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筠出去送了一段，回來接著繡，繡著繡著，動作慢了下來。

    三個侄女，每個子嗣都很順利，只有她嫁給姚寄庭后遲遲沒有動靜，郎中說她身體沒問題，到底是真的，還是有問題郎中也看不出來？目光落在腹部，陸筠眼睛忽然有點酸，母親一直說她還年輕，應(yīng)該再找個人嫁了，可萬一她還生不出來怎么辦？

    腦海里不受控制浮現(xiàn)姚老太太的身影，陸筠眼底只?？酀?/br>
    她不想嫁了，不想再被人從頭到尾地嫌棄，也不想出門走動，只想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孝敬父母，悶了有弟弟、侄子們可以叫過來解悶，出嫁的侄女們逢年過節(jié)總會回來，這些就是她在乎的人，至于外面的，她不想見，也不想再認(rèn)識誰。

    ~

    當(dāng)晚子時過后，陸懷玉平安生下一女，早上派人去各親戚家道喜。

    陸明玉得知母女平安，很是替二jiejie高興，至于生兒生女，才第一胎，不必急呢。

    不過這是她的想法，男人們應(yīng)該都盼著妻子一舉得男吧？

    “你希望是兒子還是女兒？”

    天又黑了，陸明玉拉著丈夫的手貼到自己肚子上，柔聲問。

    楚行并沒有馬上回答，反問道：“說實話？”

    陸明玉笑他，“當(dāng)然是實話?！?/br>
    楚行反握她小手，幽幽道：“我希望是兒子，兒子好教，女兒，我擔(dān)心她跟盈盈一樣，怕我?！?/br>
    meimei出生那年他十五歲，已經(jīng)是能當(dāng)父親的年紀(jì)了，但他不懂如何與meimei相處，最終兄妹不親?，F(xiàn)在他身居高位，越來越忙，小姑娘們都喜歡被人疼著，他一來沒有太多時間與女兒相處，二來不會哄姑娘……

    “我祖父眼睛比你大，看起來比你還兇，我們姐妹都不怕他。我也不怕你，咱們的女兒就更不可能怕你了?！甭牫鏊捓锏膼澣?，陸明玉依賴地抱住他肩膀，溫柔地開解道，“再說了，小孩子都特別招人疼，到時候孩子抱在懷里，不用人教，你也會自然而然地疼她?！?/br>
    楚行忽然想到了七歲的妻子，穿著一身粉色的衣裙，模樣乖巧可愛。

    “那就先生女兒?！背杏H親她額頭，“咱們女兒肯定像你?！?/br>
    陸明玉卻不愿意了，嘆道：“還是先生兒子吧?！彼菄珷敚枰獌鹤永^承爵位。

    “阿暖想生什么就生什么?！痹趺椿卮鸲紵o法讓她滿意，楚行失笑道，他只要她母子平安。

    ~

    懷孕的日子淺，陸明玉暫且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武康侯府洗三這天，她也帶著禮物去道賀。到了武康侯府，再次看到一眾娘家人，陸明玉就跟過年一樣歡喜滿足，只是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次宴請，姑姑陸筠又沒來。

    “祖母，姑姑她……”陸明玉走到祖母身邊，擔(dān)心地問。

    朱氏無奈地?fù)u搖頭，“你姑姑的脾氣，阿暖還不知道？你娘勸得口干舌燥，她也不聽?！?/br>
    想象姑姑一人坐在房間，寂寂寥寥地仿佛活在塵世之外，陸明玉心頭頓時籠罩了一層陰霾，又心疼又發(fā)愁。這樣怎么行？姑姑是忘了姚寄庭了，但她才十八歲，如花似玉的年紀(jì)，總不能真的一輩子孤老下去吧？

    “阿暖，聽說今年中秋燈會宋家又有新花樣，你要去嗎？”大姑娘陸錦玉沿著走廊繞了過來，親昵地問道，“我們在那邊提前定了雅間，阿暖一塊兒來？”

    燈會？

    陸明玉眼睛一亮，欣然道：“好啊，回頭再叫上姑姑一起?！?/br>
    宋家的燈戲新穎有趣，最適合排遣煩憂了。

    陸錦玉微怔，不由地看向祖母。知道姑姑不喜出門，她根本沒想過邀請姑姑。

    朱氏愁容滿面：“你姑姑肯定不去……”

    “我去勸姑姑?！标懨饔裢熳∽婺甘直郏判氖悖骸肮霉米钕矚g我，只要我勸，她肯定聽?！?/br>
    朱氏對此表示懷疑，孫女再有本事，能頂?shù)米∷c兒媳婦加在一起？女兒柔歸柔，倔起來也是油鹽不進的。

    陸明玉想到做到，用完席面，先隨母親回了娘家。

    陸筠依然哪都不想去，但陸明玉自有一套磨人的辦法，柔聲細(xì)語的，哄起人來嬌軟動聽。陸筠漸漸心動，想想中秋夜燈火再輝煌也不似白日那么亮堂，應(yīng)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便點點頭，答應(yīng)十五晚上陪侄女們?nèi)ベp燈。

    第139章 139

    中秋佳節(jié)，看宋家燈戲只是今晚的一個重頭消遣，燈會上還有其他熱鬧值得觀賞，因此陸明玉與陸錦玉約好一更時分在宋氏燈樓碰面，之前先各自陪家人游玩。紅日才落到樹梢，陸明玉夫妻倆就帶著楚盈出發(fā)了，去陸家接陸筠、崇哥兒。

    其實陸明玉也想帶兩個弟弟出來玩的，但蕭氏擔(dān)心兩個淘氣孩子給女兒女婿添亂，堅持不肯答應(yīng)。崇哥兒與恒哥兒一樣都是九歲，但崇哥兒要聽話多了，派他同行，也是給陸筠當(dāng)個伴，畢竟陸明玉現(xiàn)在是楚家媳婦了……

    那話是蕭氏打趣女兒的，陸明玉嘴上撒嬌，心里卻是有那么一點點擔(dān)心，怕姑姑太拘束，她一直陪姑姑說話，難免冷落楚盈，反過來陪楚盈多了，又冷落了姑姑。但陸明玉完全多慮了，楚盈、陸筠都是喜靜的脾氣，見面后居然投了彼此的眼緣，相處地十分融洽，反倒是崇哥兒，坐在三個姑娘身邊，男娃端端正正坐著，有些拘謹(jǐn)。

    “五叔想去哪里玩？”既然楚盈、姑姑話語投機，陸明玉笑著挪到崇哥兒身邊，嘴上喊著五叔，語氣卻與她叫弟弟們的名字一樣，全是照顧。

    崇哥兒容貌酷似陸斬，長大了應(yīng)該與父親一樣威風(fēng)凜凜不怒自威，但這會兒看著虎頭虎腦的，憨憨地可愛。因為車?yán)镒吧某绺鐑罕绕綍r在家更老實了，侄女問話，他乖乖道：“你們?nèi)ツ膬何揖腿ツ膬??！?/br>
    陸明玉稀罕地抱了抱自己的五叔。

    崇哥兒身體一僵，瞥見那邊楚家姑娘偷偷笑了，崇哥兒刷的紅了小臉。他就知道，侄女根本就沒把他當(dāng)五叔看。抿起小嘴兒，崇哥兒想讓侄女放開自己，動動嘴唇，卻怎么都說不出口，至今小家伙都不知道怎么稱呼侄女呢，叫侄女、叫阿暖都別扭。

    馬車停在了玲瓏坊前。

    楚行下馬，走到馬車前，見崇哥兒先出來，楚行想也不想就將走過來的崇哥兒抱了起來。崇哥兒本來想自己踩凳子下車的，突然落到國公爺侄女婿懷里，崇哥兒緊張極了，被楚行放下后，小家伙呆呆地不知所措，楚行轉(zhuǎn)身了，他才低頭道：“謝謝國公爺。”

    聲音太小，楚行沒聽見，專心扶meimei下車。

    楚盈之后，陸明玉才出來。

    “小心?！背形兆∑拮拥氖?，低聲提醒道，前面抱崇哥兒、扶meimei，他都沒有開過口。

    陸明玉并不知道丈夫?qū)λ厥獾捏w貼，小手被他大手主動握住，陸明玉側(cè)頭看他，夕陽余暉傾灑過來，楚行一身絳紅色長袍，面如美玉眼簾低垂看著她腳下，清冷里又漾出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溫柔，似穿透花燈的皎皎月色，冷而柔和。

    想到她挑出這條絳紅長袍遞給他時楚行眼里的無奈與縱容，陸明玉甜蜜地笑了。她站穩(wěn)了，楚行立即退后兩步，一舉一動都有講究。陸明玉看看剛從車?yán)镒叱鰜淼墓霉?，既然侄女婿避開了，她這個侄女便在旁扶了一把。

    陸斬派來的兩個護衛(wèi)在前面開道，陸筠牽著崇哥兒與楚盈并肩走，陸明玉因為雙身子，被二女推給了楚行，叫他們夫妻在一塊兒，后面魏騰隔了一段距離跟著，冷眼留意主子們身邊的任何異動。

    時候尚早，但兩側(cè)的商鋪都掛出了花燈，陸明玉興致盎然地賞燈，反正左手被楚行霸道地牽著，她也不用擔(dān)心走路撞到人。路過一家常常光顧的玉器店，陸明玉不由往店門里面瞄了一眼，未料正好有人從里面走了出來。四目相對，陸明玉先是愣住，跟著就瞪大了一雙水潤潤的桃花眼。

    她震驚地忘了走路，手上傳來阻力，楚行馬上也停了下來，疑惑地看了過去。

    明惠帝的目光，卻犀利地落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揶揄一笑，他徐徐地朝這邊走來。

    陸明玉回神，連忙把手抽了回來，朝一身藍灰長袍的明惠帝點點頭，她先去攔住姑姑三人，順便把該叮囑的叮囑了。楚行留在原地，待明惠帝與金吾衛(wèi)指揮使廖守走近，他恭敬地拱手行禮，低聲道：“七爺?！?/br>
    “世謹(jǐn)好雅興，我就料到你今晚沒空，所以沒叫你同行。”明惠帝拍拍楚行肩膀，聲音清朗。

    “七爺準(zhǔn)備何時回府？”楚行神色凝重，中秋夜街上魚龍混雜，即便知道附近還有其他暗衛(wèi)，楚行依然不太放心。

    明惠帝嫌他掃興，眼睛看向轉(zhuǎn)過來的三個姑娘，面帶淺笑：“剛出來，多逛一會兒再說。”

    楚行默然。

    陸明玉見明惠帝望著她們這邊，她心中忐忑不安，盡量自然地?fù)踝」霉冒脒吷碜?，再親昵地招呼道：“七舅也來賞燈了啊，真巧。”

    她喊七舅，后面陸筠、楚盈、崇哥兒都客客氣氣地喊七爺，低著腦袋，誰也沒敢看明惠帝。

    明惠帝逐個掃了眼，崇哥兒虎頭虎腦的，明惠帝認(rèn)識。楚盈、陸筠二女都是男裝打扮，十三歲的楚盈嬌小單薄，唇紅齒白，儼然一個秀氣廋弱的少年郎。陸筠就不一樣了，她比楚盈高出半頭，一身玉白圓領(lǐng)長袍完全遮掩不住她玲瓏的身段，更不消說她眼角眉梢只有少婦才有的嫵媚風(fēng)情。

    嫵媚，卻又青澀，仿佛只是豆蔻少女提前開了花，心底依然單純無暇。

    短短的一個照面，明惠帝腦海里卻連續(xù)浮現(xiàn)出了他對陸筠的所有記憶，三四歲時懵懂無知的女娃，七八歲懂得害怕的小姑娘，然后就是觀音峰前，她默默垂淚在他身邊走過，然后臉色蒼白地昏倒在他懷里。

    回憶如一陣春風(fēng)，在他心頭吹過，風(fēng)走了，余溫徘徊不散。

    久居皇位的男人，眼神深邃，城府暗藏，便是看誰也不會令人察覺。分寸拿捏自如，明惠帝及時收回視線，笑著問外甥女：“阿暖，你們來的這么早，是要去一品齋用飯？”京城幾條繁華街巷，明惠帝也是?？?。

    陸明玉暗暗掃眼姑姑，心亂如麻，卻不敢撒謊欺君，硬著頭皮道：“是啊，七舅吃過了嗎？”

    “正要找地方，既然遇見了，不如咱們結(jié)伴而行，這頓我做東?！泵骰莸塾鋹偟氐?，言罷率先往前走去，經(jīng)過陸筠時，男人余光不著痕跡地再次掃了過去。

    陸筠一無所知，眼睛看著身旁的弟弟，心想她一會兒定要看好弟弟，免得弟弟沖撞皇上。

    第140章 140

    按照明惠帝的意思，大家都是熟人，就不用分桌而食了。

    確實是熟人啊，楚行是他的左膀右臂，陸明玉是他寵愛的外甥女，那他禮遇夫妻二人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雅間的黃梨木桌能容八人可坐，明惠帝徑自坐了主位。

    陸明玉心念飛轉(zhuǎn)。楚行、廖守地位幾乎相當(dāng)，最合適的坐法是讓他們兩人挨著明惠帝坐，那樣她只能安排崇哥兒與廖守坐一側(cè)，楚行這邊無論是她還是楚盈，最終姑姑都會坐到明惠帝對面，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要想避免，除非她先搶了明惠帝右手邊的位置，然后帶著姑姑一起……

    “阿暖過來，挨著七舅坐?！泵骰莸酆唵螔咭曇蝗ρ砰g的陳設(shè)，見這些人還都杵在那兒，他笑著對陸明玉道，外甥女有了身孕，明惠帝也挺高興的，之前已經(jīng)厚賞一次了。

    皇上主動相邀，正合她的心意，陸明玉露出一個被皇舅舅看重的歡喜笑容，正要叫上姑姑跟她走，卻瞥見小姑子楚盈依賴般往她這里跨出了小半步，一雙麋鹿般清澈的眼睛也看了過來，仿佛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嫂子要與別人坐。

    這樣的信任，陸明玉無法拒絕。

    她馬上改口道：“盈盈跟我坐一塊兒吧。”

    楚盈矜持地點點頭。

    陸明玉故意撒嬌地把座椅往明惠帝那邊挪挪，親昵道：“這里沒有丫鬟，我離七舅近點，好幫您倒酒。”

    明惠帝調(diào)侃地看向楚行：“倒酒免了吧，免得世謹(jǐn)擔(dān)心你累到?！?/br>
    陸明玉不由地也看向楚行，楚行一如既往地正經(jīng)嚴(yán)肅，別人不懂妻子為何挪椅子，楚行同樣重生歸來，心知肚明，順手就把南邊靠東的椅子挪到了meimei旁邊，然后回頭對陸筠道：“一會兒伙計從這邊上菜，小姑且同盈盈擠擠，免得湯水灑到身上。“他臉龐清冷，說話卻十分謙和有禮，始終把她當(dāng)姑姑對待，陸筠輕聲道謝。

    楚行微微頷首，跟著把另一把椅子往西挪挪，他帶崇哥兒吃。

    廖守本想把皇上左下首最近的位子讓給楚行的，見他還要帶孩子，廖守客氣兩下就沒有多堅持。坐好了，他眼簾低垂，守禮地不往女眷們那邊瞧。

    陸明玉以前沒見過這位金吾衛(wèi)指揮使大人，卻從楚行口中聽到過幾次，她號出喜脈后，廖守還送了禮來，因此明惠帝與廖守說話時，陸明玉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兩眼。據(jù)楚行所說，廖守只比他小一歲，當(dāng)年明惠帝親自去邊關(guān)督軍，路上遇見一少年乞丐與大乞丐斗毆搶食，少年骨瘦如柴，屢次被大乞丐推倒在地，但少年摔倒一次就爬起來一次，大乞丐一邊應(yīng)付他一邊急著啃饅頭，竟意外噎死了。圍觀眾人都嚇到了，少年乞丐也愣了半晌，跟著在眾人震驚的注視下，撿起乞丐吃剩的一小半饅頭，三兩下送入嘴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解氣般瞪著死去的大乞丐。

    那個少年乞丐就是廖守，不知道明惠帝看中了他什么，帶回京城命人教導(dǎo)，廖守也夠爭氣，學(xué)得一身好本事，二十歲那年便破格提拔為金吾衛(wèi)指揮使，在年少的武將里與楚行齊名。二人私交甚篤，脾氣也驚人的相似，只不過楚行世家出身，性情雖冷，接人待物自有世家子弟的從容氣度，拒絕人話也說得比較委婉，廖守就不一樣了。他初露鋒芒，有人試圖拉攏他，廖守直接命屬下連人帶禮物給扔出了門，事情傳出去，其他有心拉攏后起之秀的臣子們怕丟人，都歇了心思，明惠帝卻龍顏大悅，越發(fā)器重廖守。

    再看廖守，膚色黝黑，眉毛偏粗，五官雖然周正，卻有幾分兇相。

    陸明玉莫名心悸，連忙看向自己的丈夫。

    楚行早就注意到妻子在偷窺別人了，如今她終于看了過來，楚行唇角微揚，眼神別有深意。

    陸明玉只是好奇才看廖守的，心里沒有鬼，便沒看出楚行眼里的深意，只覺得在廖守的襯托下，楚行更好看了。都是武將，如果說廖守是那煞氣滿滿的巨斧大刀，兇氣外露，楚行便是儒雅內(nèi)斂的劍，靜如君子，動若殺神。

    這么好的男人，是她的。

    陸明玉竊笑，自己看夠了，垂下眼簾，暗暗品味自豪與甜蜜。

    楚行看著妻子翹起的嘴角，他心中微動，再看看一旁眼角有塊兒豆粒大小疤痕的廖守，楚行瞬間猜透了妻子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她是在拿他與廖守比較，比較完發(fā)現(xiàn)她的丈夫更好？真是，孩子心思。

    “崇哥兒，恒哥兒、年哥兒都沒來，你怎么出來了？”桌上太安靜，明惠帝主動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