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弘道人語畢，那放置在東南角的水碗，竟真的開始自下而上地冒了幾個泡泡，而那盞長明燈，晃了兩下之后，竟然熄了。

    “姑娘同意了，已經(jīng)走了。”樂弘道人朝東南方向鞠了一躬，“多謝姑娘?！?/br>
    云霽朝東南方向點了三炷香，也跟著拜了拜。

    樂弘道人在尸體旁邊擺了一個盛著松籽油的陶瓷盆之后，開始撥皮。

    “將人面皮剝下之后要迅速浸潤在這個松籽油之中，以去除人皮的油脂，并防止人皮干裂。但浸潤的時間不可過長，時間長了，人皮便會化在了松籽油中，通常以三刻鐘為最佳。”

    解釋完了之后緊接著，樂弘道人掏出了一個薄刃的小刀，開始從耳朵后側(cè)劃開皮膚。

    “切開人皮的時候切記不可下手過重，過重了易牽連人rou和人脂。但也不可過輕，否則便切不斷。往下劃的時候一定要順著面部的骨骼，從耳后到下頜，這樣才能保持剝下的面皮的完整。”

    說話間，樂弘道人已經(jīng)劃開了左右臉側(cè)的皮膚。

    “正面向下的位置，要連脖子的一部分人皮也取下來，否則的話，容易被人識破?！?/br>
    樂弘道人將整張面皮連同一部分頸部的皮膚劃開了之后，小心翼翼地從邊緣掀起了皮膚，開始慢慢地剝皮了。

    “剝皮的時候動作一定要輕，要仔細(xì)，不可將人皮弄傷了，也不可造成rou身的不規(guī)整?！?/br>
    說話間，那一層皮膚便慢慢地被掀了下來。眼瞼和鼻翼的皮膚尤其脆弱，稍微多花了點的時間。

    但整個剝下來了的面皮是完整的，并沒有多少血rou的殘留，只是薄薄的一層，燭光可通透。

    云霽不敢看那個被揭了人皮的臉，怕看到的是一片血rou模糊。但樂弘道人卻強迫他轉(zhuǎn)過臉去，讓他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那層沒皮的臉rou。

    “你看清楚了，美丑不過是一張皮，薄如蟬翼，極其脆弱?！?/br>
    “剝下了這層皮之后，人不過是一堆rou和一堆骨，無美丑之分，也無高低貴賤之別?！?/br>
    云霽聽著，強迫自己去看。只見那一團生rou，沒有多少血，像是一堆豬rou被堆砌出了個人臉的形狀。

    樂弘道人拿出了一張紙敷在了面皮之上，那紙很快便被血、油脂和體液浸透了。

    “對奉獻了面皮的這位姑娘，要表示感激，所以一定要正視她，不要逃避?！睒泛氲廊藢⑷嗣嫫て戒侀_來，浸入了松籽油中，“逃避才是對死者最大的不敬?！?/br>
    云霽明白了，于是握緊拳頭，強迫自己站在旁邊一直看著。

    那張臉被敷了幾層紙之后，樂弘道人在最上面的一層，畫了眉眼和嘴唇。

    有七分像，三分不像，仿佛是個紙糊的人兒一樣。

    “接下來便把她葬了吧?！睒泛氲廊藢⑹w放回尸坑，又將墳?zāi)孤窈昧?，恢?fù)原狀。

    “謝謝姑娘，你的面皮，我們會好生對待的。”

    立在東南角的水碗咕嘟咕嘟地冒了幾個泡，仿佛聽懂了一般。

    ——

    “師父，為何你只將易容術(shù)傳與我，卻不傳給師弟？”回去的一路上，云霽又問了一遍。

    師弟名叫仇正，大約十二三歲，洗干凈了臉之后是個皮膚略黑的，端正的模樣。只是那雙眸子卻清明得可怕，仿佛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樂弘道人并沒有把詭道與易容術(shù)傳授與他，只是教他功夫和劍法。仇正很刻苦也很勤奮，每天都練習(xí)到傍晚，要把竹劍揮舞了一千次才算作罷。

    “因為啊……”樂弘道人拎著人面皮，在月光下陰干。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他得失心太重，若是讓他學(xué)了這些詭譎之術(shù)，他將來必是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br>
    云霽皺了皺眉頭，“師父難道不怕我學(xué)了之后，也去京城攪弄一番風(fēng)云嗎？”

    “不擔(dān)心。”

    “為什么？”

    “因為你比較蠢?！?/br>
    “師父，徒兒不蠢，”云霽踢了他師父一腳，“你總說徒兒蠢、蠢、蠢，我看仇正才蠢呢，整天只知道揮劍和劈柴?！?/br>
    “他那是大智如愚?！睒泛氲廊说溃骸八峭獗砗┖?，實在心思極深，得失心重，報復(fù)心強?！?/br>
    “而你恰恰相反，外表看著精明，內(nèi)心并無城府，性情純良，不會記仇?！?/br>
    “所以你一定要記得，要和你師弟保持距離，最好不要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無論是智斗，還是體斗，你都是斗不過他的。”

    師弟……是這樣的人嗎？云霽看他木頭木腦，整日練功，非常努力，以為他不過是個心氣比較高的小孩而已。但被師父這么一說，卻仿佛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一樣。

    “不都說，人之初，性本善嗎？”云霽道：“師弟經(jīng)歷了如此慘絕的一幕，性子自然會陰郁一些，但與我們生活得久了，應(yīng)該就會開心了吧。”

    樂弘道人道：“我并不是說他是善或者是惡，只是說他性格如此?！?/br>
    “哦?！痹旗V悶聲回答。

    樂弘道人嘆氣：“所以說……你就是蠢啊?！?/br>
    ——

    回到道觀里，樂弘道人支開了仇正，開始教云霽往人面皮上刷蠟。

    “刷蠟是為了使得人皮保存的時間更長久，也是為了封住人皮的味道?！?/br>
    盡管有些不適應(yīng)，但云霽已經(jīng)能專心地盯著那張皮了。刷了蠟之后的人皮有些僵硬，在燭光下看著像是張蠟塑的臉。

    “今晚風(fēng)干一晚，明早起來的時候，蠟會滲進去，然后將人皮揉搓一下，就會變軟。變軟之后便可以戴著了。如果需要變裝的話，可以在人皮上涂畫一下?！?/br>
    “這張是女人的面皮，要變成男人會比較難。變成老嫗倒不成問題。”

    樂弘道人說完了，外面想起了吱呀的開門聲，是仇正回來了。

    “你去跟你師弟聊聊吧?！睒泛氲廊思泵⑷似げ卦诹斯褡永?。

    云霽覺得仇正有些可憐。失去了爹娘，街坊四鄰被屠殺殆盡，還要被師父揣測一番，說些不好的話。

    “師弟，你的手好些了嗎？我?guī)湍阃克幇伞！痹旗V推開仇正房間的門。仇正的褲子正脫了一半，背對著他，露出了半個屁股，聽見推門聲之后，嚇得急忙穿上了。

    “你進屋不能先敲個門??？！”仇正的語氣有些責(zé)備，臉上則有些泛紅，因為不好意思。

    “你……”云霽見他的手在腰間忙碌著，正在綁褲帶，“不方便啊?！?/br>
    “我……”仇正面色微紅，剛剛在山上跑了一圈之后，還有些氣喘。

    云霽不管他反不反對，抓著他還在腰間摸索的手，拆開了包裹在指尖的紗布。

    記得當(dāng)年剛回來的時候，師父把師弟的手放到了瀑布下面沖洗。

    沖了幾遍都是血流不止，十只手指頭指腹的rou都快被磨沒了，指甲也被磨得只剩一半。

    十指連心，他是忍受著怎樣的疼痛在為父母挖著尸坑的啊。而師父將他的手放在瀑布下面，淋著冰冷冷的山間溪水的時候，他也悶不做聲地忍耐著，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身子也止不住哆嗦了起來。

    “新rou已經(jīng)長起來了?！痹旗V仔細(xì)看了看，磨掉了皮的地方，長了新皮。顏色與舊皮膚不一樣，像嫩生生的芽。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痹旗V給他涂了藥，又用干凈的紗布重新包扎了一下，“早點睡吧。”

    ——

    第二天云霽起床的時候，仇正居然做了早飯。

    “你師弟的手藝好得很，比你強多了?！睒泛氲廊送耆浟怂蛱煺f仇正的那番話，一直夸他手藝好，能干，勤快。

    云霽的嘴嘟得老高，斜眼看著他哼哧哼哧的，吃得很開心的師父。

    “師兄，是飯菜不合口味嗎？”端了窩頭走過來仇正見他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便問道。

    “不是你。”云霽瞪著他師父，“師父你能不能吃得斯文點？我平日做飯是有多難吃，今天吃了師弟一回，就像八百年沒吃過飯一樣。”

    “為師忍了很多天了，不說出來只是怕你傷心?！睒泛氲廊藥缀醢杨^埋在了飯盆里，“這個炒飯?zhí)贸粤恕！?/br>
    云霽郁悶地嘀咕，“你是怕我撂挑子不做了，才不敢說個不字的吧?！?/br>
    仇正聽著二人吵架，居然“撲哧”一聲笑了。

    他來到這里的十幾天一直都板著個臉，眉頭從來都沒有舒展過，現(xiàn)在居然笑了。

    “師父喜歡的話，以后便都是我來做好了?！背鹫溃骸皫熜衷缟弦材芏嗨粫?。”

    云霽和樂弘道人對視了一眼之后，齊刷刷地點頭。

    第9章 下山

    仇正上山去砍柴了之后，樂弘道人將人面皮拿出來揉搓了幾下，讓云霽伸手摸摸。

    人面皮變得干干爽爽，還有些沙沙的，不像是人皮，倒變得像是皮革一類的東西。

    樂弘道人提筆在人面皮上勾勾畫畫，不一會兒便畫了個老嫗的面孔出來。眼角溝溝壑壑，額頭上也有幾道深深的皺紋。

    “將人皮面具貼在臉上的時候，最好是用楊樹芽熬成的樹膠。沒有樹膠的時候，用蜂蜜也可。用米糊的話肯定是貼不上的?！?/br>
    樂弘道人戴不進去女子的面皮，便給云霽戴著。

    他在云霽的額頭、鼻頭、眼瞼、面頰、人中和下巴上點了樹膠，將人面皮平鋪在了云霽的臉上。

    云霽第一次戴這個東西，緊張得不停地想伸手去抓他師父的手。

    鋪好之后按實了，再在邊緣處補樹膠，整張人面皮就這么被固定在了臉上。

    貼好了之后，樂弘道人又補畫了幾筆，然后讓云霽去照鏡子。

    銅鏡里真的就是個老嫗的模樣，皺著張臉，癟著嘴，一臉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

    “你一定要記住，從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你了?！?/br>
    “你要忘記你所有的行為習(xí)慣，舉止言談，將自己完全想象成是你裝扮的那個人物?！?/br>
    “從聲音到動作，從表情到癖好，你要相信你就是那個人，千萬不要懷疑?！?/br>
    云霽弓下腰，前傾著身子，裝作聲音沙啞地說：“徒兒記住了?！?/br>
    ——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云霽與仇正漸漸長大，一個愈加清麗，一個愈加魁梧。

    “去街市上走一圈的話，路人大概會羨慕我兒女成雙。”樂弘道人取笑云霽。

    云霽聽出來了，從行李里面摸了個男人的面具罩在了臉上，然后壓低聲音，“看不出這位兄臺年紀(jì)輕輕，居然子孫滿堂，真是可喜可賀?！?/br>
    十年間，云霽的易容術(shù)愈發(fā)精湛，畫技比樂弘道人更勝一籌，畫個漢子是面容剛毅，虎虎有神氣。畫個女子是婀娜曼妙，盈盈一水間。

    除了制作人皮面具的手法，長進了很多之外，在模仿人的語氣、口氣和聲音方面，云霽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模仿男子聲音，沉穩(wěn)冷靜，模仿女子聲音，嫵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