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她心頭有些發(fā)顫,忐忑不安地那冊子接在手里,又左右仔細端詳了片刻,確知無誤,不由更是奇怪,猜不出他的意思。 那冊子已顯得舊了許多,不少冊頁起了毛邊,順手翻開來瞧瞧,有的頁面已有些褶皺,顯然是長久翻看的。 她臉上不禁又紅了紅,心說他這般事務繁雜的人,卻將經(jīng)文讀得這樣勤細,可也真是難得,也無怪能背誦得那般熟練。 這每一張每一頁的印記,都似他的款款深情,不禁令人心中怦然。 她怔怔不語,手里拈著那不知翻過多少次的紙頁,只覺像在撫著他,又好像正與他相偎相依,擁懷共讀。 心中愉悅,竟不由得一路翻了下去,堪堪到了中間,忽見那蠅頭小楷的行間有些異樣,當即頓了下來。 垂眼仔細瞧了瞧,只見近于中縫處的地方竟豎寫著一溜悉曇體梵文。 她登時愣住了,自己當初默寫這經(jīng)時,用的全然都是中原文字,怎會憑空多了行梵文出來? 再瞧那悉曇字跡猶新,比劃略顯生疏,卻也姑且算得上圓轉如意,顯是才寫了未久的。假若這本經(jīng)文未曾經(jīng)過他人之手的話,那也就是說…… 她登時一陣興奮,當下細辨字意,暗自通譯下來,原來那上頭寫的是“風凜冽,光荏苒,去無蹤”。 這是什么意思? 她盯著那行字怔怔出神,不由得愣住了。 翠兒不識得梵文,又見自家主子默然不語,面色有異,正自瞧得一頭霧水,卻聽高曖忽然問:“翠兒,徐廠臣還說過什么?” “還說過什么……哦,對了,徐廠公把這經(jīng)文交給奴婢時,好像說什么讓公主莫要忘了先頭的事,也不知他究竟說些什么?!?/br> “先頭的事,先頭的事……” 高曖口中暗自念叨著,忽然心中一凜,垂眼再去瞧中縫處那行小小的悉曇梵文,微顰的秀眉慢慢舒展開來。 …… 夏末秋初,酷暑漸退,涼意暗生。 那澄凈的碧空一片湛藍,微風拂過,倒顯得頗有幾分宜人。 秣城雖及不上京師,但作為西北的門戶,也是街衢縱橫,人流如織,自有一番繁華之象。 臨街的巷口,身著一襲青布道袍的徐少卿倚在桂花樹下,眺望著遠處那朱墻高門的壯闊府邸,唇角輕挑,面上卻是一派波瀾不興,身后則立著兩名同樣著便裝的健壯漢子。 “督主之前的吩咐,我等都已準備妥當,前往京師的兄弟這兩日也該返回了?!?/br> 徐少卿低低的“嗯”了一聲,便沖身后抬抬手:“今日無事,本督這里不需跟著,你們?nèi)粲虚e暇,也各自尋些樂子去吧。” “這……”兩名漢子聞言一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一瞥眼:“聽說這城里的醉仙樓是個好去處,怎么?若是不想去,本督可就改主意了?!?/br> 那兩人這才面現(xiàn)喜色,嘿然而笑,趕忙躬身道謝,一溜煙兒便消失在巷尾處。 徐少卿沒再去理會,繼續(xù)靠在樹下,任憑身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卻只是默然遠望。 過不多時,便見兩個纖柔的身影迎面而來,在街口處站定,有些焦急的四下張望,像是在尋覓什么。 他挑眉一笑,抬步走了過去。 還未到近前,她卻也瞧見了他,那張嬌俏的小臉先是微現(xiàn)驚訝,隨即抿唇含羞一笑,垂下了頭。 待到走近身邊,便見她今日穿了件水綠的對襟衫子,下面一條青金色的馬面裙,并不如何華貴,只作尋常閨門小姐打扮,再加上那略施粉黛的小臉,瞧著別有一番動人的風韻。 翠兒甚是識趣,見他到了,上前見了禮,便轉身去了。 她卻也沒反對,只是垂著頭不去瞧他。 “公主來得好快,臣還怕今日等不見呢?!?/br> “既然是約好了,怎會等不見?廠臣便當我這般蠢不可及么?”高曖微微撅著唇嗔道。 這嬌俏模樣分外惹人憐愛,忍不住便想將她摟在懷里,只不過礙著這場合,卻是不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搖開折扇輕輕擺著:“哦,公主是如何知道臣今日相約的?” 她抬頭白了一眼,有些小小的惱他明知故問。 “你在經(jīng)卷里寫著‘風凜冽,光荏苒,去無蹤’,又讓翠兒傳話,說什么莫忘先頭事,這不是明指那三句都是缺了先頭一字么?只需順理添上,便知是‘朔時來’三字,還不就是叫我這月初一來見你么,只不過用悉曇梵文寫,平常人不識得罷了?!?/br> 他聽到最后那句時,已是展顏舒眉,笑得會心愜意。 她又瞪了他一眼,自家卻也憋不住笑了起來,只覺能猜出他暗寄之意,這般心念相知的感覺讓人又是心動,又是歡喜。 抬眼瞧瞧他,卻又道:“可也真是巧了,這兩日三哥正好外出,都不在府中,我才能尋機出來,若是定在前幾日,可真不知該怎么好了?!?/br> 徐少卿笑道:“臣這叫未卜先知,既然是約見,自是要安排妥當,哪有叫公主作難的道理?” 若是提早知道,還讓人有幾分相信,卻非要說什么“未卜先知”。 她不欲再和他爭這等口舌,沒得被繞進去,再被占了便宜,索性開門見山:“廠臣今日約我有何事?” “公主想吃蓮子糕么?” “……”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反問讓她立時怔住了,愣了愣才愕然道:“廠臣說什么?” “臣問公主用過早膳沒有,可想吃蓮子糕?” “這……我來時已用過了……” 他眉間一蹙,輕輕撇著嘴道:“可是臣從天亮時分便在此處巴巴的望著公主,卻不曾進過半點飲食,這卻怎么好?” 她聽他竟等了這么久,不由心下歉然,趕忙道:“那……廠臣請自便好了,不必管我,??!” 話音未落,那手卻已被他牽住,拉著便向前走。 她掙了兩下,卻抽不回來,只好羞著臉,任由他攥著穿街過市。 走不多遠,便跟他停在一處攤位前。 “這位小哥,來兩塊蓮子糕,莫加糖?!毙焐偾鋪G下一錠小銀,又說了句:“不必找了?!?/br> 那攤主眼睛一亮,似是沒料到剛開攤不久便遇上這般出手闊綽的大主顧,先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地應道:“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小人的糕最甜最糯,包你滿意。” 言罷,便慌忙從籠中撿了兩塊尚好的,用荷葉細細包了,雙手捧到面前。 徐少卿也沒多看,接在手中,牽著高曖的手繼續(xù)朝前街走去。 不多時來到街邊的另一條巷子,里面白墻灰瓦,倒頗為閑靜。 他拉著她來到樹蔭下,取開荷葉,拈了塊蓮子糕輕輕咬下,在口中細細咀嚼著,須臾間,便雙目微閉,唇角輕挑,滿足的嘆了聲:“嗯,好香?!?/br> 高曖卻也嗅到一股甜香之氣,又見他一口接一口,沒片刻工夫便將那塊糕吃了大半,也不知是真的餓極了,還是他所說的好吃使然。 這般看著他吃,自己口中卻也有些生津,忍不住想嘗嘗那蓮子糕。 “這糕好的緊,連宮中都沒如此正宗的味道,公主不嘗嘗看么?”他說著,便將另一塊遞到高曖面前。 先前已說過不吃,此時再要接,便有些有好意思。 她正自猶豫,卻見徐少卿將自己最后那點殘糕塞入口中,將手里的掰了一小塊,探過去,輕輕塞向她口中。 微涼的觸感從唇齒間傳來,她渾身打了個顫,愕然頓住了,那一小塊蓮子糕卻已然入口,貝齒不由自主便咀嚼起來,香甜軟滑的味覺悠悠的彌散在唇齒間…… 這一口還未咽下,他便又掰下一塊喂了過來。 她冷不防卻又吃了,如此一塊接一塊。 這般吃法可是從來沒試過,尤其他還有意無意在唇齒間撫蹭兩下,弄得人心慌意亂。 高曖不停瞥著四周,生怕被人瞧見,幸好這巷子僻靜得緊,并沒人經(jīng)過。她雖然覺得不妥,可也不知怎的,竟也沒反對,只是羞紅著臉不敢去瞧他。 堪堪將一塊糕吃完,臉上的紅潮才漸漸消退。 再抬眼看時,卻見他正將方才喂自己吃糕的手指放在唇間吮著。 她耳間一熱,恨不得立時找個地方躲起來。 徐少卿卻是若無其事,意猶未盡地咂著指頭上那混有胭脂香氣的殘糕,過了好一會兒,才帶她出了巷子。 轉過路口,折行向西,便遙遙地望見一片高大的亭臺樓閣矗在街尾。 兩人來到近處,經(jīng)一道石牌坊的山門而入,迎面就見黃墻灰瓦,飛檐挑角,菩提蒼綠,翠竹依依,煙火繚繞,香客盈門,正門上方的匾額上寫著“弘泰寺”三個鎏金大字,雜在喧囂鬧市中倒也是個清靜所在。 高曖萬沒想到三哥的封地居然還有這等古剎大寺,更沒料到他竟會帶自己到寺院來,不由更是詫異,當下跟他由正門一路向里,來到正殿。 只見里面善男信女跪滿了一地,正對著中間那尊三丈來高的金身大佛虔誠叩拜,兩旁的僧人誦經(jīng)不絕,氣氛十分莊嚴。 徐少卿左右瞧了瞧,順手扯住一名經(jīng)過的肥胖僧人,說道:“這位師傅,小可想求支簽,不知可方便否?” 那僧人打量了他們兩眼,見這對男女雖然衣著不甚華貴,但都是容貌俊美,儀態(tài)不凡,一望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哪敢怠慢,當下合十微笑道:“施主若要求簽,盡可自便,又何須問?” 徐少卿干咳了一聲,翻手摸出一張折起的銀票,不動聲色地塞在那僧人手中,低聲道:“小可今日來非為其它,乃是為娘子所求,煩請師傅去請方丈大師來解簽,這區(qū)區(qū)五百兩便權當添些香油了。” 第68章 雙絲網(wǎng) 那僧人眼睛一亮,慌不迭地將銀票接了,揣入懷中,然后又合十笑道:“施主如此有心,佛祖定然賜福。敝寺方丈這兩日正與一位新到的貴客講經(jīng)說法,不知此刻是否有暇,待小僧著人進去問一問。若是正講著,便只好請二位施主去偏殿稍待了?!?/br> 徐少卿點了點頭:“我們二人今日專程而來,務求拜見,便等一等也無妨,還請師傅代為通傳?!?/br> “好說,好說,二位施主稍后?!?/br> 那僧人說著,便喚過一名小沙彌,低聲吩咐了幾句,待他去后,自己卻沒走,仍舊陪在旁邊。察言觀色,見這二人中男的豐神俊逸,目光如電,定然大有來頭,而女的端麗嫻雅,面上卻微帶一絲羞意,便料定自己之前所猜的不錯。 想了想,便試探著陪笑問:“聽施主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是新到秣城不久,小僧不瞞二位說,敝寺雖僻處西北,但香火繁盛數(shù)百年,這觀音簽最是靈驗,現(xiàn)下左右要等一會兒,施主不若讓娘子求一道如何?” 高曖先前聽徐少卿叫她娘子,便覺不妥,此時見這僧人竟也誤認了,不由更是窘迫,但心說人家也不過就是問問,隨口推脫也就是了,卻不料他竟然應道:“既是如此靈驗,來過不可錯過,索性便卜一簽問問福緣子嗣吧。” 她嚇了一跳,在人前裝模作樣假扮夫妻,已是夠逾禮的,如今卻還要抽什么求子簽,就算是有意要捉弄她,難道便忘了自己是個奴婢,不知顧點顏面么? 當下趕忙別過頭,連使眼色,只盼他能會意,打消這念頭。 誰想他卻只作不見,狐眸也望過來,帶著些嬉笑道:“求福求子乃人之常情,娘子在家不也總這般念叨著么?如今求菩薩顯靈,賜下富貴麟兒,也好了卻你我的心事,豈不美哉?” 高曖只驚得目瞪口呆,隨即面紅過耳,垂下頭去。 若是兩人獨處時,說些挑惹玩笑也就算了,而今卻是大庭廣眾之下,卻還如此不知分寸,居然連這話都說得出口,卻還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難道竟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份當回事么? 她面皮薄,知道不便駁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辯說,自家羞赧,暗地里也替他臊得慌。 那僧人瞧在眼里,卻只道她是羞澀不語,便順手朝佛前的空位指了指道:“二位且請稍待,小僧這便取簽筒來?!?/br> 見他轉身離去,高曖終于忍不住皺眉道:“廠臣怎可這般胡說,辱我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