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至多再過一個禮拜,我就能忘記了。 又過了幾天,我接到顏小二的電話,這貨真是有錢,越洋電話拿起來就打。他大笑著問:“聽核兒說你去當和尚了?” 我說:“沒錯,別告訴我媽。” 他越發(fā)笑得沒譜了道:“你用得著嗎?不就是四級沒過嘛,非這么逃避不可?哥哥這兒研究的就是應用物理,過會兒給你設計一套系統(tǒng),專攻四級作弊,保準你過?!?/br> 我說跟四級沒關系,他說那就跟人有關系。 我的心跳都漏了兩拍,“你怎么知道”這句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他說:“我開玩笑呢,你別當真。桃三,你上回說想留學,我已經幫你問過了可行是可行,但一年的費用至少得三十萬元人民幣。你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吧,我記得你媽還內退了你的學費都是自己幫著飯館、酒店畫壁畫掙來的。留學這事兒你必須慎重考慮一下。” 我什么時候和他談過留學這茬了?莫非我因為想逃離而有過此等下策?總之現在沒有了我搪塞了他。 該回去了,得去面對英語課。修行與白舒已經給了我要的答案,或許每一段樸實、平淡的生活里都有不尋常的秘密,每一顆普通、卑微的心靈都會有詩意般的時刻,每一位藝術家都會間歇地炮制出精神錯亂的產物,人生沒有精確,也沒有必要精確,感情更是如此。 你愛這個人,沒必要讓他也愛你。或者說你愛這個人,沒必要就得一直愛。 就像白舒說得那樣,我想開了。 麻友們依然忠誠地等著我,核兒剛從食堂出來,左手托一飯盒,右手拎倆開水壺,見了面就說:“哎呀,你還知道死回來?邵麗明就等著召見你呢,你多少天沒做作業(yè)了?” 暑假只剩幾天,沒想到邵麗明還不放棄上課,我下學期四級一定得過,再也不能落在她手上了。 我問:“徐真人呢?” “真人在樓上,最近很頹廢?!焙藘赫f。 “怎么了?” “他硬盤壞了,沒有了蒼井老師的熏陶,他的藝術生命也終止了。” “什么都沒有了?”我問,“那咱們幾個怎么辦?” 雖然最近我對蒼井老師沒什么興趣。 “放心吧,我有存貨?!焙藘盒赜谐芍竦乇硎?。他把飯盒塞在我手上,說讓我?guī)兔δ弥?,這是給阿朱打的。 “阿朱怎么了?” “他的腳崴了。”核兒說,“他們體育系的幾個禽獸互相切磋,有個一米八七的人和阿朱搶籃板,結果落地時兩個人都廢了。那小子的傷也不輕,據說上廁所都得人架著?!?/br> 聽他說這番話時,我的內心十分平靜,隨后見到了阿朱我也十分平靜,雖然阿朱的赤裸風情讓我顫抖了一下,但總體來說我還是十分平靜的。 阿朱扔了手里的平板電腦(啥時候買的?真糟蹋錢,以后誰養(yǎng)得起你)說:“謝天謝地,桃兒回來了,你都猜不出核兒和真人是怎么照料我的!我腳還崴著呢,核兒大爺,麻煩給我口水喝行不行?” 核兒說:“你知道不?那些困在羅布泊的家伙都是把自個兒的尿下來喝的?!?/br> 他轉而對我說:“桃兒你看著阿朱吧,他恐怕還得躺兩三天,我得趕緊去幫徐真人修電腦去,晚上給我們講講你的和尚生涯哦。” 哎,你別走啊!我不想跟阿朱單獨相處啊! 阿朱什么都覺察不到,他邊吃飯邊說:“桃兒,把風扇開大點。真熱啊,今年特別熱,這都幾個月沒下雨了?” 考驗我的時刻來臨了。 我眼前這個人,阿朱,男,我的普通校友。他還有一年畢業(yè),畢業(yè)后我們的生活全無交集,把握好啊桃兒,把握好,再有幾天他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深吸一口氣,覺得內心越發(fā)之強大,我不是一個人,我身后還站著我媽。 “你待著吧,有事打我電話?!蔽覈烂C地對阿朱說。 阿朱目送我出門,大喊說:“喂喂喂,桃兒!回來啊!怎么每個人都這樣,給我倒杯水啊桃兒!” 我設想自己就蹲在徐真人的宿舍,阿朱一叫喚,便過去目不斜視地把事做了,然后再回來蹲著。事實證明此事行不通,阿朱畢竟腿沒折,不按他那個勁頭兒就算腿折了也能拄著拐串門兒。 第二天核兒和徐真人相約去了電腦城,宿舍里只剩我和阿朱。天氣太熱,我從圖書館吹空調回來,看見阿朱正趴在床上睡午覺又脫得赤條條,連條褲衩都舍不得穿,結實的臀部就這么晾著。 我當場就瘋了。 我足足喘了五分多鐘的氣才爬起來,心中已經沒有了斗爭。 他在激怒我。 既然如此,我為什么忍耐?至少應該先下手。 這顆星球是因為什么而運行的?草叢中的母獅專注著盯著一只角羚,獵鷹突然從高空對著兔子俯沖而下,北極熊一口咬住了探出冰孔呼吸的海豹…… 是欲望,是對食物的欲望,對名利、權力、自由等的欲望…… 我的后背在痙攣,我的雙腿在打戰(zhàn),大汗淋漓,呼吸粗重,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朝阿朱撲了過去,在碰觸的一瞬間,他突然翻身!然后我挨了一記肘擊——我挨了一名一米九二的、體育系的肌rou發(fā)達程度排前三的、曾經練過十年散打的壯漢的肘擊。 我醒來時,四周白茫茫一片。 阿朱、核兒和徐真人圍坐在我身邊,阿朱柔聲說:“這是醫(yī)院,你別動,好好躺著。” 我頭痛欲裂,眼前仿佛戴了老花鏡,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我……臉上疼,還有……怎么覺得……不太透氣兒啊……” “廢話?!焙藘赫f,“你的鼻梁斷了?!?/br> “哎!你別動啊!別怕,沒事兒!一準兒幫你接回去!醫(yī)生說了還能弄得比以前更漂亮些……你哭個什么勁?。课业暮锰覂?,好哥們兒,爭氣點兒行不行?” 阿朱歉疚地說:“對不起桃兒,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只是條件反射,以后不會了!保證不會!我、我……” 如果不是腦袋被固定了,我一定會扭過去把他的屁股咬下來。 算了,不用道歉阿朱,這是對我的懲罰,咱們不會有以后了,你把我徹底打醒了。佛經里說“醍醐灌頂”,我還是等著真正屬于我的緣分吧。 嘖,鼻子好痛!這算是什么玩意兒!真累死人了。 三天后我出院,買車票去了杭州。 杭州真悶熱,我拒絕來自學校的任何電話、短信、微博、郵件,打著繃帶站在西湖邊上暴曬,但凡經過的都以為我要自殺。后來我的錢包被人偷了,有個好心的警察叔叔給我買一盒飯,還幫我聯(lián)系了救濟站??墒俏覜]去,我給人畫像掙了幾十塊錢,上了火車又回去了,還正好趕上開學。 核兒帶著我去公安局銷案,一路上他不停地數落我,還說:“阿朱很惦記你?!?/br> 我真不愿意惦記他。 從我回去的那天起,這座城市就開始下雨,大雨、暴雨、雷雨轟轟隆隆地下了二十多天,學校里也澇得不行,天氣比人還陰晴不定。我以前的幾幅得意之作全霉在柜子里了,我把它介?出來,拾掇拾掇,然后燒了。 從九月開學,到一月放寒假,我再沒意愿見阿朱一面??v然他帶著十幾個人在宿舍門口堵我,也讓我翻窗逃了。 他追在后面高喊:“桃兒!到底要怎樣道歉你才肯原諒我!” 別整得跟言情劇似的,再說我從來就沒責怪過。這是一場我與自己的戰(zhàn)爭,唯有依靠時間我才能打贏。 差不多到來年三月,我才能比較自若地面對阿朱,不會產生某些邪念。阿朱很高興我重新接納他當朋友,經常來我們宿舍廝混。有一天他拎著整箱啤酒過來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就是本市的防暴大隊,哥們兒要當警察去了?!?/br> 我們都替他高興,他爽快地打開瓶蓋說:“喝酒!過兩天請你們吃飯!” 他湊過來對我說:“桃兒,你不是老說自己的電腦破嗎?我走后,我那窩里的電腦全歸你,夠仗義吧?!?/br> “夠仗義!”我豎起大拇指,“你可不帶后悔的?!?/br> 阿朱說:“那是,對你我從來不說假話。” 他沒騙我,論文答辯完他就把平板電腦扔給了我,至于其他的他說要檢修一下,更新點兒硬件,過兩天再給我送來。 那兩天我真高興,本來就沒錢弄這些玩意兒,現在白白地撿了一批。宿舍里其他家伙都上網吧去了,我獨自帶著笑意睡午覺,剛睡著電話就火急火燎地響起來,一接是顏小二。 顏小二的聲音十分凝重道:“桃三,你在聽嗎?” 我問:“怎么了?” 他說:“我遠程攻擊了阿朱的電腦,破解了他的密碼,在他的硬盤里找到一些可怕的東西?!?/br> “喂!你這也太……” “這不是重點!”顏小二打斷我,“阿朱在寫東西,他把你當男主角在寫東西,他和你整天在一起玩兒的用意絕對不單純!桃兒,你快收拾行李過來留學,學費咱們一起想辦法,反正外國人也喜歡油畫。離阿朱遠點,聽見了沒有?離阿朱遠點!” 有人敲門,我扔了話筒渾渾噩噩地去開,阿朱就站在門外,手里捧著棋盤。 “桃兒?我那邊找不著人,咱們來一局吧?!?/br> “桃兒?” “干嗎直勾勾地看我,你沒事兒吧?” *番外* 今年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有旱災的地方一定有麻煩,有麻煩,那我就躲不過。 我叫桃三,最怕麻煩。 初八那日,立秋,我奉命去機場接顏小二。一年不見,顏小二的嘴臉還是那么丑惡,他問我:“你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學校都不管?” 我說:“我是藝術家,我校盛產不同品種、型號的藝術家,管不過來?!?/br> 他又問:“你穿鼻環(huán)?” 嘖,都說了是藝術家了,怎么還這么多話呢? 顏小二笑了笑,然后摁著我的脖子去理發(fā)店推了個平頭?;氐綄W校,諸親友紛紛反映我像號子里剛放出來的,敲著碗里“菜里沒有一滴油”的那種。 只有“閨蜜”核兒充分肯定了我的價值道:“但是買去睡一晚上少說也得三錢銀子,瞧這腰身,瞧這腿,好!” 顏小二坐在床沿上笑著說:“一年過去了,除了阿朱畢業(yè)了你們看起來也沒什么改變嘛。對了,火急火燎地把我喊回來有什么事兒?” 核兒說:“吃喜酒啊,你不知道?” “什么喜酒?” “你真不知道?"我們仨面面相覷,深感驚訝。最后還是我伏在他耳邊輕輕說:“邵麗明又結婚了。” 顏小二口噴鮮血,捂著胸口說:“又……又……” 現在我們知道邵麗明其實是他小姨,而且是他感情非常親近的小徐真人拍著他的肩膀,同情地說:“顏博士,你又多了個三姨夫啦?!?/br> 邵麗明的大喜日子安排在初九,取天長地久之意,我們四個和她的前夫,以及前前夫,被安排在一桌,席列女方親友之中。阿朱沒有來,作為特警,他端著槍去了大西北某個不甚太平的地方。 邵麗明的前夫老昊和前前夫白舒對坐無言,這兩人明明可以不來,卻非要湊這個熱鬧。老吳剛剛從西藏寫生回來,弄得跟野人似的,白舒則改行不當和尚了,他在市區(qū)盤下了一家畫廊,專賣些本校師生間歇性分裂后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品。 我就是那個畫廊的營業(yè)員,沒課時就去。 白舒允諾我有底薪,有提成,雖然整天坐在鬼畫符下面瘳得慌,但是生意還不錯,許多剛富裕起來的人民群眾——尤其是女群眾——都熱衷于把那些玩意兒請回家供著。 顏小二不信道:“真有這么好?” “是真好!”核兒解釋,“關鍵是桃兒長得帥,你看他高鼻、薄唇、膚色白晳、眼神真摯、笑容熱烈,且?guī)浥c邋遢并重,每當他揚起那不羈的眉毛,抬起那迷蒙的眼睛,摸著那沾著油彩的白t恤,似笑非笑地說:“好看嗎?你喜歡?那是我畫的,某些社會經驗不足的女群眾就已然上了當。他偶爾會吟詩,別人的,他玩弄兩招印象派、先鋒派,他的想法是那么不可捉摸、如霧亦如電,他的話語是如此玄而又玄、不可名狀,他的狀態(tài)是那么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于是他第一個月拿了五千塊,回來請我們狠涮了一頓羊rou火鍋。桃兒,好樣的!” 我得意,rosier(法語,玫瑰,白舒在超市進口貨架前偶得)畫廊現在是我的命根子,就靠它攢學費呢。 顏小二問:“這么說留學學費也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