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木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是一醒來,就覺著屋里順窗那一道亮光恰照在臉上,屋外那棵廣玉蘭樹上似落了幾只鳥兒,唧唧啾啾叫的歡快,木容的心,也就松泛了些來。 昨日木宣來探她,她思量著,恐怕今日院子里也未必能清閑,總要有人來再打探一番的。畢竟東西兩個跨院,看似始終平和,木家也看去一直妻妾和睦,卻也始終都是看上去像是而已。 梅夫人對于蘇姨娘的忌憚已然同忌憚她一般,而有梅夫人這般惦記,蘇姨娘又怎敢對梅夫人掉以輕心,況且這十幾年來,木容總也是作為兩人明里暗里交鋒的試探,只是不管誰輸誰贏,吃苦的也總還是木容。 雖說木容只是個無生母照應(yīng)的庶女,在木家這日子也過的一向孤苦,可梅夫人卻始終顧忌她,也不是沒有道理。 其一自然是因為云家的婚事,云家如今愈是出息,梅夫人便愈是看不得木容,為的還是那一紙婚約??擅贩蛉擞植桓颐髂繌埬懙陌涯菑埢闀鴱哪救菽抢锿祦頁寔恚m是為了面子,卻也是怕木容這樣已然把日子過成這樣的人,只把云家婚事當(dāng)救命稻草般等著嫁出木家去,若是丟了婚事鬧出什么事來,那就誰也討不得好去了。 而其二,與其說是忌憚,倒不如說是厭惡了。 梅夫人對木容的厭惡,就是延次于周姨娘了。 梅夫人雖說出身上京梅氏大族,也是嫡出,卻只是梅家旁支,父親兄長雖為官,可也不是什么大官,尤其上京那富貴地方,寸土里都能扒拉出個做官的,梅夫人的娘家就也真算不得什么了。 當(dāng)初以為下嫁,雖娘家蕭條嫁妝也不多,卻仍舊覺著是木成文這鄉(xiāng)間來的高攀了梅家,以后也要看自己臉色度日,也就不甚在意,誰知嫁去后就知曉,木成文雖說敬重她,卻遠不如她想的那樣對她言聽計從唯唯諾諾,更甚至當(dāng)初初入巒安時,家中積蓄早被這路上一家子的用度花費殆盡,初來乍到不明境況也不敢貿(mào)然收取旁人給的好處。 而沒多久,木成文恩師所跟隨的皇子奪儲落敗,整個一派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雖說木成文因未曾參與而逃過一劫,可這日子卻愈發(fā)艱難起來。 梅夫人便生了心意,親自做主,要選一個商戶女給木成文做二房夫人,選來選去,就選了巒安富商周家。 周家的富有令梅夫人嫉妒,而周家這樣商人的低賤身份也令梅夫人厭惡。雖是提前說好了,周茹入門生育了子嗣才能提做二房夫人,可那時周茹一個妾侍入門時娘家陪嫁的十里紅妝,還有那足以養(yǎng)活整個木家過富貴日子的家私,還是讓梅夫人紅了眼。甚至是如今的太守府,也是周家當(dāng)年出錢加蓋,而這個東跨院,也是當(dāng)初周家特意建了給周茹居住的。 梅夫人是咬著牙硬忍了那些年,所幸,周茹似乎心思并不在木成文身上,木成文對周茹也只是淡淡??烧麄€木家托賴著周茹的嫁妝養(yǎng)活,連梅夫人也要對周茹客客氣氣,甚至有時候還要忖著看周茹臉色。 不恨是不能的,不厭惡,也是不能的。 而周家若是始終于銀錢上顯赫,那木容如今的日子只怕也會好過的多??善且荒昀?,不僅周茹喪命,連周家,也算是一夕之間破敗了。 那是木容的舅舅外出經(jīng)商卻被山賊擄掠,山賊派人送信說要百萬白銀方能贖人,周家只有周姨娘兄妹二人,周老爺急急發(fā)賣大半商鋪湊夠百萬白銀前往贖人,周茹憂心父兄便回了娘家。可等來等去,等回的消息卻是山賊收了錢,卻把周老爺和周公子都一并殺了。 周茹一下驚痛動了胎氣,這一番生產(chǎn)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保下了木容,她卻大出血了起來,提著一口氣給木容做了安頓便撒手人寰。周夫人一日之間喪夫喪子喪女,一下便病倒了,周家沒了當(dāng)家的人,登時大亂起來。 商人家銀錢往來相互借欠,欠錢的此時自是不急,可被欠的又怎么愿意?生怕自己的錢就這么不了了之,于是一窩蜂般鬧上門來,一來二去也不知怎的周家燃了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那些借據(jù)字條自是都沒了,欠錢的人樂得不還,而被欠的就吵嚷起來打起官司。 那一張一張借據(jù)擺在眼前,因周家的字據(jù)被燒也斷不出真假,于是周家余下的鋪子也只得都判還了出去,而周家也沒個男丁能站出去爭辯。于是曾經(jīng)顯赫巒安的周家,一夕之間就這樣破敗了。只留了木容的一個舅母帶著個孩子苦苦熬著支撐日子,也是那時起,木家和周家徹底斷了來往。 而沒了生母沒了外祖家做靠山的木容,日子就過成了如今的樣子。 木家現(xiàn)如今的富貴,都托賴周茹當(dāng)年陪嫁,只是那些陪嫁,如今卻都不屬木容了。 木容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再看窗外的廣玉蘭時,眼神便冷了許多。而果然如她所料,秋月和蓮子進門打點她洗漱預(yù)備用早飯的時候,木家的二姑娘木安,便提了食盒前來探望。 木安似乎局促的很,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四處去看,一抬眼見木容看她,便對著木容一笑,又略微的垂了頭: “我早想來看你,可聽東跨院說四meimei這也算是換季染的時癥,要安心休養(yǎng),我便也不敢再來,只想四meimei好生休養(yǎng)?!?/br> 木安含笑帶著幾分羞澀,容貌不算十分出色,可這性子卻是十足十的似了她的生母蘇姨娘,看去溫軟羞怯。 木容仍舊倚在床頭,聽了這話便笑了笑,仍舊無力的虛軟同她說話: “累著二jiejie還惦記我,就是昨夜里,宣堂姐也來探了我。” 木容無意和她多做周旋,索性直白提了木宣,木安便果然笑著往下接: “是,宣堂妹也是個和善的,惦記四meimei自是應(yīng)當(dāng)?!?/br> 說著話,抬眼四下往屋里看了看,隨后露出不解神情: “怎么……” 話說了一半,適時而止。隨即她便露出幾分覺出失言的懊悔,略紅了臉用帕子捂住了嘴,低了頭,木容含了笑看木安這般演繹,也不接她的話,果然木安也不過頓了一瞬,便喚了自己丫鬟到近前來,那丫鬟手里提了食盒,揭蓋來看,里面燉了一盅冰糖燕窩,還有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更有個布帛包了不知什么東西在里。 木安便抬手從食盒里拿出這布帛,當(dāng)著木容面揭開來看,布包雖小,里面卻仍舊也分了幾個小包,木安便一個一個撿著和木容說起來: “這是上好的參切了片,這是一包枸杞,這是靈芝磨的粉,雖都不是頂好的東西,卻也是我能拿出最好的了,四meimei可別嫌棄?!?/br> 木安羞怯的笑,木容便眼眶一紅垂了頭: “也就二jiejie還這樣待我?!?/br> 木安一見木容這般,登時急著起身到了床前,拿了帕子就給木容拭淚,木容也趕忙推了木安一把急急道: “快別過了病氣給二jiejie,二jiejie還是坐著我們說說話就好。” 木安蹙著細眉坐了回去,可眼角眉梢上都帶著擔(dān)憂: “聽說夫人請了謝郎中來,也給四meimei吃著謝郎中的藥,那謝郎中給四meimei診脈是怎么說的?” 木容聽了這話嘆息一聲垂了頭,帶些欲言又止,站在一旁伺候的蓮子瞧著如此,便回了話: “謝郎中也沒到西跨院來,只聽說是夫人身邊的人給謝郎中描述了我家姑娘的病癥,謝郎中就開了藥來。” “怎的……怎的這樣……” 木安又急了起來,面頰都透了微紅,木容便寬慰她: “藥是對癥的,謝郎中又是我們家用了這許多年的老郎中,果然這些天,我已然好了許多?!?/br> 可說著話,木容卻咳嗽了幾聲,也不過咳嗽了幾下,便眼見著難以支撐起來,木安便試探著往下問: “是了,宣堂妹昨夜來探望,想來也是來看看這藥到底對不對癥的吧。” 木容用帕子握了嘴,咳罷略是有些喘息,滿身的不勝之態(tài),帶了笑回她: “是呢,宣表姐也是來探我好些了沒,我這不果然好些了么?!?/br> 說著話,又咳了起來。這一回倒咳嗽的嚴(yán)重起來,秋月慌忙上前給木容撫背,可木容這一聲一聲咳的搜腸刮肚,讓人聽著都難受。 木安握著帕子滿面憂色,卻想著方才被木容推開來,再不敢上前怕她著急,她身旁的丫鬟便放了食盒扶住木安: “姑娘還是回去吧,四姑娘擔(dān)心過了病氣給您,您還一味站在這,四姑娘豈不是更要分心擔(dān)憂您?” 木安聽了這話一頓,拿眼去看木容,就見木容虛軟的擺了擺手不住搖頭,木安便踟躕開口: “那,那我先回去了,等四meimei好些了,再來看四meimei?!?/br> 說著話,木容便約略止了咳,伸手去推秋月,讓她去送。 眼看秋月送著木安等人出了門,木容這咳也慢慢止住,可面上卻還是一片潮紅透著汗?jié)?,她抬眼去看蓮子,就見蓮子彎腰侍奉她,可卻擰眉透著冷肅,她便笑了一笑: “看出了什么?” 蓮子忽然聽木容發(fā)問,怔了一怔卻還是一五一十說了心里話: “宣姑娘不過昨夜才來,屋里伺候的也只有宣姑娘的兩個丫鬟帶我和秋月,宣姑娘的人自是不會四處散播了宣姑娘說的話。” 可木宣昨夜里隱約表達出的木容在西跨院里被蘇姨娘苛待的話,卻似乎被木安知道了。 木容用帕子握了嘴躺回床上,嘴角的淺笑便冷了下去。 ☆、第五章 蓮子果然是個聰明的,未必點撥,該看到的該思量的,她一下也就通透了。 木容的院子里,屋里只有她和秋月兩個丫鬟,院子里也只有一個年邁的婆子和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可就這幾個人里,尚有旁人的眼線,否則怎的屋里說的話,不過一夜之間,就傳去了蘇姨娘的耳朵里? 木宣話里話外透著那意思,蘇姨娘苛待了木容份例致使她在病中也只得如此落魄飲食,于是今日一早還不等早飯,木安就來了,不僅帶了上好的吃食,還帶了一包便利好使的補藥,甚至也學(xué)了木宣那般,明里暗里的嘲諷了一番木宣前來探病卻并未送來任何物什的做派。 由著她們斗也好,省得多算計自己。 木容笑笑不予理會,過了片刻秋月便又回轉(zhuǎn)來,掀了食盒端出燕窩,眼底終究露出了幾分喜色: “粥雖熬好了,可這東西卻極難得,補身也是最好的,姑娘還是吃這個吧?!?/br> 木容約略點了點頭,梅夫人處的東西不敢隨意吃喝,但木安拿來的東西卻能稍加放心。蘇姨娘對木容的忌憚可是遠不如梅夫人,她在意的也只有手中當(dāng)初瓜分到的一些周茹的陪嫁,而木容在木家如此境地也翻不出什么大浪,她自是不必太過擔(dān)心。且如今因著云家婚事的緣故,還能利用了木容給梅夫人使些絆子,她也樂得和木容示個好。 這邊吃罷飯,蓮子便去到廚下將熬好的藥端了來,木容抬眼看去,恰蓮子也看了來,主仆二人目光只一對便又別開,蓮子便端了藥碗站在床頭,木容便探頭往桌上一看: “漬金桔吃完了么?” “還沒有,尚有幾個呢。” 秋月應(yīng)聲,回頭去看,卻在桌上尋不到漬金桔了,轉(zhuǎn)念一想,恐怕收拾物什的時候又把漬金桔收回了廚房,待要讓蓮子去取,卻見蓮子端著藥碗站在床頭,這一來一回的倒騰還不如自己去取也就罷了,便對木容說了一聲,轉(zhuǎn)身出了屋又往小廚房去。 蓮子見秋月出門,一彎腰便將湯藥又倒進了痰盒里,隨即倒了盞白水給木容漱口,接著便抽了帕子給木容擦著嘴角水漬。秋月一進來就見木容皺著眉,一副不堪藥苦的模樣,就趕忙拈了顆漬金桔給木容放進了嘴里,才見她神情略是松動了開來。 這蘇姨娘,卻當(dāng)真是不能小覷的。 依著那般低賤出身和平庸容貌卻能謀到如今在木家地位,實在不簡單。她曾聽說當(dāng)年木成文納蘇姨娘入府的時候,是想要直接娶做二房夫人的,只是被梅夫人從中作梗,也只得作罷。 不過是木家早先在鄉(xiāng)間時家中長工之女,只依著幼年常在木家走動的緣故,和木成文漸漸生出青梅竹馬一般的情分,而最難得的,便是在木成文科舉入仕后,這份情分竟也沒能被丟棄?;蛟S木成文用情至深,也或許,是欲罷不能。 且不說旁的,單說如今木家這些兒女,長子木宏,長女木宜甚至次女木安,卻都是出自蘇姨娘肚腹,只此一點就能看得出,蘇姨娘是果然最得木成文喜愛的。 在這木家里,木太守的情意大半給了蘇姨娘,余下那小半則給了喜愛的子女。于子嗣上自是不必說,庶子木宏是蘇姨娘所出,木成文自是愈發(fā)喜愛,而嫡子木宸雖年歲還小,卻聽說讀書很是得益。至于女兒,木太守便當(dāng)真不算看重了,即便是蘇姨娘和梅夫人所出,木太守對待也始終淡淡,更何況木容這樣的無母庶女,木太守愈發(fā)的把這個女兒給忘記了。 木容一口咬了漬金桔,那酸的汁水便充滿了嘴里。 在木家,不說站穩(wěn)腳跟,一個孤女想要過的不被人欺壓,也無非那么三樣可能。 或有寵愛,如蘇姨娘一房;或有權(quán)勢為背景,如梅夫人一房;再或者,便是手中握著大把人人喜愛的銀錢,令人不得不去顧忌,就如周茹當(dāng)年。 眼瞧著,前兩條路是走不通的,木容能走的,似乎也只有最后一條路。 木容忽然隱約想起,當(dāng)初在上京過了許多年后,她倒是聽說了朝中新晉的一個皇商,也是姓周的,而那名字她沒有聽的真切,卻是有些像她周家表哥的名字,周景炎。 木容咬著漬金桔,抬眼往窗外去看,院子里趙mama帶著小丫頭酒兒正提了水給廣玉蘭澆灌,木容的心思也就那么飄蕩了出去。 且說木安從木容院子出來后,也沒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徑直就去了蘇姨娘的住處。 一入院子,雖說比不得東跨院那般華麗寬廣,卻也是個精致的地方,木安過了垂花門就有丫鬟掀了門簾,木安進去時,就見蘇姨娘正在窗子下繡著花。擺了頗大一個繡架,上面一副山水已然繡了大半。 “娘這是又預(yù)備著給父親的壽禮了?離著父親生辰可還有兩三個月,這樣早就籌備起來了。” 蘇姨娘沒抬頭,聽了木安的話卻是抿嘴一笑,笑里便滿是柔和情意,也不接話,直等那一根絲線繡完,這才別了針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了手,起身來看女兒: “早飯用過了沒?” 雖說容貌尋常,可蘇姨娘這聲音卻極為軟糯,令人聽了心馳神醉,且一身風(fēng)流嬌軟姿態(tài)別有一番令人生憐的滋味,木安便起身親自扶了蘇姨娘坐在黃梨木椅上,又倒了杯茶遞在她手中,方才笑著回話: “一早就吃過了,又往西北角去探了探木容,瞧著模樣雖病癥還深,可到底好了些,不似前些日子只一味昏睡了?!?/br> 蘇姨娘點了點頭,眼梢的笑便淡淡攜了些冷,木安便帶出幾分不暢快來: “好好的過著日子,總還要生出些事來,家里銀錢往來都從前院撥給東跨院,東跨院再算計了用度轉(zhuǎn)到西跨院,那邊不給,我們怎么給木容?如今倒碎嘴嚼舌根子,只說娘苛待了木容?!?/br> “話是旁人說的,由著旁人說去,即便你父親知道了,只要你父親心中有數(shù)就好。你父親喜歡家里安寧,先生事的必然落不到好,你記著這點就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