第62節(jié)
血紅之卵并非魔力核心,那里頭的東西才是。在塔砂摧毀掉它的時候,里面的內(nèi)容物鉆進了她體內(nèi),蔓延,同化,將她變成了新的魔力之核。 * “喂?你在嗎?回答我!” “維克多?” “深淵?。 钡叵鲁侵畷玑屩刎摰睾袅丝跉?,“突然就沒反應了,我還以為……” “我是本體。”位于地下城的塔砂說,“在那具身體里的靈魂突然斷開了。” “……” “而且污染依然順著靈魂本源蔓延過來,我試過舍棄一部分靈魂隔離它,似乎不行。”塔砂冷靜地說。 “……” 維克多沉默了幾秒,突然爆發(fā)了,用惡魔語吐出一長串臟話。他激動地說:“你就吃準了我必須幫你是不是?你就吃定了我不想死就得幫你,無論得付出什么!該死,你當大惡魔的靈魂碎片是好處理的嗎?它一樣可能是致命的毒藥!” “如果你沒辦法,”塔砂凝重地說,一邊嘗試著分割出小片靈魂保存一邊努力阻隔正向其他部分擴散的怪異污染,“那就閉上嘴,準備好跟我一起死?!?/br> “你最好繼續(xù)贏下去?!本S克多苦澀地說,“不然咱們都會死得相當、相當精彩。” * 塔砂走在一條黑暗的小道上。 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但心情非常平靜,奇跡般地沒感到一點恐慌。視野中一片黑暗,她猜測周圍大概是一片蘆葦塘。湖水透著一股陰涼,清風吹過,蘆葦搖曳,彼此摩擦著發(fā)出竊竊聲響。 風中似有嘶嘶低語,有什么冰涼的東西爬過腳背。 這兒挺不錯,不過塔砂不能留在這里。她仿佛剛踏過一個泥塘,渾身上下都粘膩不快,強烈的污穢感讓人難以容忍,需要趕緊去洗個澡。 有人正從后方接近。 換成任何一個走夜路的日子,塔砂都會立刻警戒起來,但這回沒有。她下意識覺得那是個非常熟悉的人,可以信任,不用防備。那個人走到了她身后,深深嘆了口氣。 “蘆葦塘?”他說,“你在想什么啊?!?/br> 這聲音讓人想起絲絨、熱可可或者大提琴,句尾有輕柔的卷舌,讓塔砂無端覺得對方有一條分叉的舌頭。不過那跟她沒什么關系,她還有事要做。 塔砂的手腕被抓住了。 一只手抓著她的左手腕,一只手抓著她的右手腕,額頭抵著她的發(fā)頂。耳邊能感覺到呼吸,吐息冰冷如水霧。塔砂感到奇怪,因為她還在前進,如果有人貼近到前胸貼著她的后背,他如何讓自己的腳不和塔砂的撞上? 說起來,一直沒聽到腳步聲。 “為咱們好,愿你常勝不敗?!鄙砗蟮哪腥丝嘈Φ?,“別輸給我?!?/br> 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塔砂的后頸。 一瞬間,海量的內(nèi)容涌了進來,將這片漆黑的領域撞得粉碎。無數(shù)只黃眼睛充斥了識海,仿佛倒映在摔碎的彩玻璃之中,與之對視如同往進萬花筒。塔砂瞬間想起了一切,全部,比她的全部還多。信息,知識,力量,靈魂……它們沖刷過塔砂的靈魂,如同高壓水槍當頭沖擊,劇痛與剝離污物的爽快感聯(lián)袂而至。 與地宮重疊的亞空間之中,正在恢復的怪物忽然停頓下來。它胸口的皮rou開始蠕動,越來越快,仿佛鍋爐中的熱水即將沸騰。 怪物體內(nèi)的女人雙眼緊閉。 這是惡魔的第二次饋贈,記憶的洪流奔騰洶涌,關于靈魂與魔力的知識被展示在面前。然而這一回,塔砂沒有附身于記憶中的維克多。回憶是“空的”,缺乏了它的主人,塔砂沒有容器可以憑依,像個突如其來的外來者。時間空間的變換如同再次穿越,讓她感到迷惑。 我為什么站在這件囚室當中?眼前的牧師為何對我面露驚恐?本該站在這個時間點的惡魔在哪里?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低語聲纏繞在她耳邊,記憶的主人依然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如何拆解靈魂。這是手把手的解剖課,這是黑暗中的一支探戈,塔砂在一瞬間內(nèi)看到(并親手嘗試)了成千上百年間無數(shù)種可以施加在靈魂上的酷刑,在一個眨眼之中學會了如何將各個種族精妙美麗的靈魂剝離,如同最優(yōu)秀的標本制作師。 維克多對靈魂污染的確有辦法,但這辦法并不能憑空傳授。 因為對于大惡魔來說,對付那個完全是本能。 沒體驗過將萬靈置于掌心的傲慢就無法理解,沒感受過對靈魂的由衷渴望就無法理解,不擁有生為上層生物的自覺就無法學會。她在漫長的時光回廊中奔跑,一瞬間被無盡拉長又無限縮短,不知何時教導者不再站在她身后,但她知道導師依然與她同在。他的本能化為她的本能,他的力量成為她的力量,他的渴望就是她的渴望。萬物的靈魂如此甜美,將它們肢解吞噬的快感無可比擬;萬物生死不過如此,世界只是她的游樂場,她感到……愉快。 ——或許這回她才被惡魔附身。 沒關系,當個惡魔有什么不好呢。 亞空間的水晶棺開始震動,怪物一躍而起,發(fā)瘋似的在空間中奔跑沖撞。巨大的rou山一次次砸爛在晶壁上,沖擊能將它體內(nèi)的每一個內(nèi)臟每一根骨頭都砸得粉碎,更別說可能在里面的人了。皮rou間裂開無數(shù)張慘叫的嘴,瘋狂到了最頂峰,每個魔法生物的器官都從rou山中彈射出來,仿佛要自行逃跑似的,它們一個都跑不掉。 一只手為怪物的瘋狂畫上了句號。 焦黑的利爪從內(nèi)部伸出,輕而易舉地撕扯開怪物的腹腔,被它撕扯開的地方,皮rou在枯萎。 血紅之卵中存放著怪物的靈魂,一樣由無數(shù)魔法生物的靈魂強行融合而成。這畸形的靈魂是真正的魔法核心,也是致命的污染物,越高潔越堅定的靈魂越受它克制,越可能被它污染吞噬。但同樣的,這東西也有克星。 想用邪惡與混亂來污染惡魔? 無異于用塵埃玷污沼澤。 與大惡魔暫時同調的塔砂,把這團入侵的靈魂作為養(yǎng)料吃掉了。 亞空間開始震動,水晶棺內(nèi)的尸骸開始腐敗。魔力循環(huán)漸漸絮亂,而塔砂毫不客氣地吞噬著任何誤將她當做核心的魔力流。一條條魔力回路在鯨吞下干枯,魔法師們苦心營造的平衡在這毫無節(jié)制的暴飲暴食中動蕩毀滅,亞空間轟然破碎,曾是怪物的爛rou與塔砂掉了出去,而后者絲毫沒打算停下。 她感到饑渴。 仿佛一個饑餓的人丟進一間糖果屋里,不,是丟進一個糖果世界。空氣中有魔力,構成這座建筑的是魔力,而在這座地宮上方,還有花草樹木,還有滿是人類的繁華之地。世界是她的游樂場,主物質位面如此富饒,深淵賦予了她吞噬的權力與義務,為什么要忍耐? 塔砂的靈魂張開巨口。 周圍的魔力順著還未完全消退的魔力回路瘋狂涌入她的口中,抽取得太過兇猛,損耗與破壞比過去數(shù)百年更大。穹頂上的魔石與地下城核心在抽取中明明滅滅,像一盞盞接觸不良的燈。 地宮開始微微搖晃,隨著天頂上的魔石一塊塊蒸發(fā),由魔法陣支撐的巨大地下空間開始不穩(wěn)定起來。某些地方出現(xiàn)了坍塌,塔砂渾然未覺,只對著拳頭大的地下城核心咽了咽唾沫。 忽然間一切的速度變快了,地宮塌陷,都城毀滅,所有人奔走哭喊著被奪走靈魂,帝國分崩離析,世界生靈涂炭。她打開了深淵的通道,細長的舌頭劃過嘴唇,分叉的信子在空氣中顫動,捕捉著魔力與靈魂的味道。她張開嘴,裂縫從她唇角一直開裂到腮邊。 “有趣嗎?” 有誰站在她身邊。 怎么會有人能溜到這么近才被她發(fā)現(xiàn)?塔砂皺了皺眉頭,舔了舔自己發(fā)癢的牙齒。她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那是一團模模糊糊的陰影,勉強能看出是個高大的男性,穿著華美的禮服。明明看不見這個人的臉,塔砂卻知道他在微笑。 “很有趣吧?!彼f,“這就是惡魔在主物質位面的感覺,人間是深淵的獵場。” 他轉了過去。 他就這么對塔砂暴露出了后背和脖頸,這簡直不可饒恕,完全是赤裸裸的引誘——如果你對著獵食者露出后背,你就要有被襲擊的準備,對吧?塔砂想要點頭,想要攻擊,想要沐浴他的鮮血吞噬他的靈魂,吞噬與殺戮如此快樂。然而有個聲音從塔砂喉嚨里鉆了出來,她說:“真可憐啊?!?/br> 這是誰的聲音? 一道靈光在此刻閃過塔砂渾濁的識海,像燥熱夏日的一陣清風,帶來一線清明。 吞噬,或者殺戮,真的是我渴望的東西嗎? 真可憐啊,這聲音如當頭棒喝,叫醒了沉浸在冰冷渴望中的塔砂。她渴望力量嗎?是的。她愿意為力量放棄靈魂嗎?絕不。塔砂是力量的主人而非奴隸,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得到了世界,她也不會將之當做一個無趣的食堂。 塔砂的自我意識回來了一線,誰都別想主宰她的靈魂。是的,她半點都不羨慕惡魔,一直承受著饑餓、一直忍受著空虛、衣冠楚楚卻欲壑難填的野獸們,多么可憐啊。 那個影子回過頭來,似乎為這個回答愕然。 “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彼罢f,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理智,“是的,我不會輸給你。” 她伸出手,利爪掏出了自己的心臟。 幻境分崩離析。 第75章 塔砂猛地坐了起來,開始咳嗽。 血液與污物從肺中滿溢出來,消失在空氣中,與身下正在一點點蒸發(fā)的怪物軀殼一樣。當結界破碎,魔法循環(huán)斷裂,這團魔法生物的遺留物終于獲得了解脫,如同陽光下消融的臟雪。 在怪物腹中被腐蝕的皮膚于魔力浸潤下飛快地再生,方才鯨吞海飲下的能量在塔砂體內(nèi)沖撞,很不穩(wěn)定,再生時不時中斷乃至倒退。塔砂覺得自己正飽得快要打嗝,腦袋里亂糟糟一團,她閉上眼睛,企圖理清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位于怪物額頭上的血紅之卵的確算是它的弱點與魔力源頭,但那個外殼不是核心,里面儲存的怪物靈魂才是。當塔砂打破了卵,被禁錮在其中的怪物便向她入侵,裹挾的巨大混亂造成了嚴重污染——沒準過去來到這里的所有魔法生物,也就是在這種污染之中成為核心的一部分的吧。塔砂的靈魂純凈、堅定并偏向于秩序,因此對上怪物充斥著無盡污濁與混亂的靈魂,她立刻中了招。 就像戴著白手套阻攔污泥,在兩者接觸的時候,污染已經(jīng)不可避免。 不過,巧也巧在,這完全是靈魂上的攻擊。 塔砂有維克多當后援,作為一個黑心老板,自從上一次對抗圣騎士時體驗過惡魔的饋贈能有多有效后,她便將維克多放在她的底牌欄中計算,盡管是在“不可再生、盡量少用”的那一檔上。如果說之前對戰(zhàn)怪物時,維克多暫時起不到太大作用的話,等攻防戰(zhàn)進行到了靈魂的領域,他便毫無疑問是一支有效生力軍。 他的確是。 通過共感、體驗與教授,維克多讓塔砂的靈魂暫時與他同調。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塔砂的靈魂近似惡魔,而比起深淵原住民的惡魔來,一個人造的劣化怪物靈魂算得上什么?惡魔以靈魂為食,長著生冷不忌的胃,絲毫不懼那一點點污染。被惡魔附身的塔砂咂了咂嘴,咀嚼著之前企圖寄生她的靈魂,感覺像在吃一顆怪味豆。 地宮上方時不時有碎石脫落,但它沒像幻境中一樣分崩離析。吞噬已經(jīng)停下,殘存的部分正茍延殘喘,一時半會兒沒有坍塌之虞。塔砂企圖站起來,沒成功,索性躺了回去。 被腐蝕的皮膚在重生,破裂的內(nèi)臟在修復,斷裂的骨骼再度生長,其中不少很可能長歪。視野中的血污緩慢地消退,疼痛回來了,用來附加【呼喚滿月】技能的右臂已經(jīng)完全報廢,心臟卻完好無損。塔砂狼狽不堪,但大獲全勝。 “維克多?”塔砂說。 “干嘛?”維克多無精打采地應道。 “我們贏了,高興點?!彼罢f,“多謝。” “你是該謝謝我?!本S克多哼道。 他語氣中的耿耿于懷讓人很想知道他這次又損失了什么,不過塔砂更想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 “‘那個’是你嗎?”塔砂問。 不是指記憶里的大惡魔,而是在幻境開始與結束時露面的那個模糊人影。 明明聲音一模一樣,比但起大部分時候都顯得滑稽和不靠譜的地下城之書,人影顯得更加可靠,也更加危險,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如果開始對塔砂說“別輸給我”的那一個還能與維克多掛鉤,之后遇見的高大男子,就有種讓人警惕的陌生感。 兩者的差別像高明演員演出的兩個角色,而塔砂甚至還沒看見過他們的臉。 “都是我??!”維克多聽出了她的意思,有些惱怒地說,“跟你說了多少次,我好歹是個大惡魔!你明白大惡魔是什么概念嗎?能從普通人成長為傳奇法師的人千萬中無一,而與跟能一路長成大惡魔的深淵魔種比較,那個晉升率已經(jīng)大得像白送一樣了!大惡魔強大又罕見,將我們尊稱為深淵的寵兒或深淵君主都不為過……” “你看,這就是為什么我很難把你當一回事?!彼皣@了口氣。 “什么?因為我是大惡魔?”維克多難以置信地提高了聲音。 “不,因為這種夸張到缺乏可信度的自夸?!彼罢f,“聽起來很沒品。” 維克多沉默了好一陣,仿佛遭受了巨大的震撼或打擊。 “我又沒說謊?!彼悬c委屈地說,“說實話有錯嗎?要不是契約讓我不得不說實話,我當然能吐出一堆美妙的謊言?!?/br> “作為地下城之書,地下城傳承中的介紹是你提供的吧?你還管史萊姆叫‘萬物吞噬者’,萬物吞噬者?!彼耙蛔忠活D地說,很可惜,維克多看起來半點不為此臉紅,“如果史萊姆那種等級的東西都配得上這種稱呼,我能對你口中的深淵君主有多重視?” “……好吧。”維克多不情不愿地說,“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曾經(jīng)……” “靈魂受過重創(chuàng),對。”塔砂翻著白眼替他接下去,“所以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