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夏小七仍不甘心,王錢兒勸說算了算了,又拉著他喝酒,又相約去爬山玩兒,夏小七轉(zhuǎn)眼就把丟扇子的事兒忘在腦后。 這天晚上縣衙的鮑師爺睡到半夜,被人搖醒了獻(xiàn)寶。他迷迷糊糊地呵斥說:“什么東西!” 來人是他的呆兒子鮑大,他說:嗲,可不得了了,我撿著了個好古董!” 鮑師爺大為驚奇道:“拿來我看看?!?/br> 鮑大轉(zhuǎn)身把扇子奉上說:“經(jīng)上馬坊當(dāng)鋪劉老三認(rèn)定,乃是宋代的扇子。” 鮑師爺氣不打一處來,扔還給他道:“宋代并無折紙扇,這種東西只有鄉(xiāng)下佬才當(dāng)寶貝。他劉老三是有名的jian商快嘴,你這畜生竟然跑到他面前丟人現(xiàn)眼,你說我這老臉還要不要?” 鮑大白白挨了一頓數(shù)落,很是惱火,出了家門后心想:東西倒挺美,可惜是個不吉利的玩意兒,連累了少爺我。于是他又跑了三里地才把扇子扔了,口中兀自罵罵咧咧。 嘉定人人都知道知縣老爺不管事,管事的是鮑師爺。 鮑師爺四十出頭,長得像個五寸釘,蠟黃臉鷹鉤鼻,老鼠胡子,說起話來拿腔拿調(diào)還特尖酸。但他也是真有些本事,他要管書啟,寫應(yīng)酬文章;要管刑名,辦公門案子;要管錢糧,管地丁人口,管雜稅征收;還得兼顧衙門里的賬房,除了始終沒考上個功名只能給人做幕僚,倒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可惜他也是流年不利命犯小人,經(jīng)常被夏小七和王錢兒找晦氣。 這天夏小七難得大清早起床,看見花瓣兒片片落下地來,心嘆這好春光都被東風(fēng)斷送了,真是人生恨事。轉(zhuǎn)念又一想,錯,這不干東風(fēng)的事,不干春雨的事,不干柳絮、蝴蝶、黃鶯、杜鵑的事,全是老鮑的錯,于是氣勢洶洶地直奔縣衙而來。 縣衙的燒火丫頭梅香正在后院里洗衣服,洗著洗著發(fā)覺有視線。她抬頭,看見一個人飛快地閃到柱子后頭,梅香在裙子上擦擦手,沖過去把那人拉了出來。 梅香說:“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鬼鬼祟祟的!” 夏小七說:“兇丫頭!” 梅香跳著腳說:“哼,無賴東西!” 夏小七賠笑說:“我錯了好jiejie。” 正巧主簿出來舀了水澆花,主簿說:“喲嗬,這不是夏家小七嘛。怎么,又犯事啦?” 夏小七說:“哪兒呢,來瞧瞧鮑師爺?!?/br> “嘖嘖?!敝鞑境謸u頭,“老鮑知道你要來,還不望風(fēng)五十里就逃了?!?/br> 梅香在夏小七胳膊上狠掐一下,掩嘴笑著走了,夏小七要去追,就聽到前堂有人咋呼。 主簿喝道:“吵什么?!” 一個衙役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來說:“快快快!快喚大老爺!出官司了!” 主簿說:“官司月月出,你急什么!” “這可不一樣!”衙役說:“這回可是人命官司人命官司!” 主簿驚了驚,趕忙去喊老知縣。嘉定縣民風(fēng)淳樸,最近的人命官司也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 老知縣還沒準(zhǔn)備好,縣衙門口倒已然人山人海。 東街西巷,城南城北,說書的、做買賣的、唱戲的、擰把式的、耍猴的、賣膏藥的,撐拐杖的、帶孩子的、上學(xué)的、吃閑飯的,三教九流,看熱鬧的全都來了。 衙門里堂鼓響了三聲。衙役把門一開,眾人呼啦啦全往里涌,貼在欄桿上踮腳伸頭往堂下看。 堂下一面屏風(fēng):旭日東升;上掛一塊匾額:明鏡高懸;兩邊立著回避牌、肅靜牌、虎頭牌、生死牌;三班衙役拿著杖、夾棍、拶子氣勢洶洶立在兩旁,口里喊著:“威——武——” 話音落了,老知縣一步三停地從屏風(fēng)后頭轉(zhuǎn)出來,正正烏紗,拂拂官袍,往案桌后鄭重坐下,一拍驚堂木:“何事喧嘩!” 院子側(cè)邊馬上有個女人尖聲喊:“冤枉——!” 眾人齊刷刷向那邊看去,然后均是一愣,低頭議論起來。 “這不是東城街上的王婆嘛?怎么跑來喊冤來了?” “誰知道呢?” 茶鋪王婆,嘉定五害之一,以搬弄是非、挑撥離間、血口噴人為己任。 老知縣又拍驚堂木:“帶原告!” 眾衙役應(yīng)道:“帶原告上堂啊——!” 王婆跌跌撞撞往堂下一跪,道:“老婆子叩見青天大老爺!” “咄!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王婆大呼:“老婆子王氏,狀告殺死曹大郎的兇手!” 眾人大驚:“嚯!!” 夏小七正伏在屏風(fēng)后面偷聽,這時也“嚯”一聲:“曹大郎不是給水賊弄死的嗎?” 坐在堂角上記錄的鮑師爺聽見他說話差點(diǎn)嚇掉了筆,心想今日忘記翻皇歷了又遇見這滾刀rou。 “你且言來?!崩现h說。 王婆子一拍大腿,義憤填膺,說話中間是添油加醋,敘述曲折離奇,精彩萬分。眾人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據(jù)王婆說,她的鄰居曹大郎生前長年在外做生意,結(jié)果天有不測風(fēng)云,半路遇見了強(qiáng)人,落得個身首異處,尸身被沉在江里,頭顱被棄在岸邊。 尋尸的時候她王婆也在,心細(xì)瞧見那廢井旁草叢里落了把扇子,想大郎是個做藥材生意的粗漢,哪用得了這好扇子?可惜她慢了一步,一轉(zhuǎn)眼扇子就讓人撿去了。 誰知剛剛?cè)齻€月,曹寡婦喪服還沒脫呢,王婆子竟看見她與人幽會,且此人手執(zhí)紙扇,不偏不倚,正是曹大郎尸首旁那一把!原來這人面獸心的秀才,就是殺害大郎的兇手!可真是jian夫yin婦,狼心狗肺,謀財害命,青天白日,罪證鑿鑿! 王婆講到激動處,猛然間一個哭喊,聲線高拋入云霄,眾人均是心往嗓子口一提,再隨著那聲音落下來,仿佛已在九天之外騰躍數(shù)遭,真是爽利無比,于是齊聲喝彩:“好——!” 老知縣沉吟說:“竟有此事?” “千真萬確!”王婆指天發(fā)誓道。 “哪兩人現(xiàn)在何處?” “正押在堂下聽喚?!滨U師爺應(yīng)道。 “帶被告!”老知縣朗聲說。 立刻有個秀才模樣的被推上來,后頭緊跟著一個悲悲戚戚的婦人。 “荒唐!”這秀才模樣瘦弱,臉都?xì)獍琢?,直梗著脖子說,“撿來的東西如何能成罪證?荒唐荒唐!” 本朝有例,秀才見了縣太爺可以不跪,這秀才便真的不跪,咬牙站在大堂里。 婦人撲通跪下道:“民女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老知縣問:“堂下何人,有何冤情,從實道來!” 婦人咚咚磕頭,一迭聲兒喊冤:“冤枉,冤枉,民女曹張氏。這秀才是我的表弟,他只是順道兒過來看我,怎會是幽會???這王婆與小婦人向來有過節(jié),她胡言亂語,求大人萬萬不要相信她!” “呸!”王婆啐道,“還表弟呢,孤男寡女,大清早從一個房里出來誰信???要這么說,改天通jian的都喚表弟好了!幾年前看你就不是好東西,跟陳大官人眉來眼去的……” 鮑師爺突然重重地咳嗽一聲。 老知縣看他,鮑師爺又咳嗽:“咳! 老知縣明白了,鐵牌子一扔:“公堂之上,出言不遜,實屬可惡!來啊,掌嘴。” 兩個衙役“騰”地闖上去,揪住王婆,掄圓了木牌子連抽了三四個嘴巴。 眾人喝彩:“好俊的功夫!” 王婆被打得吱哇亂叫,老知縣不理她,轉(zhuǎn)向秀才說:“秀才回話?!?/br> 秀才拱手拜道:“句句如表姐所言,學(xué)生不敢誆騙大人。學(xué)生前幾日撿了把扇子,見頗為貴重,便起了私心留作己用,不承想竟引來這無頭官司?!?/br> 老知縣問:“扇子何在?” 衙役呈上扇子,老知縣接過道:“好一把沉香扇?!?/br> 屏風(fēng)后面偷聽的夏小七頓時心里一咯噔,連忙探頭去看,一看,大驚失色。 鮑師爺斜眼瞄見他的臉色,心想這小子怕什么?難道這其中真有隱情?再看那扇子,哎呀,不正是昨晚上自己兒子帶回來的那把!這這這,莫非是一樁驚天大案?! 夏小七不敢耽擱,從衙門后院狂奔而出,去找王錢兒。 王錢兒正在家里睡覺,夏小七一腳踹開大門,又一腳踹開房門,左右開弓把他搖醒,說:“好端端的,你怎么對人家老婆起了歹念?” “???”王錢兒睡得迷迷瞪瞪的,烏發(fā)蓬亂,問,“對誰起歹念?” “曹寡婦啊?!毕男∑哒f,“你竟然為了她把曹大郎推江里去了?好你個yin賊,饑不擇食,曹寡婦都比你大了20歲了!” 王錢兒歪著頭問:“什么?” 夏小七終于正色道:“錢兒,大事不好,你送我的那把扇子被遞到知縣老爺手里去了,成了殺人案的罪證。我們現(xiàn)在得去衙門!” “哪把沉香扇?” “嗯呢!” 王錢兒笑著說:“那把扇子碎金白紙加上我自己胡亂寫的字,怎么可能做罪證?” 夏小七把公堂上的事情簡略一說,催促道,“快走,人命關(guān)天,這會兒怕是要畫押了。” 兩人來到縣衙,還是從后院翻墻進(jìn)入,穿堂而過,站在屏風(fēng)后面。 公堂上正僵持著,一個說是,一個說不是,縣太爺也顯然沒了主意。堂口外的眾人也分了兩派,有幾個好斗的已經(jīng)撓破了面皮。 鮑師爺打個呵欠,揉揉眉間,一扭頭看見夏小七在瞪眼睛。 夏小七沖他招手:“老鮑,來,來?!?/br> 鮑師爺啞聲說:“給我滾?!?/br> “來呀,師爺。”王錢兒也探出半個腦袋。 這兩個冤家!鮑師爺認(rèn)命地嘆氣,悄悄起身,向屏風(fēng)后挪去。 王錢兒一把拉住他蹲下,匆匆?guī)拙?,鮑師爺驚訝地抬頭問:“真的?” 王錢兒點(diǎn)點(diǎn)頭。 鮑師爺便轉(zhuǎn)到屏風(fēng)前頭去,和老知縣咬了幾句耳朵。 老知縣剛聚起的一點(diǎn)睡意全都被嚇沒了,舉起驚堂木來啪啪啪:“退堂!退堂!” 眾人愣了大老爺,為什么呀?他們正吵得帶勁兒呢! 老知縣撩起官袍就往后走,王錢兒和夏小七已經(jīng)先行一步到了花廳。 老知縣無視夏小七,抓住王錢兒問:“你說的可當(dāng)真?” “千真萬確?!蓖蹂X兒說。 “啊呀,”老知縣說,“扇子呢?取扇子來!” 主簿把扇子呈上,老知縣轉(zhuǎn)遞給鮑師爺,鮑師爺用一把薄薄的匕首沿著第一根扇骨輕輕挑開,只半寸地方,就看見那沉香木上有一個小拇指甲蓋那么大的閑章,是用極細(xì)的刻刀雕了,然后在凹陷處涂上了朱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