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使得他對男人的事情,總是一知半解。 只記得有幾次,男人御駕親征,北上抗擊蠻族,十天、半月、最長一次竟然三個月未歸。 那段時間,聽聞朝中的風向是今天往東吹,明天往南吹,后天又傳是變了天地。后宮里整天謠傳著男人死在了西北大漠的消息,說是尸骨未還,只是被壓著未發(fā)喪。 他徹夜守在寢宮門外,望著之前男人過來的方向,期盼著那個男人能夠出現(xiàn)。一天天,一夜夜地就那么等著。 后來男人回來了,一身是傷。左肩的箭傷,右肩的刀上,腹部也有一道的傷口,幸好不算太深,回來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不滲血了。 那個與他曾經(jīng)刺傷的位置相隔了數(shù)寸,拆開布料袒露出來的時候,只見兩個并排的傷疤。 男人沒告訴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九死一生或者命懸一線之類的,男人都只字未提,只是輕擦著他掛在眼角的淚水,輕聲說,“都過去了?!?/br> 他撫摸著那兩個傷疤,停在自己刺的那一處,又撫過旁邊的新傷,然后淚水便彌漫了眼眶。 “疼嗎?”他抬眼看男人,剛剛被擦去的淚水,又流了滿臉。 男人伸手抱著他,親吻他的臉頰,以及淚水,“都過去了?!?/br> 那是他第一次對男人產(chǎn)生了好奇。想知道男人在做些什么,男人在想些什么,男人經(jīng)歷了什么,男人有什么打算。 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有種恍若初識的感覺。不是屈辱,不是被強迫著,不是催眠著自己去接受,不是將男人視為洪水猛獸,而是真正想去了解一個人。 只是這個愿望,終生都沒有實現(xiàn)。 男人可以跟他說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卻不告訴他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問過,也試著去套話,但男人避而不答。 所有的政論、黨爭、軍務……男人對他諱莫如深。 為什么?他開始總也想不明白,后來便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以及在男人眼中的地位。 不過就是一個男妃,一介后宮之人而已。 他一個連孩子都生不了的妃子,除了張開雙腿任君王臨幸之外,還有什么好奢求的?又有什么立場能參與議論朝堂之事呢? 第45章 嫉妒 上一輩子不知道的,這一輩子就格外想了解。 了解廟堂,了解戰(zhàn)場,了解那個男人的生活。 所以他不禁開口問陳博涉,想從他那里謀求一個解答。 “打仗啊……”陳博涉沉思了一會兒,捂著他的腳的手也停止了搓動,似乎真的是在聚精會神地回憶著。 “就是金戈鐵馬,踏破關山吧?!标惒┥嫦肓藗€詩詞般的說法。 “少糊弄我?!痹旗V道。他雖然未曾經(jīng)歷,但在上一世中,卻見過那個男人從戰(zhàn)場負傷而歸的樣子。那累累的傷疤留在男人的肩上、背上、腹部……他伸手環(huán)抱著的時候,便能摸得著。 能讓那個男人留下這么一身傷痕地方,怎么會是短短的八個字,便可一笑置之的? “就是打打殺殺,生生死死,瞬息萬變,千鈞一發(fā)。”陳博涉轉而看著他,“長刀一揮,瞬間便能了卻一個人的性命,謀略一錯,便能埋葬一個營的性命。狼煙、烽火、遍地殺戮,你還想聽什么?竭盡你所能想象的慘烈,可能不過如此了,真實的戰(zhàn)場,比之更甚?!?/br> “所以每次歸來的時候,便愿意將話埋在心底,什么都不說嗎?”云霽想起那個男人每次下了戰(zhàn)場,總是悶不做聲的樣子。從未將他的經(jīng)歷與自己分享一毫一厘。 有時他會懷疑男人只是把他當成個泄欲的工具而不是真的愛他,如果愛他的話,至少也應該像床頭夫妻那樣有些枕邊私語,但男人對他,卻從來沒說過。 “你為什么這么問?”陳博涉覺得這個問題仿佛意有所指,而當他看著季先生的時候,季先生的目光卻仿佛看著遠處的燭臺,又仿佛什么都沒在看著,陷入了……回憶之中。 云霽沒注意他的問話,還在想著前世中那個男人的事。 一輩子的時間,明明已經(jīng)做盡了夫妻之事,卻依然不了解,甚至連彼此的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都不知道,這該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季先生?”陳博涉看著眼前的人,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他似乎覺察到了,季先生的心里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現(xiàn)在,季先生正在想著那個人。 會是什么人?什么人能夠占據(jù)了季先生的內(nèi)心?什么人能夠使得季先生在回憶的時候,眼底還能閃過繾綣的眷戀,甚至還有一絲溫柔? 那個人就是季先生在隴南山中消失了這么多天的原因嗎?季先生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就是去見那個人嗎? 那個人是誰?是男是女?是季先生的什么人?難道季先生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還是另有他不知道的一個人,與季先生保持著非比尋常的親密關系? 亂七八糟的想法和猜測在陳博涉的腦袋里面盤旋著,他漸漸不安了起來,伸手在云霽的腳掌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云霽吃痛地想縮回腳,卻被抓著腳踝拉了過去。 “你放開我?!?/br> 云霽掙脫了一只腳之后翻了個身子,變成了趴在地上的狼狽樣子,結果被陳博涉從腰部攔腰一攬,整個人跌進了陳博涉的懷里,令陳博涉抱了個正著,變成了個坐在陳博涉懷里的姿勢。 陳博涉從背面貼了上來,將他抱住。他能感覺到后背貼著陳博涉的胸膛,能感覺到心臟跳動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先生剛才……是在想什么?”陳博涉的話語掃在他的耳邊,不再是正經(jīng)說話的聲音,而是變成了輕佻的腔調(diào),變得似乎有些陌生了,又像極了在馬車里的時候,那種帶著調(diào)戲和逗弄的態(tài)度。 “將軍!”云霽奮力掙脫,不能再維持這么個姿勢,也不能再這么曖昧不清,“如果將軍尊重我,請不要這樣!” 陳博涉被他的一聲呵斥,斥責得仿佛清醒過來了一般,慢慢地松開手。 云霽幾乎是爬出了他的懷抱,大聲喘著氣。如果剛才陳博涉再固執(zhí)一會兒,再禁錮他一會兒的話,可能他便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這個該死的身體,對男人環(huán)上來的氣味和體溫,似乎格外有感覺。仿佛前世中所有的身體記憶全部都被喚醒了一般,突然就會動彈不得,繼而順從起來。 這樣的自己,真是可恥,令人羞愧。 云霽自我厭惡地掐著掌心的疤,后背滲出的細細的汗珠,被夜晚的秋風吹涼了。連帶著發(fā)燙的臉頰和發(fā)熱的頭腦,也被習習秋風吹得平靜了下來。 云霽轉身拜了一下作為辭別,“我作為謀士全心全意輔佐將軍,請將軍給我一個謀士應有的禮遇,請將軍記得,君臣之間……” “不可逾矩是嗎?”陳博涉苦笑著,有些木然,有些惆悵,那霍然而起的心情……是嫉妒嗎? —— 那天的爭執(zhí)最終以陳博涉的低頭沉默,和云霽的拂袖離去,作為散場。 二人都對那天晚上的曖昧姿勢閉口不談,諱莫如深。偶爾四目相對的時候,還會別開目光。 陳博涉是因為自覺得逾矩了,有些愧疚,又為了克制住自己,不讓自己每次私下相處的時候都忍不住自己的情緒,照顧不到季先生的感受,故而特地保持了些距離。 而云霽則是想方設法,能避就避,能逃就逃。他只想二人各自是君臣的身份便好,不要像上一世那樣糾纏不清。感情的事太復雜了,他不想觸碰。 于是二人的關系似乎又回到了,去隴南之前送別的那個時候,主公是主公的架子,謀士是謀士的姿勢。 陳博涉批改公文的時候,云霽會在旁邊研墨,幫忙,提議。陳博涉說起整合私鐵和私鹽的時候,云霽拿了地圖指著東邊山脈的地形,并且推舉了個最為合適的人,作為說客。 “那些私鹽私鐵的礦主和販子也都有妻子兒女,要養(yǎng)家糊口,所以我們不應該是堵了他們的財路,斷了他們的生計,而是應該給他們提供一個合理的賴以謀生的渠道?!痹旗V對即將啟程去作為說客的蘇善叮囑。 “縱使他們手里有些武夫,卻還是會衡量是與朝廷對抗的成本高,還是歸順朝廷的成本高。當他們衡量過之后,發(fā)現(xiàn)歸順朝廷是有利可圖的話,應該便不會反抗了。世間萬事,無外乎順應民心,合乎民意。” “屬下謹記?!碧K善鞠躬告退。 他是上次跟隨云霽去隴南之后,留在廣樺鎮(zhèn)中給陳博涉通風報信的那名士兵。上次他晝夜兼程,長途奔襲幾百里,只用了五天時間便回到了鄴城之中給陳博涉報信,頗受賞識。更難得的是他做事機敏,又讀書識字,所以這次云霽特別舉薦了他去做說客。 劉仁和孫易固然聰明,可惜不聽他的,若派出去做事,他放心不下。邊興剛剛跑了兩趟隴南,長途勞頓,車馬奔疲,況且不會武功,實在不適合去說服那些手中握兵的鹽鐵販子。挑來挑去,便想到了這個小兵。 “將軍,若想以后長期立足,恐怕必須要招攬人才了?!睆倪@次出使的人選看來,身邊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云霽有些憂心。 芮深投敵被誅,邊興能文不能武,劉仁和孫易兩個是內(nèi)斗內(nèi)行,外斗外行,不堪大用,將士里面也少了殷辰這么個年輕有為的將軍。朝堂之上張望一圈,老老小小,參差不齊。長此以往,恐怕人才難以為繼。 “那么先生可有一些好的方法可以招攬人才?”陳博涉問道。 云霽想了想,“我想恢復舊制,不知是否可行。” 陳博涉示意云霽可以繼續(xù)說下去,云霽便開口道:“我們不妨恢復科舉考試。舊朝時有科舉制度,從下面選拔人才。文有文試,武有武試,文試選文臣,武試選武將?!?/br> 其實舊朝本來設有科舉制度,后來蠻族入侵,科舉制度一度被廢,選拔人才也按照民族成分,劃分了三六九等。如今,若率先在宣國國內(nèi)恢復科舉制度,既可為其他各國做一個表率,表明宣國有恢復舊制之決心,也可以表明一統(tǒng)天下之壯志。 陳博涉生于蠻族亂世,沒經(jīng)歷過舊朝秩序井然的時代,也不知道科舉考試應當怎樣cao作,于是便問:“這個科舉制度選拔人才,成效如何?” 其實科舉制度選拔人才未必能盡善盡美,人盡其用,但對于普通的讀書人來說,無疑是開辟了一條上升仕途的途徑,也確實能培養(yǎng)一群聰明人為朝廷所用。 現(xiàn)在七國之中的名將名士,幾乎都是舊朝的官宦子女和隱居的德才之士,也就是舊朝科舉制度留下遺產(chǎn)。 反觀蠻族統(tǒng)治期間廢除了科舉制度之后,滿朝文武皆是任人唯親,導致人才凋零,也加劇了蠻族統(tǒng)治中原的衰敗。 “若將軍一統(tǒng)天下之后,想永固萬世江山,那么推行科舉制度,就是勢在必行?!痹旗V道:“祖宗留下來的法子,必然有其可用之處?!?/br> 陳博涉點頭同意了。盡管不想讓先生離開自己的身邊,但季先生是個可以治世之才。若只是放在身邊當一個侍從,一天可以,兩天可以,一個月之久的話……未免有點浪費。 作為一國之大將軍,未來的一國之君,不可有所私心。陳博涉深知這個道理,于是也不再勉強,“這件事,就由先生和邊興共同負責吧。至于武試那邊如何擬題,如何命題,可以跟廉老將軍一起決定。” 云霽此次的懲罰至此,便結束了。不必再留守在陳博涉身邊,也不必做他的早晚功課,陳博涉這是放了他,也是信任他。 看來這一世的這個男人,確實是有些不同了。 不再是那么獨斷專行,倒是變得通情達理了些。 —— 重新制定的科舉制度,每年兩回,分為秋闈和春闈。秋闈為鄉(xiāng)試,在各個地方舉行,本該是三年一次,但介于人才匱乏之現(xiàn)狀,改為一年一次。春闈為會試,在都城舉行。大省鄉(xiāng)試前十名,小省鄉(xiāng)試前五名者有資格參加會試,與舊朝一致。 鄉(xiāng)試考經(jīng)義、論和策,經(jīng)義為四書五經(jīng),論考思辨明理,策考治國之策。會試直接考策論。武試考箭、槍、刀、劍、戟、拳搏、擊刺、營陣和兵法。 云霽還是云晗昱的時候,曾經(jīng)考取殿試頭名,對考試題目和內(nèi)容極其熟悉,于是宣國第一屆鄉(xiāng)試的題目,便是云霽靠回憶默寫下的舊朝的鄉(xiāng)試試題。 第46章 備戰(zhàn) 按理說,主持會試的閱卷的,即使不是公子文懷,也應該是陳博涉,但公子文懷無心管理朝堂之事,而陳博涉又自稱是一介武夫,不愿看這些長篇大論的東西。于是閱卷的任務便落到了云霽頭上。 這一點在舊朝實在是不可想象的,一個將軍的幕僚,居然能要去評判殿試的卷子。 在這個國君不能正式稱為皇帝,將軍把持朝政的亂世之中,勝者為王,能者為上。所以秉著誰提案,誰負責的原則,只得是云霽硬著頭皮去評價考生們的策論。 這一屆會試的考生之中,有一位考生的策論令云霽特別在意了一下。 因為會試的題目也是他出的,與當年云晗昱考過的題目一致,如何征收土地稅金。而有一位考生答的策論,與他當年的行文格式非常之相似,最后的提案,也與他當年提出的“私田征稅法”十分相近。 “將軍,恐怕這個卷子我無法評判。”云霽把考卷交給了陳博涉。 因為這個題目,他當年也是這么寫的,再讓他評判的話,恐怕會摻雜主觀意見,無法做到公平公正,只好求助于陳博涉給一個定論。 陳博涉接過卷子,看了良久,評價道:“這方法雖然可行,但是如果將土地全部都化為私有,那么農(nóng)田水利和灌溉,將成為重大的問題?,F(xiàn)在的耕地,都以村為單位在打水井。如果田地收歸為私有,那么這些水井的使用,和將來水井的鉆鑿,應該怎么分配?” “這倒不是太大的問題。”云霽不自覺地反駁道:“可以通過村民協(xié)商,可以采取一家包辦,可以只將水井收為官有。不都是辦法嗎?” 陳博涉搖頭,“如果一家一口井的話,會造成水井過于密集,從而水源不足。如果僅過于稀疏,會導致有些地方得不到灌溉。在物緊人缺的條件之下,人員還是集中起來做事會比較好?!?/br> 云霽剛想反駁,陳博涉又道:“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期間,十里無男丁,七家留婦孺的情況比比皆是,如果各為私有,各為私營,那么沒有男丁的土地豈不是會被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