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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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真的站在這皇陵的神道上,忽然間竟有種恍惚的不適感,生怕這只是南柯一夢,眨眼間便會醒來。 “公主?”徐少卿的聲音忽然在旁響起。 她愕然回過頭,勉強(qiáng)抿唇笑了笑:“我沒事,多謝廠臣了?!?/br> “此乃陛下旨意,特準(zhǔn)公主拜祭先皇和母妃再上路,卻謝臣做什么?” 皇上的意思? 他說得又是那般輕描淡寫,高曖卻有些不信,想來多半又是他在旁進(jìn)言,那位皇兄才降了旨。 她心中禁感激,卻沒再開口道謝,只覺相比他為自己所做的,那簡單一個(gè)“謝”字實(shí)在輕于鴻毛,根本不值一提。 徐少卿眼中蘊(yùn)著笑,似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卻也沒道破,將手向前一比:“事不宜遲,若車駕去得遠(yuǎn)了,回頭追起來便要費(fèi)些時(shí)候,臣即刻陪公主入內(nèi)拜祭吧?!?/br> 高曖低低的“嗯”了一聲,隨著他沿那青磚長道向前走。 說來也怪,明明正值伏天,赤日炎炎,悶熱難耐,可這里卻是涼殷殷的,不見半分暑氣。 大約是葬著歷代大夏先祖的緣故,天人兩隔,經(jīng)年累月積陰所致,再毒辣的日頭也壓不住那陰氣,行走其間,不禁背脊陣陣發(fā)涼。 高曖從沒來過這里,心中念著馬上便可以“見到”母妃,并沒如何在意,急切之余,沒來由的又有些惶然不安,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文武金門下,左手邊的券門前早已有兩班守陵的內(nèi)侍躬身候著。 為首的那個(gè)一溜小跑來到近前,跪拜行了大禮。 徐少卿瞧了他一眼問:“本督瞧你有些面熟,原先在皇后娘娘宮里的?” 那內(nèi)侍眼睛一亮,伏地喜道:“回督主話,奴婢張懷,早前確實(shí)在坤寧宮當(dāng)差,年前才到皇陵來做管事,督主竟還記得,真是奴婢天大的面子?!毖粤T,又重重磕了個(gè)響頭。 不過只是隨口一問而已,這人卻像撿了金山似的歡天喜地,想必也是憋了久了。 他沉著嘴角一哂:“本督奉陛下之命陪公主前來謁陵,好生伺候著,回頭有你好處?!?/br> “是,是,奴婢昨晚接了信兒,就連夜張羅著,如今都已備好了,請公主殿下和督主隨奴婢來。” 張懷連連叩首,語聲竟有些發(fā)顫,說著便起了身,陪在旁邊,由兩個(gè)內(nèi)侍引著經(jīng)券門而入,一路過了碑殿來到中庭。 這里重檐廡頂,果然與宮中的規(guī)制相同,只是滿院蓬草雜亂,有些地方竟長了幾寸高,只留中間一條主道,未免讓人覺得這巍峨莊嚴(yán)中透著些蕭索的味道。 所過之處,間或驚起幾只鳥雀,“撲啦啦”的飛過檐頭,又落入另一片叢中。 高曖不覺有些慌,下意識的便向徐少卿身邊靠了靠。 “公主殿下請看,那廂最高的便是享殿,先帝和從龍殉節(jié)諸位娘娘的神牌冊寶都在那里供奉著。”張懷呵著腰,朝前頭一比。 她“嗯”了一聲,朝那黃瓦琉璃,三重須彌座臺基的殿宇望了望,心跳不自禁的快了起來。 瞥眼看看旁邊,見徐少卿稍稍墮后些,垂首跟在側(cè)旁,神色恭敬,竟似比面君時(shí)還嚴(yán)肅些。 她暗暗嘆口氣,只好又回過頭。 須臾間,到了殿前。 待兩名內(nèi)侍推開沉沉的朱漆大門后,便由張懷引著朝里走。 甫一入內(nèi),那nongnong的金箔燒化之氣就撲面而來,嗆得人有些發(fā)暈。 外面天光正好,這里頭卻昏昏默默的,雖說殿宇壯闊,仍讓人有種沉壓之感,竟感覺透不過氣來。 高曖顧不得許多,遠(yuǎn)遠(yuǎn)的朝大殿深處瞧過去,就見那長長的祭壇面南而供,正中那青銅鎏金的神牌上豎寫著“大夏仁宗昭皇帝之位”。 其左則是一排稍小的神位,大多寫著妃嬪、美人之類的字樣,而右側(cè)卻是空蕩蕩的,獨(dú)獨(dú)只供有一副牌位,上頭分明寫著“恭恪惠順端僖貴妃慕氏”。 剎那間,她如同身中雷擊,腦袋里恍恍惚惚,一片混沌,喉間像堵了塊東西,吐不出也咽不下,淚水在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強(qiáng)自忍著吞聲問:“這頭……為何只祭……只祭慕貴妃一人?” 張懷愣了一下,隨即躬身道:“回公主殿下,奴婢到此還不足一年,當(dāng)初來時(shí)便是這般,究竟為何這般祭法,奴婢也無從知道,或許……” 他說到這里,忽見徐少卿冷凜的目光斜睨著自己,不禁打了個(gè)哆嗦,慌忙改口道:“這個(gè)……先帝升天已十五年,前朝的事,只怕誰也說不清了。奴婢斗膽,倒是覺得先帝如此安排,多半是對慕貴妃娘娘偏愛有加,所以才讓神位立在右邊,獨(dú)受香火。” 言罷,又涎著臉偷眼看過去,卻見那雙狐眸中仍就寒意凜然,絲毫沒有斂去的意思,登時(shí)嚇得噤若寒蟬。 高曖咬著唇,齒痕殷然,幾乎要滲出血來。 她不懂祭祀大事,可也不是傻子。 大夏最重禮法,斷不該有牌位不均,空留一人在側(cè)的道理。 這等大事不會是無心之失,可若是有心為之,究竟又是為了什么? 她沉默了,莫名其妙怕得厲害,卻又忍不住去想。 “這里沒什么要緊事了,你下去吧。”徐少卿低聲吩咐了一句。 張懷有些摸不著頭腦,分明一直陪著小心,方才也算見機(jī)得快,怎么這會兒倒像馬屁拍在腳后跟上似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陪著笑,唯唯退了出去,只留他們兩個(gè)在里面。 徐少卿見他將門閉好,這才輕提曳撒,走近供臺,取了三炷香點(diǎn)燃,雙手遞到她面前。 “公主請進(jìn)香吧?!?/br> 高曖卻沒立刻去接,凝視著他,紅了眼眶問:“廠臣,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他愣了一下,捏著香的雙手向下垂了寸許。 “公主何出此言?” 她泫然苦笑:“不用瞞我了,想必神位為何這般擺放,廠臣怕也已知曉得一清二楚?!?/br> 他更覺愕然,有些后悔方才遲疑那一下,索性直接答了,也省得她平白無故起疑心,如今答起來卻要慎重了。 “公主誤會了,凡遇年節(jié)四時(shí)大典祭祀,皆由禮部會同太常寺主理,臣是內(nèi)臣,雖說兼著司禮監(jiān)和東廠,可也只陪駕來過皇陵幾次,這享殿今日卻是頭回進(jìn)來,又如何能知曉其中緣由?” 他微微一頓,便跟著又道:“此事臣也覺得蹊蹺,按說享祭的排位的確不該是這般,想必太常寺所藏的皇陵祖制中該有記載,但興許也只是個(gè)圖樣,略略配幾句話。先皇畢竟殯天已久,有些事情只怕早已查不出個(gè)所以然來,臣勸公主就不要如此執(zhí)著了?!?/br> 高曖默默聽完,眼中期盼的光芒慢慢轉(zhuǎn)為黯淡,臉色也沉了下去。 他說得似是入情入理,但她卻分明感覺得到,那不過是幾句搪塞之詞。 有太多的事情他不愿讓自己知道。 她心里明白,那是因著不愿讓她卷入是非當(dāng)中,也免得徒增煩惱。說到底,純系是一番好意。 可她現(xiàn)在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gè)在庵堂里懵懂無知,與世無爭的小丫頭,也不愿這樣什么也不去聽,什么也不去想的活著。 更何況,這些事牽連著母妃,更關(guān)系到自己和弟弟的身世,既然他知道真相,為何不肯透露哪怕只言片語? 或許他覺得自己到了洛城,遠(yuǎn)離了是非,很多事情也就沒必要知曉了。 想想也是,往后自己便是在青燈古佛下消磨殘生,再不會出來了,知與不知還真沒什么兩樣。 而他護(hù)送到了洛城,也將返京,繼續(xù)深得圣心,游刃于朝堂和宮中,也不知還能再見上幾面,想想也覺難過。 既是這樣,又何苦強(qiáng)要追逼呢? 她默然片刻,嘆了口氣道:“廠臣說得是,我記下了?!?/br> 言罷,從他手中接過那三炷香,近前敬了,恭恭敬敬地對著供臺正中的先皇神牌大禮參拜。 而后轉(zhuǎn)向右側(cè)母妃這邊,才一頓首,積蓄已久的淚水便再也抑制不住,如潰堤般奔涌而出,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徐少卿知道這是有感而發(fā),由著她哭了一陣子,便上前輕撫著她的背心,溫言道:“公主節(jié)哀,莫哭壞了身子,時(shí)候不早,咱們也該啟程了?!?/br> 他本以為還要再安慰幾句,卻不料高曖很快止住了哭聲,抬袖拭去淚水,輕輕推開他,面無表情的起身,朝殿外走去。 48.雨如酥 那一推分明帶著怨氣,雖然只是輕柔的拒絕,卻同樣令人心驚。 她惱了? 這個(gè)向來溫文,甚至有些木訥的人居然也會惱。 徐少卿有些始料未及,也不知這是一時(shí)之氣,還是積蓄已久。 再回頭看時(shí),那纖弱的身影已到了殿門處。 他嘆口氣,快步上前,替她推開門,躬身抬抬手:“公主請?!?/br> 高曖沒吭聲,也沒抬頭看,提起裙擺就跨了出去。 這算作怎么回事? 他不禁一愣,那兩道劍眉隨即蹙結(jié)起來。 張懷一直候在外頭,見兩人忽然出來,也自嚇了一跳,慌忙隨上去,惶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既是禮祭完了,只管叫奴婢一聲便是,這是怎么說的?” 他年歲不小,又是宮里出來的,自然會察言觀色,可此時(shí)見這位公主臉上雖然還殘著些許悲戚,但眉宇間卻陰沉沉的,似是心頭正憋著氣,沒處去撒。 再偷眼去看徐少卿時(shí),就看他那張臉也冷沉得嚇人,依稀倒和身邊這位主子有幾分相似。 這氣氛可有點(diǎn)怪,他不敢多言,當(dāng)下陪著小心當(dāng)先引路。 一道按原路出陵,兩下里都沒言語。 高曖始終垂著頭,連眼皮也沒抬。 徐少卿在旁邊瞧得不是味兒,這文靜人怨起來,還真讓人難受得緊。 他幾次想開口,又礙著這地方場合,人多眼雜的,終究還是忍住了。 徑出文武方門,仍沿神道一路回到車前,卻見那旁邊堆著幾提西瓜,又大又圓,瓜藤漫卷,表皮隆著筋脈,一色的墨綠。 張懷上前呵腰笑道:“奴婢這里清靜,沒什么像樣?xùn)|西,特備了些新鮮瓜果,請公主殿下路上消暑解渴。” 徐少卿斜了幾眼,微微蹙眉。 “你這些怕都是皇陵的薦儀貢品吧,這怎么能叫公主帶在路上?不合規(guī)矩,都收了吧?!?/br> 張懷笑道:“回督主話,若是貢儀,奴婢萬死也不敢拿出來,這都是鄰近園子里自種的。上等的黑繃筋,皮兒薄,籽兒少,脆甜的黃沙瓤,奴婢昨兒晚上叫人摘的,井水里浸了半宿,剛才撈出來不久,這會子吃最是清爽?!?/br> 徐少卿嘿然一笑,卻見高曖已自顧自的上了車,那臉色不禁又沉了沉,于是便讓人將瓜收下,扶車步行一段,等去得遠(yuǎn)了,這才準(zhǔn)備登車啟行。 撩開簾子瞧時(shí),她正抱膝當(dāng)中坐著,旁邊也不留地方。 見他探頭進(jìn)來,抬眼瞧瞧,旋即又垂了下去,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說一句話。 這使性的磨人勁兒讓他也有些無措,此時(shí)倒是進(jìn)退不得。 想了想,便撒手放下簾子,低聲吩咐那車夫下車自行去了,自己接過手來,揚(yáng)鞭催馬,去追北上的儀鑾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