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秦尚宮悻悻地道:“下官忽一想到成品將不盡如人意,僅看穗染的過程并不有趣,不如待染料集齊后,再演練給太后過目。” 聞言,甄璀璨暗呼不妙,到了這個關(guān)鍵時刻,應(yīng)該是交由太后選擇,以示心中無鬼,不要急于建議。如此一說,反而有欲蓋彌彰的痕跡,有戲耍之嫌。 甄太后坐在高高的鳳輦上,接過安禾遞過去的薄胎細瓷茶杯,杯中紅茶輕煙繚繞。她慢慢的飲了口茶,俯視著心存僥幸的秦尚宮,握著茶杯的指尖,在輕敲杯壁。 秦尚宮垂著首,只覺鋒刃的目光在她的頭頂盤旋,頓感不安。 過了半晌,甄太后突然微笑道:“活著本不易,諸事無奈,編謊話也很累,只要謊話說得高明,我看也就看了,聽也就聽了?!倍虝旱耐nD,話聲中仍有笑意,“秦尚宮,你今日自掘了墳?zāi)埂!?/br> 眾人的心立刻一驚。 霎時,秦尚宮身形僵住,面色蒼白,惶恐不已,駭?shù)秒p腿在抖。 “我可以再給你最后一個機會。”甄太后的語聲越發(fā)的溫和。 “下官叩謝太后娘娘?!鼻厣袑m的聲顫,趕緊伏跪在地,手心里和額頭上全是汗,略松了口氣。畢竟是為太后制了十五年的衣裳,念在穿她制得衣裳舒適的情份上,也能饒過一次吧! 眾人都豎耳仔細的聽,聽聽做事果斷的太后給秦尚宮怎樣的機會。 甄太后慢慢地道:“回頭看看那些染缸,選一口心儀的染缸做你的墳?zāi)??!?/br> 轟然倒塌! 輕描淡寫間,行的是堅不可摧的威儀。看似柔軟,實則連只言片語都剛硬。 秦尚宮雙目睜得很大,盡是恐駭,兩名太監(jiān)已過去,還不等她發(fā)出刺耳的求饒聲,就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下去了。 眾人看在眼中,盡是漠然。太后娘娘鮮少懲罰人,取其性命是最輕的處罰,那些未被賜死之人,活著則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雪泥中一道絕望掙扎的拖痕觸目驚心,甄璀璨握了握拳,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高高在上的甄太后,于溫和柔軟平靜迅猛中,生殺予奪,干脆利落。 然而,精明的太后怎么會沒有察覺出秦尚宮是中了計? 是什么要了秦尚宮的命?是急切的爭寵獻媚?還是占了太久的便宜,到了償還的時候?抑或是,提及了十五年前的封后大典? 看到秦尚宮被太監(jiān)按住腦袋生生的淹死在染缸中,尚工局的宮女們?nèi)巳俗晕?。秋嬤嬤也不免驚慌,背脊一陣冷汗,不知是否被牽怒。誰都琢磨不透太后的想法。她勉強保持著鎮(zhèn)定,躬身垂首。 甄太后飲了口紅茶,輕喚道:“秋嬤嬤。” “老奴在?!鼻飲邒呱锨埃蚍诘?。 甄太后淡聲問:“她真會穗染?” 甄璀璨恭立于側(cè),不露聲色。 秋嬤嬤瞧了一眼甄璀璨,嚴謹?shù)牡溃骸八菥毴炯冀o尚宮大人過目時,老奴確是在旁,親眼所見了整個過程,只是成品差強人意,她說是因材料的比例不足,老奴實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不知她是否真的會穗染。” 倒是個穩(wěn)妥的說辭,甄璀璨不禁感慨,秋嬤嬤已蟄伏許久。 甄太后笑問:“聽說我這十余年穿的衣裳,全都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并非如此,”秋嬤嬤低著頭,她不能承認那些衣裳的選材、式樣,乃至一針一繩都是她一個人的心血,“是由尚宮大人主持,司染、司織、司彩、司寶備齊物料,老奴僅出綿薄之力。” “起身吧,秋尚宮大人?!闭缣竺鎺σ?。 秋嬤嬤吃驚,激動的叩首道:“老奴謝太后洪恩?!苯佑|過太后很多年,知道太后給的就要收,不管是兇還是吉, 朝夕風(fēng)云變,秋嬤嬤成為了執(zhí)掌尚工局的尚宮,隱忍了十五年,終于名至實歸。 這一招出奇制勝,即如愿以償?shù)呐_了攔腳石,又升了官。甄璀璨無法不佩服,十五年磨出的一劍,確實直擊要害,把太后的心理拿捏得很清楚。當(dāng)然,她可沒忘記自己正在劍下,生死未卜。 不經(jīng)意間,甄璀璨察覺到安禾的冷冰雙眸中隱現(xiàn)曙光。猛得,她想起了在何處見過安禾。 “我從不相信這世間有什么東西是不可替代的,”甄太后輕吟道:“秋尚宮,在十日之內(nèi)找到那三種染料的替代物?!?/br> “是?!鼻锷袑m想了想,為自己鋪條后路,躬身請示道:“下官需要此少女的協(xié)助,請她說明染料的特點,一起挑選替代物。” 甄太后的目光一閃,看向甄璀璨,說道:“你就留在尚工局,待替代物備齊后,讓大家開開眼界。” 聞言,始終冷眼旁觀的董姨娘怔了一怔。 “謝太后娘娘?!闭玷采钌畹囊话?,“民女能留在皇宮中是民女的福氣,怎奈民女自幼跟家母和胞弟相依為命,如今,胞弟重病,家母也年老,民女……”她不再說下去,只是郁郁的輕嘆,尋找那三種材料的替代物,她豈不是在自掘墳?zāi)埂?/br> 甄太后輕笑著說道:“你不想留在尚工局?是想去尚儀局?那豈不可惜了你精良的染技?!?/br> “民女斗膽請示,能否先出宮知會家母,將家母和胞弟安頓好之后,再回到尚工局盡忠?!闭玷舱f得很虔誠,簡直是用腦袋在說話。 甄太后用指尖叩了叩杯壁,“你已經(jīng)是尚工局的人,一切聽由秋尚工的安排?!?/br> 甄璀璨不經(jīng)意的瞧了瞧,只見秋尚宮默默垂目,沒有說話。 甄太后輕飲著茶,拋了個眼神,安禾宣道:“回宮?!?/br> 鳳攆緩緩離開,乘著軟轎的董姨娘深深的看了幾眼甄璀璨,欲言又止。 威懾的氣氛剛散去,跪了滿地的宮女還未起身,小宮女流云率先恭祝聲道:“奴婢拜見秋尚工大人。” “參見秋尚宮大人。”眾口同聲。 秋尚宮俯視著眼前的一切,得到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她等了十五年。她并沒有露出喜悅的笑容,反而有著任重而道遠的深沉,許久,才緩緩地吩咐道:“把秦尚宮的尸體妥善安葬?!?/br> 宮女們各自退下,繼續(xù)日復(fù)一日的忙活。 秋尚宮喚道:“璀璨姑娘?!?/br> “嗯?”甄璀璨揉了揉鼻子,揣測著這位新上任的尚工大人何時過河拆橋。 “明日是蹴鞠比賽,皇太后會攜宮中女官同往,你隨我一起去?!?/br> “在哪?” “崇岫書院?!?/br> 甄璀璨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心中暗忖:只要能出皇宮,就能找到脫身的好時機。 ☆、第二三章 天下皆知,甄太后自幼喜歡蹴鞠。 二十一年前,先皇有天來了興致的想看蹴鞠,正巧碰到碧玉年華的甄艷一襲男裝在場上艷驚四座,便一見癡迷。那時的李皇后,看出了皇帝的心意,就順勢而為的把甄艷接進了皇宮,讓她服侍在身邊當(dāng)宮女。后來,李皇后薨,甄艷因善良和順成為了甄皇后,又成了甄太后。而那位李皇后,就是甄達的續(xù)弦李氏的親姑母。 自從甄艷成為甄皇后,蹴鞠比賽每年一度,凡是技法高超的,獎賞頗豐。 天剛放亮,甄璀璨就被喚醒,跟著秋尚宮出了尚工局。 女官們都早早的候在永定門前,等候著甄太后的鑾駕,彼此輕聲的寒暄幾句,生怕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甄璀璨只是靜靜站著,百無聊賴,奇怪秋尚宮再沒有提起染藝之事。 晌午時,甄太后姍姍來遲,朱紅色宮門打開,數(shù)百名皇城禁軍護送,幾十位女官隨從。 鑾駕浩浩蕩蕩的到了崇岫書院,只見書院四周被京城衙軍包圍的水泄不漏,一只鳥都難飛過無聲。 書院里更是戒備森嚴,有數(shù)十支盔甲錚亮的禁軍在巡邏。 比賽是午后開始,甄太后跟書院的院長喝茶去了。 甄璀璨想脫身,故作目不暇接,贊道:“不愧是名揚天下的書院,風(fēng)格果然非比尋常?!?/br> 想不到秋尚宮直接說道:“你若愿意,大可去四處看看?!?/br> 甄璀璨怔了怔,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真的可以?” “去吧!”秋尚宮倒有催促之意。 甄璀璨咬咬唇,感覺有些訝異。 見她不動,秋尚宮四下看看,緩聲道:“我忘了問你可喜歡蹴鞠,若是并無興趣,可以先行回宮?!?/br> 說罷,秋尚宮就泰然自若的走開。 甄璀璨愣愣的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地,她明白了:秋尚宮果然厲害,是看穿了她并不會染藝,不想再留她在身邊。昨日沒有允許她離宮安頓家人,是免得她離開后不回來,難逃太后的揣測。把她帶來書院,就是為了讓她自行離開。到時候,只需苦訴一番,說是她私逃了,太后也責(zé)備不得。穗染一事,便就不了了之。 不由得,她隱隱一笑,自是不能辜負秋尚宮的如意算盤。 她慢悠悠的在書院里閑逛,逛到了書院的門口,在一旁悄悄的觀察。發(fā)現(xiàn),只有進書院的人會被詳詳細細的盤查,出院的人只要打個招呼就行。既然可以從門口出去,就太好不過了。 正當(dāng)她做好準備,一步一步氣定神閑的走過去時,突然察覺到了一雙狠毒的眼睛,迎著目光看去,是翟寧! 翟寧就站在不遠處盯著她,有著捏死一只螞蟻般的輕而易舉的殺氣。 真是陰魂不散!甄璀璨咬咬唇,不能往刀刃上撞。隨即腳步立刻改變方向,信步走開。走出幾步,她往后一瞄,沒看到翟寧,只有兩個衙軍模樣的人緊跟著她。 她走得慢,后面跟著的衙軍也慢。她稍稍加快步伐,衙軍亦是。他們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劍拔弩張。 書院真是大,小道縱橫交錯,她漸漸的走到了深處??吹搅艘黄鄬鶛禈淞郑龅南氲搅四莻€荒廢多年的院落,便加快了腳步,繞過假山、竹林,在林間飛快的穿行而至。此處果然偏僻人少,連巡邏的禁軍都沒有。 ‘時務(wù)臺’三字有著經(jīng)年日久的斑駁,踏進院中,只見幾棵早已枯死的桂花樹,一架秋千早已發(fā)黃生銹,地上躺著一層被風(fēng)吹來的落葉,無比的蒼涼。她端詳著那座房屋,幾片瓦礫散落在屋前,檐下有鳥雀的巢,鏤空雕花的木窗戶結(jié)著蜘蛛網(wǎng),屋頂上長得簇簇干草。 正值興盛的皇家書院,怎么會有一處廢宅?在這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她有些猶豫要不要冒失的闖進去。 突然聽到院外有動靜,是腳步聲!她暗暗的捏了捏手指,從懷中掏出彎刀,不如先進去,至少敵明我暗。 她走到了門前,很有敬畏之意的默念道:“真是多有打擾,改日我把這院內(nèi)的雜草枯樹好好修整一番,種上香花和果樹?!?/br> ‘吱呀’一聲,她推門而入,門框晃了晃。一股淡淡的香氣飄來,她把門關(guān)上后,才仔細的聞了聞,是桂花香,冷冷的桂花香。 怎么會有桂花香? 透過破舊窗戶投射進光線,她環(huán)顧四周,屋子里沒有久無人住的怪味,空落落的只有一張椅子,椅子擺在正中間的屋梁下。右側(cè)有道門,門敞開著,是側(cè)室。 屋子里靜悄悄的,她輕輕的挪過去,走到門前探身往里一看,駭了一跳。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木雕的女子,它有一人高,看上去和善親切,端莊靜雅,唇角含笑,襦裙上是蓮花紋。雕刻的手藝惟妙惟肖,看得出是投入了極大的感情。 甄璀璨受驚的眼神緩緩落下,看到在木雕女子的腳旁有兩個瓷瓶,瓶里插的是大束桂花。她深深的一聞,桂花的香氣濃淡合宜,飄香整間屋子。 這個女子是誰? 甄璀璨心生恍惚,這處看上去被廢棄的院子,是誰精心打掃得一塵不雜? “她是我娘。” 一個熟悉而淡然的聲音,緩緩的劃過她的耳畔,直直的烙在心坎上。 甄璀璨怔了怔。 他向前移了一步,從門后走出,移進了她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