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如今瞧得多了,早不覺有什么,只是回首前塵,忽然間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目光順移,便見謝婉婷坐在正堂椅中,穿的正是初見時那件云繡通臂夾襖,頭上所梳的發(fā)髻也和當(dāng)時所見的一般無二。 回想坤寧宮中的富麗堂皇,奢靡尊貴,再看如今的陋室斗間,寒酸破敗,就連那香爐中所燃的也是尋常的檀香,不禁讓人嘆惋。 高曖知道她的尊號仍存不廢,便上前行禮道:“第四妹高曖,封云和,見過長嫂孝感皇后殿下?!?/br> 謝婉婷看著她跪下去,唇角抖動著向上挑,哼然笑道:“好,這禮兒算是周正,倒沒忘了彼此的身份,好,真好?!?/br> 高曖不欲與她多說什么,當(dāng)下也不待她招呼,就自顧自地站起身來,淡然道:“不知皇嫂今日叫小妹來有何事?” “喲,meimei急什么?本宮可是從日間便盼著,好容易望見你來了,便搶著話頭,莫非是待不?。科剿亟心闳ダ帉m,也是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今晚許是咱們姑嫂間最后一面,難道便不能多說兩句么?” 高曖向來不善與人爭辯,也知道她叫自己來不會只說幾句便罷休,于是便問:“既如此,皇嫂請說便是,我在此聽著?!?/br> 謝婉婷垂首捋著指甲,戲謔道:“既然meimei都不喜多言,那咱們也不必再繞圈子,索性長話短說。唉,meimei可知老三為何要留你在宮中啊?”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我廠花領(lǐng)悟了新技能——心中無馬(⊙v⊙)~ 第103章 泣暮霞 她連聲陛下也不稱,竟直呼“老三”,如此毫無顧忌的不恭,著實令人大吃一驚,而那話問的更是奇怪萬分。 高曖自然聽得出她暗有所指,卻不明其意,顰著眉惑然問:“皇嫂這話何意?云和不懂?!?/br> 謝婉婷抬頭,一雙杏眼直盯著她道:“你是真不懂,還是有意在本宮這兒裝模作樣?” 高曖見她笑得頗有幾分怪異,目光中還隱隱透著嫉恨的怨毒,不由更是奇怪。 她早知這位皇嫂對自己不喜,平素親睦的樣子全都是違心裝出來的,但自己與世無爭,時時處處忍讓小心,實在不知為何會招致這么大的恨意。 莫非三哥身為皇帝,接自己這個meimei回宮居住,在她眼中也容不下么? 她不愿去看那張臉,嘆口氣道:“宮中的事我是不懂的,皇嫂有話就請直說吧?!?/br> “呵,好個懵懂人兒!也罷,不管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本宮今晚都得把話挑開了,如若不然,百年之后修史立傳時,你遺臭萬年倒還事小,連帶著老三也成了無恥昏君,生前身后遭世人唾罵,那才真是本朝的奇恥大辱?!?/br> 這話已說得有些難聽,但仍叫人一頭霧水,不明白她究竟所指何意。 高曖愈發(fā)糊涂起來,自己不過是宮中一介可有可無的人,怎么就會遺羞青史,又為什么會連累三哥也成了遭人唾罵的昏君?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言語,垂眼立在那里,要聽這皇嫂究竟怎么說。 只見謝婉婷好整以暇的捋著衣袖道:“怎么?meimei不相信?可倒也是,你自幼長在山野庵堂里,不通世務(wù),男子的心思只怕也是揣摩不透。本宮雖然只長你幾歲,卻是過來人,不妨提醒你一句,難道m(xù)eimei便從沒覺得老三瞧你的眼神有些非同一般么?” 高曖口唇微張,猝然一愕。 這話已近乎明指,她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不明其中之意。 可自己對三哥歷來便只有感激敬重,況且中年十余年未見,單就己方而言,這兄妹之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相處之時更從沒在意過他的言行舉止。 如今回想起來,三哥待自己的確顯得過于親厚,而且每次瞧著自己的眼神中也似乎總帶著些別樣的意味…… 可這真像她所說的那般么? 不,不可能。 無論怎么說,三哥和自己都是手足兄妹,他怎么會…… “怎么樣?本宮這一提點,meimei自己也不是全無所感了吧?” 謝婉婷見高曖神色凝滯,便知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只須再加循誘,便可讓她自悟,當(dāng)下便又道:“meimei可知自己現(xiàn)在所居的景陽宮是什么來頭?” 高曖腦中正自迷亂,忽然聽她問話,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地搖了搖。 謝婉婷一笑,微微側(cè)身,端起案上那杯茶水潤了潤嗓子,才繼續(xù)道:“據(jù)本宮所知,這景陽宮開國之初乃是皇后所居,后來正宮移居坤寧,這里仍是地位尊崇,所居者均是倍受恩寵的皇貴妃和貴妃,其中有幾位后來還晉封了皇后。哦,對了,meimei的母妃慕氏當(dāng)年不就以貴妃之尊居與景陽宮么?meimei幼時曾親歷,該當(dāng)你我更清楚。” 高曖只覺腦中“嗡”的一下,胸中砰跳不止,整個人像是呆住了。 母妃當(dāng)年以貴妃的身份居于景陽宮,是確鑿無疑的,可這與她如今住在那里又有什么相干?難道并不像三哥所說的那樣,讓她住在母親宮中,感覺親近舒適些,還有別的什么用意? 她越想越是心驚,不敢再往下深究,抬眼看著謝婉婷,兀自辯道:“那……那又如何?無非是個寢宮而已,若是宮里有規(guī)矩,想來三哥也不會安排我住在那里,皇嫂莫要再胡亂猜疑了?!?/br> 謝婉婷瞧出她已信了六七分,不過是嘴硬不肯承認罷了,當(dāng)下嗤的一笑:“不錯,是沒明令說過此宮只許后妃居住,但歷朝歷代早就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長久以來,還從沒聽說過有哪位皇子女能居于此宮的,meimei可算是破天荒的頭一人,難道自家便不生疑么?” “……” 高曖登時語塞,再回想三哥的一言一行,那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畢竟是親兄妹,他怎么可以對自己抱有這樣的心意? 不可能,這一定不是真的。 這定然是皇嫂異想天開的胡亂猜疑。 以她位分之尊,猝然離開奢華的坤寧宮,來到這局促破敗的地方,一時之間的確是很難接受,怨憤之下,心緒躁亂,口不擇言也是人之常情,似這等昏話,端的不必當(dāng)真。 她雖說是個悶性,卻也不禁怒氣暗生,只是記著徐少卿之前的囑咐,無意與她爭辯,當(dāng)下便淡然道:“這話不光辱及云和,更是對陛下不敬,還請皇嫂收回,否則云和便只有告辭拜別了?!?/br> 謝婉婷原以為計已成了,卻不料忽然又說出這番言語來,不由也是一驚,當(dāng)下不動聲色的偷眼瞧過去,見她目光閃爍,輕咬著唇,便知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話,不過是嘴硬刻意這般說罷了,只需再加一把火,管叫她灰心短氣,再沒半句言語。 她想了想,揚首一笑,挑唇道:“是么?那本宮倒要請問meimei,老三都這般年紀了,為何還不愿大婚?連太后許婚他也不應(yīng)?” “這……臣妹不知,想是三哥潛心國事,無暇顧及吧?!备邥岬吐暣鹬?,心中疑惑又生。 只聽謝婉婷呵呵大笑,內(nèi)中滿是嘲諷,須臾才道:“哪來什么潛心國事,無暇顧及,meimei可真是個懵懂人。也罷,本宮便告訴你,前些日子當(dāng)著太后的面,老三親口相承,自己早有了意中人,虧他每日都到你宮中探望,如此親厚,你竟還不知?!?/br> “意中人,意中人……” 高曖面色蒼白,口中喃喃自語,目光滯滯的沉了下去。 謝婉婷看在眼中甚是得意,卻尤嫌不足,跟著又道:“若還不信,下次老三去時,meimei不妨親口問上一問,且看他如何作答?!?/br> 她輕輕一笑,跟著又道:“云和也莫怪本宮多嘴,老三若果有此意,讓朝堂上下得知了,不知生前身后要遭世人多少唾罵,而你百年之后,定然也是遺羞青史,背個紅顏禍水的帽子,想想也是可憐。唉,我這做長嫂的,如今已見不得老三,也就唯有提點你一句,千萬莫要迷了心竅,隨他趟這趟渾水。罷了,我言盡于此,該怎么著,還是瞧你自己,天寒地凍的,本宮就不多留了,你仔細些回去吧?!?/br> 言罷,便朝外間叫了一聲,喚了方才那宮人進來。 高曖眼前恍惚,耳畔也是嗡響一片,有些茫然地行了個禮,便隨那宮人出去了。 剛一出門,便見徐少卿立在廊下,風(fēng)燈一照,那影子在身前拖出老長,仿佛將她整個人籠住了似的。 屋外仍舊是大雪紛飛,凄冷的風(fēng)吹在身上,寒意陡生。 她忍不住想撲上去擁住那頎長的身子,卻又念著場合,只能端著步子,緩緩朝他走去,耳聽得背后房門掩閉的聲音,這才松了口氣。 再抬眼看時,那曳撒上的金蟒卻已近在面前,昏暗中仍是熠熠生輝,醒目無比。 他伸臂環(huán)住她腰身,腳下一彈,平平的向后撤出丈許,來到廊外,隨即躍起,跳上殿檐,幾個起落便翻過了后巷。 四下靜寂無人,唯有漫天飛雪,寒風(fēng)呼號。 高曖再也忍耐不住,撲在他懷中瑟瑟發(fā)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沒來由的害怕,哪怕是那次在山谷中被獫戎人重重圍困,深陷絕境,也不曾有這種感覺。 因為那時即便真的命不長久,也可以和他死在一處,足慰此生,可現(xiàn)在卻憑空生出一股悲戚之感,好像真的要和他生離死別,再也沒有將來。 所以,只有擁著他,片刻也不放松,才能讓那恐懼稍減,心中也才能稍稍安定。 只是那心中的恐懼卻如何向他開口? 不知不覺間,那雙臂膀也已攬上了背心,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那暖盈之感充塞在胸中,又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安適。 她眼圈一紅,忍不住垂下淚來,埋在那金線攢聚的蟒紋間,須臾便染濕了一大片。 卻聽他的聲音在耳畔輕喃道:“公主不必?zé)?,就算難于登天,臣也會設(shè)法帶公主離開,生死與共,絕不相負!” …… 時日匆匆。 轉(zhuǎn)眼便是臘月,風(fēng)雪過后,日頭漸多,天氣反倒暖和了起來。 不用違心的再去坤寧宮,少了柳盈盈,卻也沒人再上門了,這宮中的日子便愈發(fā)顯得單調(diào)起來。 其間高昶來過幾次,她想著謝婉婷的話便渾身不自在,只是依著禮數(shù)說些場面話,卻連近坐也不敢了。 要說問他關(guān)于意中人的事,卻是打死也不敢開口。 幸而他也是政務(wù)繁忙,稍坐片刻便走了,也不知瞧沒瞧出端倪來。 轉(zhuǎn)眼又是十多天,這日已是臘月二十四。 一早起來,翠兒領(lǐng)人端了早膳熱湯來,便見高曖目光沉滯,半垂著腦袋,坐在床榻上發(fā)呆,不由吃了一驚,趕忙上前問道:“公主,你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曖仍呆坐在那里,等她又叫了一遍,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你……先叫她們出去?!?/br> 翠兒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瞧出她有話要說,趕忙將那幾個宮人支了出去,這才回到床前,又問:“公主有何吩咐?奴婢這就去辦?!?/br> 高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咬了咬唇,才道:“你千萬記著,回頭不管是任何人問起,都說我今日身子不適,要臥床歇著?!?/br> 翠兒微一皺眉,先應(yīng)了聲“是”,跟著又問:“今日是公主的生辰,陛下不是說過……” 高曖唇角一揪,不自禁地向窗外瞧了瞧,便又沉聲道:“我躲的便是陛下,回頭若是來了,又或遣人來傳旨,你精細些,千萬莫說走了嘴,可記下了么?” “這卻為什么?早前公主不是與陛下說好了么?如今這般豈不是欺君?” “莫管了,我自有道理,你照我吩咐就是。” 翠兒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再多問,當(dāng)下應(yīng)了聲,便服侍她洗臉用膳。 高曖心中牽著事,有些食不甘味,匆匆吃了幾口,去佛前做了早課,便躺回到榻上。 過不多時,便聽外頭響起敲門聲。 翠兒看了她一眼便即會意,過去開了門,見馮正手搭拂塵站在外面。 “小翠姐,主子起身了么?陛下遣人傳旨來了?!?/br> 翠兒“噓”了一聲,低聲道:“公主身子不適,這會兒正歇著,不便過去,你去代接一下,若問起來,就說公主今日哪兒也去不得了?!?/br> 馮正向里望了望,便點頭而去。 翠兒見他轉(zhuǎn)身走遠,便將殿門掩了,回到床榻前,見高曖也正支著身子向門口望,趕忙道:“奴婢已照著吩咐叫馮正去回了,公主不必擔(dān)心?!?/br> 高曖吁了口氣,便揮了揮手:“我這里不用伺候了,你也下去吧?!?/br> 翠兒撇撇嘴:“公主今日究竟怎么了?不是早前便說要與陛下好好過個生辰么,怎么臨到了日子卻又變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