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璀璨是餓了。”甄璀璨略有羞色的道:“璀璨本是受邀去甄府赴家宴,將要開席時,來了三位李姓的客人,璀璨見席面太過擁擠,便告辭離去了。恰在府門外,遇到了宣璀璨進宮的馬車。如今,已是午后,還未進食。” 甄太后淺淺一笑,道:“你可是覺得委屈?” 委屈?甄璀璨捫心自問,著實未覺得委屈,她自幼處境險惡,獨自一人游蕩,早已習(xí)慣了人性的冷暖,也深知生存之道。無論遇到何種境況,她從不怨天尤人,深知事在己為。 “我初入皇宮時,卑微的像是一棵草,誰都想踩一腳,狠狠的把我踩死。被多次欺負哄騙后,我想過離開皇宮,可轉(zhuǎn)念一想,我若離開,豈不就正合別人的心意,我不甘心欺辱過我的人能活得痛快。于是乎,我選擇留在皇宮里,依附于當(dāng)年的李皇后,”甄太后語聲平常,“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為她擋箭,幫她排除異己,替她想取悅皇上的法子。為了試探我,她讓我服用了終身不孕的藥湯,我喝了,在我喝下的那一刻起,我發(fā)誓也會讓她斷子絕后。” 甄璀璨一怔,難怪甄太后當(dāng)年榮寵后宮,深受先皇的專寵,卻一直沒有過子嗣。這位李皇后,就是甄夫人李氏的親姑母。 “我還記得她臨終之時,依舊趾高氣揚,說我以前依附于她,以后只能依附于她的兒子,也就是當(dāng)時的太子。還說唯有扶持她的兒子當(dāng)上了皇帝,我才能繼續(xù)茍活?!闭缣笸虻钔?,目光遙遠而輕淡,“我一字一字的告訴她,‘為了表示我對你的誠意,不能讓你在地獄太過孤單,我會很快把你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送去跟你團聚?!只艠O了,一命嗚呼?!鄙詈袅艘豢跉猓拔乙呀?jīng)做到了?!?/br> 甄璀璨輕輕的咬唇,聽著甄太后用平常的語調(diào)說著久遠的往事,那往事分明是觸目驚心,卻被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都不值一提。語氣中沒有報仇之后的快意,沒有踩在至高皇權(quán)上的驕傲,倒是帶著置死地而后生的堅韌,以及蟄伏許久扶搖直上的絕決。 “人生在世,難免會被人欺負覺得委屈。想要活得痛快,不被別人欺負,不受別人的委屈,就要在關(guān)鍵的時候比別人能忍,在必要的時候比別人狠?!闭缣笳f得語重心長,推心置腹,“要比任何人都強大?!?/br> 甄璀璨只是聽著,試圖揣測這番大徹大悟的話,不可避免的,她體會到了人性最陰暗的一面。她想了想,不認同,但保留了觀點,跟一個對人生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認識并且深信不疑的人辯論,是無趣的行為。 “機會總是會有的,在此之前,先學(xué)會隱忍,”甄太后鄭重其事的道:“只有保住性命活下去才有希望,你做的一直很好,很讓我欣賞?!?/br> 甄璀璨不語,只覺得氣氛有些壓抑,肚子在這時又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 甄太后使了個眼色,宮女連忙去盛了一碗八豆粥端給甄璀璨。 “多謝祖姑母?!闭玷仓鴮嶐I了,吃了起來,先填飽肚子最重要。 甄太后微微笑了笑,看著她的樣子,另一個人的音容浮現(xiàn)在了眼前——徐氏。當(dāng)年,徐氏的容貌也是這般清麗,聲音也是輕柔婉轉(zhuǎn),連同她們的性格,也都是謹慎行事,有遠見之明。不由得,她說道:“你娘就是似你這般年紀時,嫁入甄家的?!?/br> 甄璀璨的手頓了頓,沒抬頭,繼續(xù)吃著豆粥,心里不免泛起澀意。 甄太后隱隱一嘆,很誠懇的道:“你娘她很聰明很善良,為甄家付出了太多,我們甄家對她太薄,太過對不起她?!?/br> 甄璀璨抬起了頭,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你娘她不該默默地聞的活過,”甄太后決定道:“我擇日追封她為崇國夫人,為她在西郊的甄家墳重建陵墓,重寫墓志銘?!?/br> 甄璀璨的目光一亮,不知該說什么,感恩戴德?分明心中更為酸楚,娘生時半世流離隱居,得已與失散十余年的女兒團聚時,又慘死于荒野,死后獲封號國夫人,又能如何? 娘想要的不過就是現(xiàn)世安穩(wěn),絕不想死后還不得安寧,受封虛名,不過是讓有愧疚之人心安。 她本想請甄太后收回成命,忽想到李氏一直以繼室的身份為恥,徜若原配徐氏被追封為國夫人,李氏乃至李家無疑將會震怒。甄太后最為高瞻遠矚,怎會不知此事的輕重,莫非是故意為之? “你的牌位與墓碑是在你失蹤三年后我主張立的,立之時,反對聲一片,道是夭折的嬰兒不得立,我堅持要立,要讓亡靈有所棲。想不到,時隔十四年,你活著回來了?!敝挥姓缣笮闹敲魇且驗榈昧烁呱闹更c。 甄璀璨愕然,只是讓亡靈有所棲?此舉應(yīng)是有更深的含義。 “我知你心存芥蒂,”甄太后輕輕一嘆:“你娘和你被追殺墜下瀑布時,你爹并不知曉,我也是事后才知,我原以為你們母女已亡,你爹則以為你娘帶著你藏身于某處不肯再與他相見?!?/br> 甄璀璨猛得問道:“我娘當(dāng)年是被誰追殺?” “是李洪毅派人所為?!闭缣蠼忉尩溃骸袄罡钢鲃犹拱浊笄椋痔岢鲎尩张m(xù)弦,在那種形勢下,我不得不原諒他們,也不得不向你爹隱瞞此事?!?/br> “難怪他不相信我娘是被人追殺逃離?!闭玷舱Z氣略沉,“也不相信我娘是死在翟寧的刀下?!?/br> 甄太后道:“他會知道的?!?/br> 為何是會知道,而不是已知道?既然甄太后已知道一切,怎么還不對甄達言明?甄璀璨不解,甄太后還在等什么? 甄太后當(dāng)然要等,等著看眼前的這枚棋子是否足夠可用,她輕飲了一口花果茶,繼續(xù)提筆朱批奏折。 安禾展開新的奏折,道:“禮部侍郎王大人要面見皇上?!睂⒆嗾蹟[在竹墊上時,又道:“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br> 在這時,殿外有宮女來報:“啟稟太后娘娘,禮部侍郎王大人正跪在陽安門外,要面見皇上,事關(guān)數(shù)十日后舉辦開國兩百年的盛典一事。若見不到皇上,他就跪到死。” 甄太后眸中閃過不悅,涼涼的道:“把陽安門打開,讓他跪行到皇上所居的乾宮,跪在乾宮外,一直跪,跪到死?!?/br> “是?!睂m女立刻去辦。 以免盛典一事受到影響,甄太后命道:“速宣禮部尚書?!?/br> “是?!?/br> “送甄大小姐回甄宅?!闭缣笥株P(guān)懷備至的道:“每日送一缸冰到甄宅。” “璀璨謝祖姑母賞?!闭玷簿彶酵酥恋钔?,乘上‘如意宮’的馬車時,不由得有些感慨:就算是強大的站在權(quán)利之巔,依舊每日草木皆兵,稍不留神將粉身碎骨,有何快樂可言? 剛回到甄宅,甄璀璨便問:“六殿下可還在?” “一個時辰前離開的?!?/br> 甄璀璨擰眉,派人去通知他李洪毅的陰謀,讓他盡快想對策?一旦他進了大理寺地牢,李洪毅一定會折磨他,他很難安然無事的出來。 “大小姐,”婆子來報:“御史大夫董文閑董大人正在宅門外,想見您?!?/br> 他來得倒是很快,甄璀璨道:“請他到廳堂。” 她徑直步入廳堂,命人備好茶水。 遠遠的,就看到董文閑闊步而來,手提著一個大竹筐。 “董大人頂著酷暑光臨寒舍,真是令人驚喜?!闭玷参⑿χ介芟?。 董文閑神清氣閑宛似松柏,拱手道:“老夫早有心來拜訪,只怕太過冒犯,便讓女兒先行打了個招呼?!?/br> “董大人請上座?!闭玷残πΓ疽馄抛臃畈?,眼睛若有似無的瞧著他手中拎的竹筐。 董文閑將竹筐擺在桌案上,打開竹蓋,取出了一個雕刻精美的木箱,把木箱打開后,直截了當(dāng)?shù)牡溃骸斑@是我董家的一片心意,請甄大小姐收下?!?/br> 甄璀璨識得這個木箱,正是在甄府時董姨娘拿給她看的。她探頭望了望,里面的擺滿了值錢的財物,比在甄府看到時,似乎還多了一錠金子。 她笑得燦爛,問:“可有個由頭?” “這些年,董家一直承蒙甄太后的恩澤,感激不已,”董文閑背脊挺直,怎么看都是帶著一身正氣,“此后,還望能得到甄大小姐的關(guān)照,董家必將一心一意的效勞?!?/br> 甄璀璨故作驚駭?shù)南蚝笸肆艘徊剑粐樀剿频?,說道:“董大人何出此言?我何德何能被董大人令眼相看,又何來的本事,能讓董家為我效勞?” “甄大小姐應(yīng)也對甄太后的心思有所領(lǐng)悟?!倍拈e目光炯炯,察覺出她略有回避及試探之態(tài),便更為直接。 “不知董大人所指的是?” “老夫就直言不諱了?!倍拈e誠然道:“甄太后執(zhí)掌皇權(quán)多年,已打算廢黜當(dāng)朝皇帝,在尋覓一個‘可靠’的皇子登基為皇取而代之,與此同時,也在尋覓一個‘甄皇后’為她所用,使她能平穩(wěn)的成為太皇太后,爾后,讓甄家能繼續(xù)掌權(quán)?!?/br> 甄璀璨本該故作惱怒,指責(zé)他不該胡亂揣測甄太后的心思,說出如此大逆不道有違朝綱的狂妄之語,但她沒有,她在細細思量他的話,醍醐灌頂,猛得明白了華宗平曾說的:甄太后對你的態(tài)度與對任何人都不同。 莫非,她就是甄太后挑選出的‘甄皇后’? 不由得,她頗為不適的瞇起眼睛,她內(nèi)心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為母親報仇雪恨,以及,讓自己和胞弟得到甄府嫡長子和嫡長女應(yīng)有的一切。她清醒的知道,僅憑一己之力,真的難以報仇,何不就借用甄太后的計劃,先把仇報了。至于‘甄皇后’的身份,她可從未想過,也不認為自己的歸宿是在深宮,終日爾虞我詐。 她淺淺一笑,道:“那么,這位‘可靠’的皇子是?” 董文閑沉思道:“曾經(jīng)甄太后的所選是二皇子,因李家的緣故,二皇子已薨。此時此刻尚不清晰。” 甄璀璨問:“依你之意,哪位皇子最為合適?” “老夫不便盲加推測,全憑甄太后的決定?!倍拈e深諳此道,只有跟當(dāng)權(quán)者的想法一致,才能見機行事。就像是他認準了甄璀璨是甄太后所選的‘皇后’,他就立刻示忠。 甄璀璨想了想,問道:“董大人對大理寺徹查金谷客棧一事,有何見解?” “金谷客棧是百年老店,所定的規(guī)矩和店訓(xùn)自是美譽百年,”董文閑知無不言,“只待李洪毅把金谷客棧連根撥起后,甄太后自會為金谷客棧翻案,以告天下?!?/br> “據(jù)我所知,金谷客棧一案,李洪毅要牽連六皇子,甄太后已批準徹查?!闭玷补室庾呗讹L(fēng)聲。 董文閑稍稍一驚便恢復(fù)正色,道:“不出意料?!?/br> “嗯?” “六皇子必死無疑,到時候,跟二皇子的死一起翻案。”董文閑習(xí)以為常的平靜。 甄璀璨仿佛是不加思索脫口而出道:“難道六皇子不像是一個‘可靠’的皇子?” 董文閑再次申明道:“是否‘可靠’,全憑甄太后的決定。” 甄璀璨心中一沉,又冷又疼的,為華宗平的安危擔(dān)憂,要盡快想了辦法。她面上一笑,伸手把木箱蓋上,把木箱往身邊挪挪,收下了財物,也接受他和衷共濟的邀請,笑笑道:“董大人的心意,我就收下了?!?/br> “以后我董家上上下下的前程,就由甄大小姐的庇護了?!倍拈e終于如釋重負的露出笑容,“甄大小姐有何吩咐,我董家也必將效力?!?/br> “多謝董大人的信任?!闭玷草笭栆恍Γ拈e真的很清楚政權(quán)的形勢,當(dāng)年,硬是把嫡長女塞給了甄府當(dāng)姨娘,就是為了表示忠心。如今,再次表忠心以求安穩(wěn)。 不過,她暫時可不打算跟董府走得太近,也不打算吩咐董家做任何事,以免自己太過招搖,而使甄太后有所顧忌。況且,像這種見風(fēng)使舵的人,不是很安全,還不能絕對的信任。 “告辭?!?/br> “慢走,恕不遠送?!?/br> 董文閑離開后,甄璀璨獨自站在窗前,思索著怎么能讓華宗平脫離險境。 ☆、第五六章 夕陽斜灑,悶熱依舊。 甄璀璨還在靜思,秀眉微蹙,任她想出了數(shù)種辦法,卻無一條是萬全之策。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擾亂了她的思緒,她偏頭望去,見是春櫻捧著一碗燕窩,慢慢的走了進來,輕喚道:“大小姐?!?/br> 甄璀璨問道:“你的腳無大礙了?” “奴婢只是崴了一下,已無礙,”春櫻察覺到大小姐一籌莫展,便擔(dān)心的問:“大小姐有何心事?” 甄璀璨想了想,直言相告道:“六皇子被李洪毅嫁禍,明日就會被帶進大理寺審詢,兇多吉少?!?/br> 原來是因為六皇子,春櫻已不再擔(dān)心,很平常的道:“他飛來橫禍,與大小姐有何關(guān)系?” 甄璀璨一怔。 “六皇子的為人太過虛情假意,一切都是看在銀子的情份上。依奴婢認為,他靠近大小姐是別有目的,一是為了榨干大小姐的錢財,二是想利用大小姐攀結(jié)甄府,他的用心極為不純?!贝簷言尞惖膯枺骸半y道您不是早有察覺,一直在跟他逢場作戲?” “是嗎?”甄璀璨淡淡一笑,“你崴了一次腳,變化倒是不小。” 春櫻趕緊跪下,重重的叩首,正色道:“奴婢是怕大小姐上當(dāng)受騙,怕大小姐受他連累,沒心沒肺的直言而已。” 甄璀璨目光如淵,臉容罩著一層淡淡的沉靜。 春櫻連忙又道:“六皇子應(yīng)是早已見慣了波譎云詭,奴婢覺得這種事情他能應(yīng)對自如,無需大小姐為他擔(dān)憂。” 甄璀璨不動聲色的轉(zhuǎn)過身去,移步到窗前,目光落在了遠處。 “奴婢嘴笨,不該說話太過隨便,奴婢真的是一心為了大小姐?!贝簷训念~頭冒著冷汗,一臉的委屈和焦急,“奴婢知錯了。” “退下吧?!闭玷簿従彽年H上眼簾,語氣有些疲倦。 春櫻更為著急,本想再解釋,嘴唇蠕動了幾下,還是順從的起身退至了屋外。 甄璀璨深吸了口氣,若有所思的瞧著樹林間的光影漸漸的變暗,直到隱沒在夜色里。當(dāng)一輪明月映入眼簾時,她猛得想到了一件事,急步出屋,幾乎跟掌燈的婆子撞個滿懷。她低聲對婆子吩咐了幾句,婆子有些驚訝,還是速速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