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遑夜凄凄。 那聲音仿如利刃,刺破這闌珊的夜,又幻作無數(shù)道熾烈的強光凜凜而下,照得人無處遁形。 高曖頓在原地,望著那頎長的身影伴著那輕輕的窸窣,自如淵似湛的杳冥之處緩緩而來,白色曳撒的下擺隨步子搖曳攢動,恍如飄行如虛空之中,一霎間便滑到了近處。 “臣徐少卿,見過晉王殿下?!?/br> 他打躬行了一禮,玉白的面孔像瑩著層暈光,連這昏默的夜色都掩不住。 高曖見他并不向自己行禮,仿佛視而未見,那張臉也是淡然如水,喜怒不形,心下竟有些不安之感,垂了頭不敢去瞧。 “原來是徐廠臣,不必多禮?!?/br> 高昶卻也沒想到他竟會隱在這里,應了句場面話,跟著清清嗓子道:“徐廠臣不必深疑,本王許久未見皇妹,今晚便一同出來閑游一番,敘敘舊而已,片刻便回去。徐廠臣若有公干,便自去忙好了,不必理會我們?!?/br> 徐少卿收了禮數(shù),身子挺立著,不見絲毫的卑怯。 “今日剛一回來,陛下便吩咐臣警肅全城,嚴查宮禁,如今已是子時,早過了時候,殿下久留不宜,便由臣護送出宮可好?” “徐廠臣當也知道,太后慈宮違和,本王日日侍疾,陛下特準可酌情逗留。本王與皇妹敘幾句話,稍時便自行回去,廠臣便不用麻煩了?!?/br> 高昶說著正要拉高曖離去,卻聽徐少卿又道:“這如何使得?殿下身份尊崇,既是見了,臣于情于理定然要侍候周全。若是出了什么差錯,陛下那邊臣可交代不了?!?/br> “陛下”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竟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森寒之意。 高昶臉色一沉,眉間登時擰了起來。 高曖也是心頭一緊,這事若是讓皇兄知曉了,那…… 抬眼看看,卻見徐少卿那雙狐眸竟也正瞧著自己,唇角淺淺的勾著,卻毫無笑意,反而蘊著些別樣的意味。 她咬咬唇,正要開口,暗地里卻被高昶拽了一下。 “本王不過是一時興起,同皇妹隨意走走,徐廠臣大可不必如此緊張。也罷,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王自當遵從,這便回去了?!?/br> 徐少卿躬身一笑:“殿下盡管放心,臣雖是奉旨辦差,但若事事都驚擾陛下,這東廠的位子也就不必坐了?!?/br> 言罷,打手向旁一讓道:“殿下請?!?/br> 高昶瞥眼斜覷著他,來回打量了幾圈,卻也沒瞧出那張淡然如水的面孔背后究竟想些什么,于是道聲:“不必了,本王自行出宮便可,煩勞廠臣送公主回去?!?/br> 言罷,又回頭對高曖歉意的苦笑一下,便有些沉悶的去了。 “臣恭送殿下?!?/br> 徐少卿打著躬,待人走遠了,便如繃起的鐵尺般重又直起身子,目光隨著眼波流轉,落回到高曖身上。 她也恰好正抬眼瞧過去,與那雙眸子一觸,頃刻間便敗下陣來,垂著頭,倒像真做錯了什么似的,心頭突突跳得厲害。 躊躇了半晌,也不知該怎么開口,恍然一瞥,卻見那白色曳撒的袍角已近在眼前。 這人總是這樣,話說得冠冕堂皇,可做起事來有時卻顯得鬼祟,叫你捉摸不透,尤其在她這兒,總是冷不丁的便被嚇一跳。 高曖下意識地向后趔,那腳還沒沾地,手臂卻被他扯住了。 “廠臣……你別這么……” 她使勁掙動著,身子繼續(xù)向后趔,卻拗不過他的力氣。 鬧了半晌,衣裙也歪斜了,這才有些脫力的停下來,嬌喘吁吁。 “公主何時這般愛夜游了?今日才回宮,也不先歇歇腿腳?!?/br> 他湊到近處,俯首凝視著她的雙眸。 她頓時有些慌,那話沒過腦袋便沖口蹦了出來:“夜游?我何時要夜游了?” 話音剛落,便醒悟過來,下意識的抬手掩住了檀口。 “哦?既然不是夜游,那公主與晉王殿下深更半夜結伴同行,所為何事啊?”他仍灼灼地望著她,似乎很享受她這“走投無路”的樣子。 “……” 她登時語塞,甚至不敢去瞧他,那雙眼太過讓人著魔,稍稍看一下便連負隅頑抗的心都沒了。 可這事該怎么對他明言? 便直說去尋母妃的遺物么?似是有些不妥。 她不是信不過他,只是覺得母妃是自己心中唯一一處隱秘的地方,不愿被別人過分探究。 “公主不答,臣自然不敢勉強。只是前些日子在夷疆,公主還親口說過把臣當作家人,如今瞧著也不過是句違心的話而已?!?/br> 他說著,有些頹然地搖頭苦笑,可那手卻仍抓著不放。 她這時候卻是個沒心肺的,聽他一說,腦中立時便回想起那些傷神催腸的話來,便又期期艾艾道:“廠臣為何要這般說,我……我既是曾經(jīng)答應過,心里便將廠臣當成家人來看,怎會是違心之言?” 這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心虛。 那時身陷陽苴城,全賴他的指點,不僅保得平安,還有驚無險的平定了禍亂,隱隱便覺得與他共過患難,彼此間也貼近了不少。 后來途中閑談,他沒來由的傷懷起來,引得自己也黯然,話趕話便說了句愿把他當家人,實則真的是這般想么? 她自家也弄不清楚,但總覺得在這偌大的宮中,真心說過話的,除了翠兒之外,便只有他了。 可翠兒畢竟跟了自己六年,朝夕相處,幾乎沒有分離過。 而識得他才不過三兩月的工夫,在她心目中,卻似已變得無法替代了。 但這又算是種什么情愫呢? 這般似有意又躊躇的樣子,自然被徐少卿看在眼內(nèi)。 他暗自一笑,面上卻仍是悵悵的,眼底閃著希望,俯望她道:“既是這般說,公主若有心事,便該當向臣坦露才是。那晚只因公主一句‘尋思著也只能跟你說了’,臣便念茲在茲,日思夜想的要把差事辦好了。如今又有事,公主卻將臣視作路人,唉……瞧來還是自家兄長親近些?!?/br> 高曖聽他最后那句話,登時面紅過耳,垂著頭,只覺頸子都燒了起來。 比自家兄長還親近些,那是什么? 她不敢往下深想,稍稍觸及一下,便覺頭臉針刺似的麻,那顆心恨不得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這人還有個正話沒有? 她心里嗔著,嘴上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愣在那里犯迷糊。 只聽徐少卿又道:“公主若是不愿說,臣也無法勉強。夜深了,這殿間的地方風大,請公主起駕回宮?!?/br> 她這才有點回過神來。 今晚剛出來時還不知為了什么,后來聽說母親尚有遺物留著,那顆心便再也定不下來。原本三哥帶她到這里,就是為了要找那些遺物,結果被他這一攪便全亂了。 如今可怎么好? 就此回去,實在有些不甘愿,有心留下,卻連門也進不去,更不知到哪里去尋。 猶豫半晌,終于鼓足勇氣道:“我若是說了,還望廠臣嚴守秘密,千萬不要再透與旁人知道?!?/br> 徐少卿聽她這般說,便也收起那副玩笑的樣子,正色道:“公主若真像家人那般信任臣,臣自當替公主保守秘密,絕不會向外人泄露半個字。” “真的么?” “公主是要臣起誓?那好……” 言罷,也不待她答應,便舉手過頭,玉白的臉上一派莊嚴。 “臣徐少卿在此立誓,若日后有負公主,此生不得善終,死后墮入輪回,永世為奴?!?/br> 高曖萬萬沒料到,他竟會為這種小事發(fā)此毒咒,愕然聽完,再回神一品,突然覺得那話明著是在發(fā)誓,暗里卻古古怪怪,但究竟哪里古怪,一時又說不上來。 她未及多想,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對他說了。 他聽完卻不言語,只是挑唇看著她。 “廠臣笑什么?”她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那唇角淺淺的弧度更讓她心里打鼓。 “臣只當有什么大不了,卻原來是這等小事,公主難道忘了臣的身份?”他有些嗤笑的打趣。 她卻還未反應過來,顰眉奇道:“你的身份?” 徐少卿抬手捋著袖子,攏在里頭的左腕猝然露出來,也是膩白的顏色,那上頭還戴著一串紫檀的佛珠,赫然便是她當時送他的那件東西。 還真的天天帶在身上,當自己也是修佛的人么? 高曖覺得有些不倫不類,都說神鬼怕惡人,他大概也可歸為此類。 她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在自己面前顯露,當下只作不見。 “臣領著東廠,行的就是這稽查天下之責,這世上的事不敢說盡數(shù)了然,總之也差不了多少,公主若要查什么,找什么,還有不比臣更便當?shù)拿矗俊?/br> “莫非……莫非廠臣你也知道?”她不免有些驚訝。 他目光朝那高墻大院中一瞥,旋即又轉回來,挑眉問:“若不然,臣陪公主進去瞧瞧?” 說著也不待她答應,便長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向正殿側旁繞去。 高曖雖然微覺不妥,但此時夜深人靜,也不怕被人瞧見,索性便沒言聲,任由他拉著。 他走得不緊不慢,也不讓她可以墮后,兩人就這么牽著,并肩而行,沒多時,便繞到了景陽宮的后進院落。 他頓住步子,伸臂環(huán)在她腰間,縱身躍起,輕飄飄的翻過那高大的朱墻,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這般帶著自己起落飛馳早非第一次了,往常只覺心悸,并無他感,但方才在北五所后巷見過三哥從墻頭翻身躍下的身法,此刻便有了另一番感覺。 她不懂武藝,但卻隱隱瞧出似乎這位廠臣的身手比三哥要強上許多。 不過這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并沒多想。 此時云層漸散,月光透下來,天地間不覺清爽了許多。 舉目四顧,但見殿宇森森,院落綽綽,比北五所那小房小院大出數(shù)倍,便是清寧宮似乎也稍有不及。 她微感驚訝,但在仔細瞧那院落的格局,隱隱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許是因著在這里出生,又度過了小半幼年,依稀還存著眷戀,總也無法忘懷。 黃瓦紛亂,綠苔層層,雖然談不上破敗,但顯是許久沒人打理過了。 遙遙的向正殿望去,那里頭黑漆漆,幽寂寂的,瞧著倒有幾分像是陰森的地宮,瞧不出半分往日該有的巍峨氣魄。 “公主可還記得這里么?”徐少卿忽然問。 高曖不禁一愣,頓在那里,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嘆口氣道:“我那時還小,只心里隱約有個樣罷了,如今也說不上來?!?/br> 他也游目四顧,跟著又道:“公主可知這慕妃娘娘當年為何會居于此宮么?” 她聞言愕然。 母親當年的身份是貴妃,自然比不得皇后,居于東西六宮也是常情,大致不過是分派先后而已,還能有什么特殊緣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