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朱砂痣青年又對王錢兒說:“天色不早,你該就寢了。” 王錢兒明顯地抖了一抖,緊緊地拉住了夏小七。 夏小七知道此時再不逃,恐怕要死在當場,于是痛聲道:“對不住了,朋友!”他甩開王錢兒的手就往門口跑。 王錢兒暴喝:“回來!” 夏小七從來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聲調(diào)說過話,就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他停下腳步,扭頭望著對方,王錢兒已經(jīng)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哀求說:“回來吧,求求你?!?/br> 夏小七覺得還是應(yīng)當義氣為重! 但他也沒敢過去,而是立在了墻角。 見人沒走,王錢兒看上去臉色緩和,但也沒顯出高興。朱砂痣青年一直貼著他,近到冒犯的地步,以夏小七這樣薄弱的道德觀,也覺得他未免有些逾矩,比如他把手放在王錢兒的腰上。 王錢兒把朱砂痣青年的外袍還給他,說:“我去睡覺,但你不能到我房里來?!?/br> 朱砂痣青年還是那個字“好”。 王錢兒又指著夏小七說:“他陪我睡。” 朱砂痣青年搖頭說:“不行。” “怎么不行?” 朱砂痣青年柔聲道:“我會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刺了“匪首”二字,掛到城墻上去?!?/br> 夏小七立刻說:“王錢兒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于是王錢兒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進房去了,夏小七聽到房門背后的木栓被拴上的聲音,茅廬狹窄的廳堂里只剩他和朱砂痣青年兩個人。 他頓時覺得自己不走真是作死啊!他開始萬般羨慕鮑大的處境,盡管鮑大被五花大綁捆在樹上,嘴里塞了臭布頭還沒有晚飯吃。他試探地問:“我能不能睡?” 朱砂痣青年盡管說要殺他,態(tài)度卻并不倨傲,而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夏小七便爬到飯桌上,攏著衣服睡了。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裝作睡著了把眼睛睜開一絲絲縫兒偷看,見朱砂痣青年端坐在椅子上,依舊凝視著房門,那神情之溫柔感傷簡直難以形容。大約是察覺到了夏小七的視線,朱砂痣青年轉(zhuǎn)而向他望來,嚇得他趕緊閉上了眼睛。 大約到了雞鳴時分,夏小七突然被人輕輕搖醒,睜眼一看是王錢兒。 王錢兒用蚊蚋一般的聲音說:“小七,我要逃了。” 夏小七虛聲說:“你怎么逃得掉?” 王錢兒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他睡著了。” 夏小七的視線越過王錢兒的肩頭,見朱砂痣青年依然坐著,但閉著眼睛,肩膀放松,雙臂交叉著往下垂,顯然在睡覺。 “他到底是誰?”夏小七問。 “常平侯?!?/br> “什么猴?”夏小七問。 “不要問了,反正你也不知道。他和我一起長大,我的父兄讓他照看我,但他管我管得太兇,在他身邊別說是喝酒游樂,就算早上起來少穿一件衣裳,他都要啰唆半天。” 王錢兒說著便解開衣帶道:“小七,先和我把衣服換了,我這身是白色的,未免太顯眼。我逃走后,他一定會來追,你無論如何都要替我抵擋一陣子,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對你怎樣:以后等我自由了,就給你弄個官當當?!?/br> “要大富”夏小七邊脫衣服邊說。 王錢兒點頭道:“翰林院學士怎么樣?可以管你爹?!?/br> “不要?!毕男∑邠Q上王錢兒的外衫,“要武官,大得嚇死人的那種。” “那好吧,天下第一兵馬都督總元帥?!蓖蹂X兒穿著停當,將散亂的長發(fā)束起,盤于頭頂。 “好極了,就要這個!”夏小七說。 “笨蛋,沒這個官兒?!蓖蹂X兒說,“我走了,等我回來,我倆就義結(jié)金蘭?!?/br> “嗯!”夏小七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勵,“能跑多遠跑多遠,還有出去記得把鮑大放了。” 這時有個聲音傳了進來道:“你若與他義結(jié)金蘭,他日碰見皇上,他就得喊哥了?!?/br> 王錢兒跳起來奪路而逃,夏小七心想今日我要為了兄弟赴湯蹈火,殺身成仁!于是他反而撲向朱砂痣青年,或者說常平侯! 常平侯毫不猶豫一腳蹬在他肚子上。 夏小七就像鷂子一般飄飄地飛出門去,飛過整個院子,砸向桃花樹干。常平侯還是腳下留情了,他沒把夏小七踢房頂上去,也沒把他踢井里去,而是把他踹向了鮑大。 有鮑大做墊背,夏小七并沒有受傷,只是摔得有些懵,落在地上后干嘔了幾聲。鮑大剛才睡得挺香,這時候被砸醒了,吃痛地哼哼,十分莫名其妙。 王錢兒不逃了,認命地席地而坐,說:“行了行了,抓我回去吧!” 常平侯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其體貼溫情跟剛才的那一腳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拔以趺锤易ツ?,我是請你回去?!彼f。 突然有隨扈進來稟報,說本地的包括松江府的幾十號文武官員已匆匆趕來,還有個姓夏的翰林,都被軍士攔在遠處,問大人見不見? 常平侯皺眉說:“不見?!?/br> 隨扈說:“屬下聽說嘉定知縣為人忠厚,愛民如子,大人也不肯見?” 常平侯說:“他素有清名是他的事,我既不是為他而來,為何要見他?” 隨扈躬身行禮,準備去回復眾地方官員,他剛退出院子,常平侯說:“等等。” 隨扈趕忙回來,常平侯吩咐:“本地縣衙里有位姓鮑的師爺,你去把他帶來?!?/br> 姓鮑的師爺?為什么不肯見官兒,倒肯見師爺?隨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領(lǐng)命去了。 不多會兒,鮑師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現(xiàn)了外頭那些沉著臉,帶著刀的虎狼般的軍士已經(jīng)讓他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又望見了被捆在樹上的鮑大,他頓時腿就軟了!鮑大雖是榆木疙瘩,蠢鈍遲緩,但也是他唯一的兒子啊! “侯、侯侯侯……” “侯爺?!蓖蹂X兒替他說。 “侯爺!”鮑師爺跪了下去,“草、草草草草……” “草民鮑和信,四十一歲,嘉定本地人氏?!蓖蹂X兒又接口。 “鮑和信你起來吧。”常平侯從懷中掏出了昨日繳獲的沉香扇,“我聽說這把扇子曾經(jīng)落在你的手上,你可否講講來龍去脈?如果講得好,我放了你兒子?!?/br> “是是是!”鮑師爺搗蒜般點頭,憑著記憶開始講,從夏小七被他的翰林老爹追打后失落了扇子,到扇子被曹寡婦娘家來探親的秀才表弟撿到,到王婆在公堂上誣告曹寡婦和表弟相互勾結(jié)謀害親夫,到老知縣讓自己把扇子還給王錢兒,到自己和人喝酒灌多了黃湯說漏了嘴…… 常平侯微笑道:“如此說來,我果然是要謝謝你了。” “不不不,草民不敢!”鮑師爺誠惶誠恐地說。 “下手殺害曹大郎的是誰?”常平侯又問。 “這個尚未查明,但依草民的愚見,江上水賊的可能性最大。” “我知道了。”常平侯說,“好了,把你的兒子帶回去吧。” 鮑師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磕了幾個頭,跑去解鮑大身上的繩子。父子二人就像屁股后面著了火似的逃出小院,夏小七也知道機不可失,捂住隱隱作痛的肚子跟著跑。 “哎,小七!”王錢兒在身后喊。 夏小七回頭。 王錢兒搶下常平侯手中的沉香扇扔了過來道:“等我?guī)讉€月,到中秋的時候我還來玩!” 夏小七接到扇子,愣愣地望了他一陣,悵惘地說:“你說好了的,不能騙我?!?/br> “騙你的?!背F胶顡ё⊥蹂X兒的肩膀,幾乎把他箍在胸前,“他不會再來了,你也不會再見他了。” 夏小七抓著扇子,在晨風里站著不動,明顯是想哭的樣子,鮑師爺和鮑大慌忙地一左一右挾持著他,忙不迭地逃命去了。 春色愈深,滿園繁花,夏小七抱著膝蓋坐在花蔭下唏噓了一整天,掉了好些眼淚:他的好朋友不見了,可能這輩子也不能見了。他想:此生找到一個投緣之人是多么不易,而失去又是多么容易啊! 他從不打聽王錢兒從哪里來,有沒有家人,到底是誰,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只看當前,不問過去,也管不了將來。 他想起有一天和王錢兒半夜喝酒賞月,兩人都喝得半醉,月光照進窗欞,淡淡地映在他們身上,王錢兒仰頭問:“不知道這月光能否照到京城?” 他說:“京城有什么稀奇?” 王錢兒說:“就是,京城不稀奇,京城里沒有你這樣的好朋友!” 而如今,他可能要永遠失去這個好朋友了…… 夏小七再次紅了眼睛,他攤開手中的沉香扇,轉(zhuǎn)念又想:我只是失去一個相識不久的朋友,就這樣傷心難過。常平侯那么喜歡王錢兒,說不定已經(jīng)喜歡了許多年,喜歡得極深,讓他幾個月找不到王錢兒,又該是多么痛楚煎熬啊! 黃檗向春生,苦心隨日長,常平侯這些日子應(yīng)當都過得很不開心。 “哼,但是現(xiàn)在輪到你高興了?!毕男∑甙焉茸邮掌穑暹M后衣領(lǐng)子,接著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底下的塵土,沒頭沒腦地道:“灑家醉矣,欲眠,君且去?!?/br> 然后他就回家去了。 (end) 書香門第整理 本作品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nèi)容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