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西堂廡房內(nèi),圣旨甫一宣畢,那玉白的俊臉便斂著笑意謝恩而起,幾名司禮監(jiān)內(nèi)侍趕忙上前,把描金烏紗和那套霜白的曳撒替他穿戴了。 他從托盤上拈起那白玉的提督牙牌,輕輕在腰間掛了,抬手扯著玉帶將墨色披風(fēng)在領(lǐng)間結(jié)束好,便邁著流云般的步子向外走去。 出得門來,迎面便見一個身著魚鱗罩甲的軍將上前單膝跪地,恭敬道:“末將恭迎廠督大人。” “洪同知請起?!?/br> “謝廠督大人?!?/br> 洪盛又將手一拱,這才長身而起,上前一步湊到近處,低聲笑道:“末將恭賀廠督大人官復(fù)原職?!?/br> 徐少卿也報之一笑,隨即正色道:“這幾日多承洪同知照拂,本督感激不盡,容日后酬謝?!?/br> “廠督大人這般說,便是折煞末將。末將雖不是東廠中人,但也愿為廠督大人效犬馬之勞,若蒙不棄,以后請大人莫再以同知相稱,直呼姓名便可?!?/br> “好,洪盛,本督只要還在大夏一天,咱們便禍福與共,絕不食言,你記下了?!?/br> “多謝廠督大人!” 洪盛聞言大喜,抱拳躬身一拜,卻又抬眼低聲道:“稟大人,掌印焦公公在正堂相候,請大人過去。” 徐少卿微一蹙眉,沒再應(yīng)聲,只沖他揮了揮手,便領(lǐng)著兩名司禮監(jiān)內(nèi)侍大步朝對面東廂走去。 才剛到門口,便聽里面嘔聲連連,咳得撕心裂肺。 待跨過門檻到了里面,便見那中堂下的圈椅中焦芳傴僂著身子,坐在那里張口大咳,兩名內(nèi)侍一個端著銅盂在前,一個在后幫他捶著背。 他跨上兩步,撩起曳撒下擺,伏地跪道:“兒子叩見干爹?!?/br> 焦芳正咳得面色發(fā)青,說不出話來,拿著染有血跡的帕子擺了擺,示意他起來說話,卻又挨到盂邊艱難地吐著濃痰。 他趕忙起了身,將披風(fēng)解了,向后一甩,快步近前。 那兩名正在伺候老祖宗的內(nèi)侍也知其意,當(dāng)下極有眼色的任他將銅盂接了過去,退到旁邊。 徐少卿一手端著銅盂,一手虛著掌心在焦芳背上輕拍,暗暗運些內(nèi)力相助,過不多時,那口濃痰終于干嘔而出。 此時焦芳的臉色卻才由青轉(zhuǎn)白,斜靠在椅背上不停喘息。 徐少卿擱了銅盂,從懷中摸出自己的帕子,一邊幫他擦著口角的殘涎,一邊緩聲道:“干爹覺得如何?胸口可還悶么?” 焦芳又喘息了片刻,這才苦笑道:“這老根子怕是要帶進棺材里了,我沒事,順下這口氣便好了?!?/br> 徐少卿也嘆了一聲,重又在他腳邊跪下道:“干爹重病在身,卻還到宮中奔走,讓兒子官復(fù)原職,此恩此情,孩兒粉身難報?!?/br> 言罷,正要伏地磕頭,卻被那只干枯的手一把扶住。 “這叫什么話?你自幼跟著我,人也謹(jǐn)飭,既然叫我一聲干爹,為父的哪有不救兒子的道理,還謝個什么……” 焦芳以帕掩口,又咳了幾聲,才又在他臂上拍了拍:“你起來,我有話說?!?/br> “是?!?/br> 徐少卿慢慢站起身,扶他坐好,又將幾上的茶水捧過去,這才垂手立在一旁。 “卿兒,可還記得數(shù)月前清寧宮外,干爹和你說的話?”焦芳抿了兩口茶,含混的聲音終于清爽了些,但仍舊干澀嘶啞,令人聞之皺眉。 徐少卿面色恭敬,點頭道:“兒子記得,干爹告誡孩兒做事要懂得分寸,莫要自作聰明,到頭來反誤了自己?!?/br> “對,便是這話,你一向聰明,一點便通,做事也謹(jǐn)慎,是個難得的人才,這般年紀(jì)便身居高位,便是明證,說起來干爹遠不如你?!?/br> 焦芳又呷了口茶,抬起頭,兩道眸光從瞇狹的眼中射向他,繼續(xù)道:“卻為何近來總覺你越來越沉不住氣?東廠那頭紛亂,人還折損了不少,如今竟連陛下也惱了?!?/br>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教訓(xùn)得是,兒子近來行事確實有些失當(dāng),前番被革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還請干爹責(zé)罰。” 焦芳搖頭一笑:“我責(zé)罰你作甚?若真是無心,索性便撒手不管,任由你被圈禁在此也就罷了?!?/br> 他頓了頓,忽又正色道:“卿兒,干爹看你長大,你的為人脾性,沒人逼我更清楚。若非遇上了不得的大事,或是心中有了牽掛,決不至如此。” 這話像是已將自己看穿了。 徐少卿心頭一顫,面上卻不動聲色,也沒答話,依舊立在那里聆聽教訓(xùn)。 只聽焦芳又道:“你是個有分寸的,這個干爹也知道,縱然一時糊涂,過后也能及時補救,不至出了大岔子。只不過干爹還要提醒你一句,當(dāng)今陛下可不像先皇那般好伺候,萬事還須思慮清楚,干爹這次能幫你也是萬幸,下次可就不好說了,須得你自己提防著把位子坐穩(wěn)。干爹從前就說過,以后這條老命還得靠你周全?!?/br> 這番話侃侃而談,雖沒點破什么,但個中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徐少卿正要稱謝,卻聽他又道:“行了,我的話都說了,你快去跟陛下謝恩吧?!?/br> “是,干爹歇著,兒子先去了。” “等等?!?/br> 他卻退兩步,剛一轉(zhuǎn)身,又被叫住。 回過頭來,見焦芳低頭刮著茶碗,并沒看過來,口中緩緩道:“你那新買的宅子……快些轉(zhuǎn)到我名下,以后莫再去了?!?/br> 徐少卿心中一沉,唇角顫了顫,拱手道:“多謝干爹?!?/br> 言罷,大步而出,行到值房正門外,見馬已備好,便問道:“本督要進宮面圣,陛下現(xiàn)在何處?” 旁邊的內(nèi)侍趕忙答道:“回二祖宗,陛下早朝后,聽說正與云和公主在御花園賞玩?!?/br> 作者有話要說: 焦芳:卿兒,干爹只能幫你到這了。 第91章 上林苑 紅葉如火,層林浸染。 黃瓦紅柱的八角亭榭掩映在重檐秀木間,內(nèi)中雕甍秀檻,丹楹刻桷,遠望碧波浩渺,重巒起伏,端得如那檐上牌匾所書——山河一匯。 高曖手拈棉紗,沾了些燒酒,輕輕抹拭著那青瓷茶釜。 把內(nèi)外都仔細擦了一遍,放在旁邊晾著,自己凈了手,從案幾上拿起那尺許來長,前端已剖開了小半段的青竹夾了茶餅,放在小碳爐上一邊炙,一邊不停翻動。 片刻之間,那茶餅的外皮便現(xiàn)出些許伏凸。 她掩了幾分火,繼續(xù)再烤,甘醇的香氣隨即四溢而出。 高昶坐在幾邊,雙目微闔,鼻間嗅著陣陣清香,再看眼前美人如畫,纖手如玉,清凈閑致,雅淡如菊,雖未飲酒,卻似已醉了。 “胭蘿這炙茶之法,真是見所未見啊?!?/br> 高曖抿唇一笑,并未抬頭,目光緊盯著竹節(jié)間漸已發(fā)干的茶餅道:“從前在弘慈庵,師父閑暇時便是取山間的青竹炙茶煮茶,我常在左右伴著,瞧得多了,自然也就會了。” “哦,如此說來,這弘慈庵還當(dāng)真是個好地方,朕倒也想去瞧瞧了?!?/br> “三哥真會說笑,那里是女尼修行的地方,你去瞧什么?” 高昶仰頭大笑,也沒回答,側(cè)目望向欄外那百傾碧波,融融的日頭照射下,映出萬點赤金色的粼光,其間水禽游動,躍舞蹁躚,生機盎然,不禁心頭一暢。 自從登基后,才知朝政糜爛,社稷傾頹,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 這些日子來,他廢寢忘食,殫精竭慮,費盡心思收拾著這個爛攤子,唯有和她相見時,才能體會到片刻的安閑與愜意。 盡管她不明真相,也對自己的心意懵懂無知,但這樣時時相見,已令他宛在夢中一般,以后日子還長,細流積微,總有功成的一天,又何必著急呢? 回過眼來,見她已將茶餅炙好,用軟白的藤紙包了,放在案上靜涼,又將茶釜洗了,注滿山泉,放在小碳爐上燒。 “這便要煮了么?”高昶笑問。 高曖微一搖頭:“哪有這么快,還要研茶、揀茶,現(xiàn)下不過先煮水,省些工夫罷了?!?/br> 頓了頓,略帶赧然道:“想來也有好些時候沒煮過了,未免生手,回頭這茶若是不中吃,還望三哥莫要笑我。” “笑你作甚,當(dāng)年□□爺爺只因‘奢靡’二字便禁了這煮茶之法,至今世上已少有留存,想想這茶藝之道斷絕,實是可惜,朕今日能品到已是幸運,怎會挑三揀四?胭蘿只管放手調(diào)制,這茶定然可口得緊。” 高昶言罷,朝椅背上一靠,舒然道:“朕便等著品茗了?!?/br> 高曖也是一笑,略等了等,待那封起的茶餅稍涼,便取開紙包,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清香撲鼻,那積沉的精華之氣經(jīng)過文火炙烤已全然喚醒,封包之后又無所散逸,此刻正是極佳。 她點點頭,自己也覺滿意,便將茶餅輕輕掰做幾塊,放在茶碾中,碾做碎末,再用細紗籮篩去粗硬的茶梗,只留下精細的。 此時,那爐上的茶釜內(nèi)已微微有聲。 高曖用紗布包了手,揭開蓋子瞧了瞧,見水面已泛起些許氣泡,便趕忙用木匙添了少許鹽進去。 不片刻工夫,氣泡便連珠串的從釜底涌了上來。 她先舀了一碗出來,放在一旁備著,再用方才炙茶的竹節(jié)在釜中打圈攪弄,待水面攪出個旋來,便將碾好的茶末倒入釜中。 那水越燒越滾,須臾間便已翻騰不止。 高曖知道若再遲疑,這茶便老而無味,便趕忙將方才舀出的那碗半開的水添入其中,釜內(nèi)立時止沸而靜。 她加了蓋子,熄火端下茶釜,倒了兩盞出來,靜涼了涼,便端起一盞捧過去。 “茶好了,三哥嘗嘗看?!?/br> 高昶笑著接在手中,只見那茶湯黃中帶橙,清澈亮麗,猶若金澤,不禁由衷贊道:“好茶!” 待湊近了,便覺一陣芬芳馥郁撲面而來,嘬唇吹了吹熱氣,便嘗了一口,頓感清冽甘醇,沁人心脾,忍不住沖口又贊道:“真是好茶!這茶出自皇妹之手,果然大是不同?!?/br> “三哥喜歡便好。” 高曖不意有他,也將自己那盞端起,才剛挨到唇邊,便見一名內(nèi)侍從亭外匆匆跑來,近前低聲道:“陛下,徐廠督求見?!?/br> 她手上一顫,那盞熱茶歪斜著翻出少許,灑在手背上,燙得輕“咝”一聲,趕忙忍痛端穩(wěn)了,垂眼裝作品茗的樣子。 高昶卻早瞧在眼里,兩道劍眉立時擰了起來,想了想,卻也不愿太著意,叫她瞧出什么來,于是便吩咐道:“叫他在亭外謝恩便可,有事午后到乾清宮奏陳。” 那內(nèi)侍應(yīng)聲退了出去。 高曖撇著眼角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頓時愈加火急起來,連手腳都在發(fā)顫。 好不容易等到他來了,不但不能相見,還要刻意裝出這副毫不在乎的模樣,這般心境又有誰能懂? 他如今怎么樣?這些天來受沒受委屈?瘦了還是病了? 胡思亂想著,那顆心便如在湯水中煎熬,難受得要命,恨不得立時沖出去找他。 “皇妹怎么了?”高昶品著茶,暗地里偷眼覷她。 高曖聞言一怔,略有些尷尬地微笑道:“沒什么,我……我在想這茶稍嫌干澀,怕是方才水煮得還是過了些,所以還算不得上佳,遠不及師父當(dāng)年烹煮的?!?/br> “呵呵,胭蘿過于苛求了,朕瞧這茶卻是好得緊?!?/br> 高昶又品了一口,將那白瓷盞兒放在案上,望著她道:“胭蘿方才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又改口說茶不稱意,莫非是心中有什么掛礙,連著這茶水的滋味也變了?” “三哥說笑了,我單指這茶,哪有什么掛礙?!?/br> 高曖聽他問得奇怪,不禁又是一陣緊張,抬袖半掩著臉,裝作繼續(xù)品茶的樣子,胸中卻似在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