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少華打起精神，從一大幅海報后探出頭來，眼睛立刻睜大了。

    林國棟不見了。

    冷汗立刻布滿了他的額頭。駱少華疾步從海報后沖出，四處張望著。此刻，他身處二樓的兩排商鋪間，左右皆是各品牌女裝。他記得林國棟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是前方右側(cè)的阿瑪施女裝店，沖進(jìn)店鋪后，卻不見對方的人影，店內(nèi)只有幾個正在挑選風(fēng)衣和長褲的女人。

    女人。媽的，女人。

    現(xiàn)在是白天，又是在繁華商業(yè)區(qū)，他該不會……

    另一種可能是：自己已經(jīng)暴露了。

    才跟蹤了幾個小時，就被對方發(fā)現(xiàn)，并被輕易甩掉。駱少華暗罵自己，剛剛退休就這么廢物嗎？

    連進(jìn)幾家店鋪，林國棟依舊不見蹤影。駱少華開始考慮要不要搜索消防通道，剛剛走到這排商鋪的拐角處，駱少華的余光中出現(xiàn)一個人。他沒有停留，也沒有轉(zhuǎn)頭，而是徑直走向前方的皮衣折扣展銷區(qū)，鉆進(jìn)一排男式皮夾克中，隨便拿起一件擋在身前，隨即，他勉強(qiáng)壓抑著急促的呼吸，微微轉(zhuǎn)過身，向一家女裝店門口望去。

    林國棟依舊端著那罐可樂，背對著自己，靜靜地注視著櫥窗里的某樣事物。因為視線被遮擋，駱少華無從知曉他在看某個人還是某件展品，但是從時間上推斷，林國棟應(yīng)該看了很久。

    幾分鐘后，木雕泥塑般的林國棟忽然活動起來，隨即，他就做了一個怪異的動作：下頜抬起，雙肩高聳，然后向后盡力伸展，雙臂微微張開……

    他仿佛在伸懶腰，又好像試圖把身體完全舒展，釋放出某種壓抑許久的東西。

    這個動作持續(xù)了幾秒鐘，然后，同開始時一樣突然，林國棟又放松下來，轉(zhuǎn)身，晃晃悠悠地走開。

    駱少華終于看清了他一直在注視的東西，剎那間，心底一片冰涼。

    林國棟在步行街逛了整整一天，其間還吃了老鴨粉絲湯、臺式炸雞排。晚飯時分，他進(jìn)了一家肯德基餐廳，點了一份套餐。

    漢堡、炸雞和薯條對他而言是新鮮的食物，林國棟剝開包裝紙，端詳著手里夾著雞rou、生菜的面包，還好奇地逐層揭開，又看了看點餐的霓虹招牌上的展示品，似乎對漢堡的尺寸和品相頗有疑慮。不過這沒有影響他的食欲，咬下第一口之后，林國棟的臉上呈現(xiàn)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駱少華躲在餐廳對面的一根燈柱后，已經(jīng)餓到胃疼。他不敢走開去買吃的，生怕林國棟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夜色已然降臨，步行街上被明亮的霓虹招牌映襯得如同白晝一般。人流依舊不見稀少，下班后來這里游逛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摩肩接踵，倒顯得比白天還要熱鬧。夜的黑，加上各色光影和鼎沸的人聲，曖昧的氣息在街面上緩緩流淌。

    對于林國棟而言，黑夜是鴉片，令人迷醉卻充滿危險。駱少華這樣想道。

    他點燃一根煙，默默地看著餐廳里的林國棟。后者已經(jīng)開始吃薯條，還學(xué)著其他顧客的樣子，把番茄醬涂在上面。

    他吃得很慢，卻很專心，那個可樂罐子依舊擺在他的手邊，仿佛一件舍不得丟棄的珍品。其實，林國棟早已經(jīng)把可樂喝光了。但是他似乎把它當(dāng)作一種象征，以此來拉近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距離，盡管這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撿飲料瓶的拾荒者。

    大概四十分鐘后，這頓漫長的晚餐終于結(jié)束了。林國棟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凈凈，連飲料中的冰塊都嚼碎了咽下去。擦凈嘴巴后，他拿起那個空可樂罐，起身離開。

    駱少華掐滅香煙，轉(zhuǎn)過身，看著對面商鋪的櫥窗。在玻璃反射的倒影中，林國棟站在餐廳的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抬腳向街口的公交車站走去。

    駱少華稍稍松了口氣，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半小時后，林國棟走進(jìn)了綠竹苑小區(qū)22棟樓4單元。駱少華則在樓對面的一個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拉開了褲鏈。

    尿液奔涌而出，快要漲破的膀胱終于放松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胃中一陣緊似一陣的燒灼感。駱少華一邊揉著肚子，一邊緊盯著501室的窗戶。很快，那扇窗戶里亮起了燈光。林國棟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從動作上判斷，他在脫衣服。幾分鐘后，他從窗口消失，隨即又再次出現(xiàn)，似乎在用一條毛巾用力擦著頭發(fā)。過了一會兒，室內(nèi)的燈光驟然暗了下去—他打開臺燈，關(guān)掉了電燈。

    緊接著，那扇窗戶里的光亮開始晃動，明暗交替。駱少華猜測他正在看電視，稍稍猶豫了一下，拔腿向園區(qū)外跑去。

    他一路跑到春暉路街口，那輛深藍(lán)色桑塔納車還停在路邊，在深夜的低溫下，車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冰霜。駱少華掏出鑰匙開車門，同時發(fā)現(xiàn)一張違停的罰單粘在車窗上。他暗罵了一句，撕下罰單揣進(jìn)衣袋里，矮身坐進(jìn)了駕駛室。

    發(fā)動汽車，掉頭，駱少華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向了副駕駛座上的雙肩背包，拽出一條面包，用嘴撕開塑料包裝，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嘴里嚼著面包，用力踩下油門，快速駛回綠竹苑小區(qū)。

    501室窗口的燈還在，室內(nèi)光線依舊飄忽不定，林國棟應(yīng)該還在看電視。駱少華把車停在隱蔽處，熄火，慢慢地吃著面包。

    凍了一天之后，面包已經(jīng)變得干硬，咬在嘴里像木頭似的。駱少華漸漸感到滿口干澀，喉頭也噎得難受。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觸手之處一片硬冷，他立刻意識到那瓶水已經(jīng)被凍成一塊冰坨。

    他媽的！

    駱少華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車鑰匙，想打開車內(nèi)的暖風(fēng)，盡快融化這瓶凍水。然而，他抬頭看看依舊亮著燈光的501室，又把手放了下來。

    冷。餓?？省＝箲]……

    種種不良情緒涌上心頭，最后匯聚成一股怒火。駱少華搖下車窗，把水瓶狠狠地扔了出去。堅硬得像塊石頭的水瓶砸在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4單元門前的聲控?zé)綦S之亮起。這突如其來的光倒讓駱少華冷靜下來，他坐在駕駛室里喘著粗氣，嘴里還機(jī)械地嚼動著。終于，唾液把滿口的面包渣潤濕，最后艱難地咽了下去。

    王八蛋，你最好老實點兒，否則……

    駱少華抬起頭，恰好看見501室的燈光熄滅。窗口宛若一只閉合的獨(dú)眼。

    巨獸終于要休眠了么，在這萬籟俱寂的夜。

    頃刻間，強(qiáng)烈的疲憊感突然從駱少華心底的某個地方生長出來，迅速占領(lǐng)全身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絲肌rou。他開始無比渴望家里的床和溫暖的被窩。然而，他還是不敢放松，始終緊緊地盯著那扇黑洞洞的窗戶。

    半小時后，501室依舊毫無動靜，樓道口也無人進(jìn)出。駱少華嘆了口氣，緩緩轉(zhuǎn)動已經(jīng)開始僵硬的脖子，抬手發(fā)動了汽車。

    駛出綠竹苑小區(qū)，駱少華看看手表，已經(jīng)夜里十點半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jī)，撥出了一個號碼。足足四十多秒后，電話終于接通了。

    “少華？”

    “嗯，你在哪里？”

    “在家啊?！?/br>
    “干嗎呢？”

    “看球，歐洲冠軍杯。”

    “哦?！?/br>
    一陣沉默，片刻之后，對方試探著開口：

    “你喝酒了？”

    “沒有，開車呢?！?/br>
    “這么晚了……有事嗎？”

    “哦，沒事?！?/br>
    “有事就說?！?/br>
    “確實沒事—這樣吧，找時間出來聚聚，這么久沒見了?！?/br>
    “行，電話聯(lián)系?！?/br>
    “好?！?/br>
    駱少華掛斷電話，目視前方，把油門踩到底。他必須盡快回家休息以恢復(fù)體力，因為，對林國棟的跟蹤勢必是日復(fù)一日。

    在商場里，當(dāng)林國棟轉(zhuǎn)身走開的瞬間，駱少華看到了櫥窗里的東西。

    那是一個塑料人體模特，穿著一件灰色的羊絨大衣，頭頂黑色及肩假發(fā)。

    她擺出一個向前伸手的熱烈姿勢，紅唇皓齒，向櫥窗外露出空洞、毫無生機(jī)的微笑。

    夜色越發(fā)深沉。整個居民小區(qū)都陷入一片寂靜之中。沒有月亮，星光也暗淡，一種徹底的黑暗將這個城市的角落完全籠罩。

    如果你不曾在夜里游蕩，就不會感受到那種漫無邊際的虛空。

    忽然，在這濃稠如墨的黑暗中亮起了一點光。22棟4單元501室的窗口悄然醒來。

    幾分鐘后，那微弱的光亮再次消失。緊接著，似有若無的聲響一點點撕開夜的幕布，由上及下，由遠(yuǎn)及近，直至4單元門前的聲控?zé)敉蝗涣疗稹?/br>
    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燈光中，林國棟的臉慘白如紙。他的雙眼隱藏在陰影之后，看上去只是一片黑霧。

    他就這樣站著，站在一團(tuán)光暈中，靜靜地看著眼前無盡的黑暗。幾秒鐘后，聲控?zé)粲譄o聲地熄滅。

    林國棟的眼睛卻亮起來。

    他邁開步子，快速融入夜色中，走到路邊的時候，一揚(yáng)手，紅色的鋁罐準(zhǔn)確地飛進(jìn)垃圾桶中，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走出園區(qū)，來到馬路上，眼前是一片光明。在路燈的照耀下，空曠的街面顯得寬敞無比。林國棟沿著路邊慢慢地走，邊走邊四處張望著。很快，一輛空駛的出租車駛來。林國棟招手將車攔下，坐了上去。

    出租車在冷清的街路上一路飛馳。司機(jī)不時從后視鏡中看著這個沉默的男人。路燈依次在車邊閃過，男人的臉上忽明忽暗。他始終望向窗外，一言不發(fā)，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

    司機(jī)摸摸車門上的置物欄，里面有一把大號的長柄螺絲刀。這個乘客要去的地方很奇怪，如果不是今晚生意不好，他是不會接下這一單的。不過，后排座上的這個家伙看上去已經(jīng)50多歲，體格也一般，就算他動什么歪心眼，也不難對付。想到這里，司機(jī)略為心安，腳下暗自用力，只想盡快拉完這趟活兒，早點兒回去睡覺。

    很快，出租車駛出市區(qū)。街道兩側(cè)的路燈逐漸稀疏，最后完全不見了。后座上的乘客已經(jīng)徹底隱藏在黑暗中。這輛車宛如被高速旋轉(zhuǎn)的彗星拋出的隕石，只余下兩點微弱的光，一路遠(yuǎn)去。又開了十幾分鐘后，車身開始顛簸起來。司機(jī)知道，平整的柏油馬路已經(jīng)到了盡頭，接下來的路程是一段土路。他打開遠(yuǎn)光燈，車速不減。

    終于，出租車停在一處三岔路口，上方的藍(lán)色路牌上有幾個白色大字：下江村，2.6km。

    “到了?！彼緳C(jī)用左手悄然握住長柄螺絲刀，“64塊。”

    乘客略欠起身，向漆黑一片的車窗外看了看：“再往前開一段?！?/br>
    “不行?！彼緳C(jī)干脆利落地回絕，“路不好走，底盤受不了。”

    乘客沒作聲，伸出手在衣袋里摸索。司機(jī)繃緊身體，注視著他的動作。

    很快，那只手從衣袋里抽了出來，手上多了一沓人民幣。

    “我加錢?！背丝瓦f過一張100元的紙鈔，“再往前開一點兒就行，麻煩你了?！?/br>
    司機(jī)猶豫了一下。年老，體弱，看上去也不缺錢—應(yīng)該不是劫道的。他接過紙鈔，再次發(fā)動汽車。

    開到下江村口，乘客示意他繼續(xù)向前，司機(jī)卻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了。這次他沒有堅持，付清車資后下車。

    林國棟穿行于寂靜無聲的農(nóng)舍之間，一個人都沒遇到。這里的村民還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xí)慣。特別是在冬季，無事可做的他們，頂多打幾圈麻將之后就早早睡覺。此刻，整個村莊都在沉睡。沒有人聲，沒有燈光。即使聽到他的腳步聲，那些看家護(hù)院的狗也懶得出來看上一眼。

    林國棟的身上走出了汗，口中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凝結(jié)成霜。他不得不時常擦擦眼睛，以確保自己能看清腳下的路。十幾分鐘后，他穿過村子，踩上一條凹凸不平的小路。

    沒有了建筑物的遮擋，冬夜的寒風(fēng)驟然猛烈起來。林國棟臉上的汗很快被吹干，開始隱隱作痛。他的目光始終集中在身邊空曠的田地上，不時停下來，默默地估算著距離。終于，他站在一片覆蓋著白雪的玉米地旁，向南方望去。然而，目力可及之處仍然漆黑一團(tuán)。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在那扯不開的夜色中分辨出自己的目標(biāo)。可是，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他撇撇嘴，轉(zhuǎn)頭面向身后的村落，直至找到那棵大榆樹，眼里有了一點光。

    就是這里。

    林國棟走下土路，向玉米地中走去。已經(jīng)被收割過的田地里仍然留有十幾厘米高的割茬，林國棟跌跌絆絆地走著，腳被雪地下的割茬戳得生疼。他慢慢地辨別方向，最后找到田埂，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繼續(xù)向前。

    漸漸地，一座細(xì)高的建筑在黑暗中慢慢顯出輪廓。林國棟看著它，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腳下也加快了步伐。

    終于，他來到它的面前。那是一座水塔，水泥鑄就，周身散發(fā)出腥冷的味道。他伸出手去，觸摸著水塔冰冷粗糙的表面。

    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從林國棟的心底發(fā)出。他把手扶在水塔上，緩緩繞行一圈，最后站在水塔西側(cè)，轉(zhuǎn)過身靠了上去。

    已經(jīng)汗?jié)竦暮蟊沉⒖谈械搅私牍撬璧暮?。林國棟仰起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天空，鼻翼不停地翕動著。

    那氣息，略腥，微甜。

    林國棟慢慢地閉上眼睛。

    第九章 老宅

    “對，就這樣滑一下……”

    紀(jì)乾坤一手把老花鏡舉過頭頂，另一只手在手機(jī)屏幕上滑動了一下，屏幕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一張大漠落日的圖片。

    “您怕什么??？又弄不壞?！蔽壕夹ζ饋?，“稍用點兒勁兒，滑到屏幕另一側(cè)。”

    紀(jì)乾坤嗯嗯地應(yīng)著，又試了一次?！芭尽钡囊宦曒p響，屏幕解鎖，十幾個應(yīng)用程序的圖標(biāo)出現(xiàn)在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