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剛羨慕完別人家的子孫,自家孫女就展露了聰明的一面,陸斬心情大好,忍不住摸了摸小孫女腦頂,“阿暖真聰明?!?/br> 這也值得夸? 揣著一顆十六歲的心,陸明玉對此夸獎受之有愧,尷尬地紅了小臉蛋。那邊陸懷玉看著祖父從沒有摸過她腦頂?shù)拇笫?,羨慕壞了,趁著祖父臉上有一點點笑,陸懷玉鼓足勇氣跑過來,高高舉起手里的食盒,“祖父,我做了桂花糕,你嘗嘗好吃不?我自己做的,沒用丫鬟幫忙。” 大眼睛里裝滿了渴望,渴望祖父也夸夸她。 陸斬早就注意到孩子們手里都拿著東西了,猜到都是送他的,陸斬莫名又欣慰,他太忙,平時疏忽了女兒孫女們,小姑娘們竟然還想著他,遂接過食盒,捏起一塊兒桂花糕放到嘴里,品嘗后,特別認真地夸二孫女,“嗯,懷玉手真巧,才八歲就會做糕點了?!?/br> 陸懷玉興奮極了,臉蛋紅撲撲的。 陸斬掃向其他四個姑娘,道:“走,跟祖父去屋里坐著,進屋再看你們的禮物?!?/br> “嗯!” 小姑娘們齊齊地道,分左右圍住高大的男人,興高采烈地走向堂屋。 陸筠送的是親手繡的精致荷包,大姑娘陸錦玉送的是一筆好字,二姑娘陸懷玉做了清甜可口的桂花糕,三姑娘陸嫣吹了一曲底氣不足卻很好聽的簫。蕭聲結(jié)束,陸斬照例給予了鼓勵夸贊,陸嫣壓抑著激動,努力保持矜持,陸懷玉不喜歡祖父夸庶妹,繃著臉扭過頭。 陸斬就當沒留意二孫女的小心思,笑著問小孫女,“阿暖要送祖父畫?” 陸明玉嗯了聲,走到祖父身前,把手里的畫遞了過去。 孩子們多才多藝,陸斬與有榮焉,笑容比平常多了不少,只是當他緩緩展開小孫女的畫卷,臉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喜怒難辨地盯著畫上的石頭小院。良久良久,他才抬起眼簾,黑眸沉靜地看著小孫女,“阿暖怎么畫出來的?” 陸明玉早就想好了說辭,頂著祖父的威壓,她露出適度的緊張,小聲道:“我不知道祖父喜歡什么,跑去問祖母,祖母說祖父喜歡她家的老房子,每次練完兵……” 陸斬臉色微變,他當年做過什么他當然清楚,心里惱妻子跟孫女念叨這些,臉上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微笑著夸孫女:“嗯,阿暖畫的好,特別是這棵山楂樹,祖父很喜歡,好了,祖父還有事,你們先回去吧,改天祖父有空帶你們出去玩?!?/br> 孩子們送了禮物,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啊,那祖父別忘了!”陸懷玉最高興,跳起來叫道。 陸斬笑笑,用眼神示意孩子們可以走了。 陸筠便領(lǐng)著四個侄女告辭了。 堂屋只剩自己,陸斬再次展開小孫女的畫軸,看著那座熟悉的石頭房子,男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柔和,不知不覺陷入了回憶。當年原配已經(jīng)去了,他去外面領(lǐng)兵,受傷躲到一個村戶之家,遇見了朱氏。 十四歲的朱氏,水靈貌美,單純爛漫,她怕他,又,喜歡他的臉,總是偷看他。院子里的山楂樹結(jié)果了,她精心挑選沒有蟲子的洗干凈,再把里面的籽兒挖掉,這才端給他讓他吃。他太信任她,吃的時候沒注意,意外吃到一粒籽兒,崩到牙。她聽到聲響,嚇得臉都白了,低著腦袋攥著袖子認錯,眼淚吧嗒吧嗒掉。 什么叫情情愛愛,陸斬不太懂,他只知道跟朱氏在一起很輕松,只知道喜歡看她傻乎乎的樣子,所以他會忙里偷閑找借口去村里看她,會帶著禮物登門提親,返京前在村里成親娶了她,回京又大辦了一次酒席。 那時的朱氏…… “祖父?” 回憶被打斷,陸斬倏地抬頭,就見一個粉裙小姑娘扶著門柱站在門口,怯怯地望著他。 陸斬神色自然地收好畫軸,朝去而復(fù)返的孫女招招手,“阿暖過來?!?/br> 陸明玉這次是真的心里沒底了,小步走到祖父面前,謹慎打量。 “阿暖怎么又回來了?是不是有話要對祖父說?”陸斬難得溫柔地問,語氣卻很篤定。 陸明玉隱約猜到了,祖父八成以為是祖母托她來的,她若承認,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計。但陸明玉不怪祖父這么想,畢竟她太小,還沒到懂得用這種辦法當和事老的年紀,祖父有懷疑的理由。 點點頭,陸明玉茫然地望著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陸斬淺笑,沒有回答,往旁邊挪挪,然后抱孫女坐到空出來的半邊椅子上,“阿暖想說什么?” 陸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頭,攥著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時候,祖母在哭,我問她為什么哭,祖母說祖父要把姑姑帶走,不讓祖母見她……我問為什么,祖母說祖父不喜歡她了……祖母哭完洗臉,我覺得祖母不妝扮更好看,祖母說不妝扮看起來好欺負,她怕別人因為她笑話爹爹跟姑姑……祖母還給我講了她是怎么遇見祖父的……” 想到什么說什么,看似東一句西一句,里面卻有小孩子簡單的邏輯。 有些事情說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該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陸明玉仰起頭,臉上掛著豆大的淚珠,抽搭著求身邊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別兇她了,別帶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說她想搬回石頭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說越哭得厲害,最后靠到男人懷里,眼淚全都抹了上去。 陸斬聽著小孫女單純的哀求,聽著小孫女的抽搭,心中五味雜陳。他怎么可能真的分開妻子與女兒,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邊,第二天她肯定素裝打扮溫柔小意,變回他喜歡的樣子,今早妻子卻沒有改妝容,陸斬以為妻子徹底看虛榮勝過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悶氣,借女兒發(fā)xiele出來。 原來她當真了,還大哭了一場? 陸斬有點坐不住了,先誠心哄孫女,“阿暖別哭了,祖父嚇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會繼續(xù)待在寧安堂哄阿暖,阿暖別哭了?” “真的?”陸明玉慢慢止住哭,淚眼朦朧地問。 陸斬一邊幫孫女擦淚一邊點頭,臉上再無冷峻尚書的威嚴。 陸明玉咬咬嘴唇,得寸進尺,“那,那祖父現(xiàn)在就去跟祖母賠罪?你都把祖母嚇??蘖恕?/br> 陸斬這輩子還沒讓一個女人使喚過,可對上孫女嘟著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樣,陸斬只覺得好笑,無奈地捏捏孫女臉蛋,用悄悄話的語氣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br> 無論什么人,在單純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種架子。 陸明玉小臉不爭氣的紅了,實在是沒想到,快五十歲的祖父,哄起人來竟然這么……溫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誤祖父祖母和好,陸明玉隨便抹抹眼睛,飛快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飛越遠。 陸斬收回視線,捏捏手里的畫卷,靜坐片刻,終于站了起來,去后面寧安堂哄妻。 石頭房子雖好,但他絕不會叫她搬回去。 第12章 012 寧安堂。 陸明玉抱著畫軸急匆匆離開后,在外面守了許久的蘭嬤嬤悄悄走到內(nèi)室門前,挑開一絲簾子,看到里面朱氏側(cè)對她坐在書桌前,微微低頭看手里的畫。四十歲的女人,臉蛋白皙細膩,淡妝輕掃,柔美溫婉,之前還哭得肩膀顫抖,現(xiàn)在只是眼圈隱約泛紅,嘴角竟然是翹著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憶里。 蘭嬤嬤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這個鄉(xiāng)下出身的村姑,最快樂的回憶就是與老爺相識那陣子,她剛來寧安堂伺候時,夫妻倆還和和睦睦的,每當老爺上朝當差,朱氏要么乖順地給老爺做針線,要么去院子里賞賞花逗逗狗,更多時候會單獨坐在窗前,托著下巴淺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時一樣。 默默看了片刻,蘭嬤嬤輕輕咳了咳。 朱氏抬頭,對上蘭嬤嬤戲謔的目光,她飛快卷起畫軸,笨拙解釋道:“阿暖畫了一幅畫,我瞧著還挺好看的。” 蘭嬤嬤對畫里的內(nèi)容并不好奇,隔著幾步欣慰道:“還是四姑娘會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畫幅畫了,何苦勸得口干舌燥臨了還一點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紀,臉皮卻還薄得很,低下頭,紅著臉乖乖給人打趣。 “好了,您開心就好,多大點事也至于哭,老爺那么喜歡您,肯定不會真那么做的?!闭{(diào)侃幾句,蘭嬤嬤扶起朱氏,往梳妝鏡前引,“來,老奴再給您重新打扮下,一會兒要擺飯了,別讓小丫鬟們瞧出來?!?/br> 朱氏點頭,坐好了,見蘭嬤嬤要拿那盒涂上后臉蛋會顯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低聲嘆道:“算了,以后就這樣簡單打扮吧,不用折騰了,阿暖說得對,我這樣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貴別人也知道我是什么來歷,保持原樣還能得個返璞歸真的夸贊,況且我自己瞧著也順眼。” 她只想讓蘭嬤嬤幫她遮掩泛紅的眼圈,這么大年紀了,叫丫鬟瞧出她哭過,肯定要笑話。 蘭嬤嬤動作一頓,目光在鏡子里與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沒有像以前那樣因為拒絕她而心虛躲閃,反而朝她笑了笑,儼然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腦袋里轉(zhuǎn)了幾個彎,蘭嬤嬤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四姑娘小小年紀,還懂得什么叫返璞歸真?” 朱氏露出一個特別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樣聰明。” 她長在鄉(xiāng)下,沒有讀過書,進京后閑暇較多,每天學(xué)一點,總算會幾個成語了。輪到一雙子女,女兒像她,讀書有些吃力,但女紅一點就透,溫溫柔柔的,在閨秀里面人緣不錯,兒子就厲害多了,比丈夫還聰明,才十一歲就中了秀才…… 可惜兒子命不好,考中不久與幾個公子哥兒出游,意外摔下山坡,別的地方?jīng)]事,壞了眼睛。 想到傷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斂起來,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聰明,要是個小子,過幾年也能考秀才了……” 蘭嬤嬤識趣地先幫朱氏梳頭,等朱氏過了這股傷懷勁兒,她才微笑著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話乍一聽有點道理,但她畢竟是個孩子,不懂大人們之間的彎彎繞繞。您要是個七品小官的當家夫人,化淡妝是應(yīng)該的,出門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見到了,會夸您本分,可您是尚書夫人,威風(fēng)了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來,那些最愛議人是非的太太們準以為老爺冷落您了,才叫您沒了耀武揚威的底氣。老太太,一旦有了這種傳言,不但您會讓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會被旁府的姑娘們輕視,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親生的就好了,那樣有三夫人給四姑娘撐腰,您也能輕松些。” 朱氏聞言,早上丈夫冷聲訓(xùn)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頭。 是啊,她已經(jīng)被丈夫冷落了,沒了里子,要是連面子都沒有了,往后還怎么給孫女撐腰? 再看向鏡子,朱氏眉尖兒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動搖一樣,在蘭嬤嬤的提醒下迅速堅定起來,“那就……” 話未說完,忽見門簾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進來。 朱氏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難以置信地望著那邊的丈夫。 她坐著,再震驚也只是渾身僵硬,坐得依然穩(wěn)穩(wěn)當當,蘭嬤嬤卻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一直從腳底竄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著眉筆的手瑟瑟發(fā)抖,老爺什么時候來的?老爺聽到了多少? 眼看陸斬越走越近,蘭嬤嬤嚇飛的魂魄還沒回來,但多年的本能驅(qū)使她穩(wěn)穩(wěn)放下眉筆,立即朝男人行禮,“老爺。” 得到提醒,朱氏慌張地站了起來,顧不得還披散著的長發(fā),繞過椅子準備見禮。 陸斬目光從她泛紅的眼圈掃過,及時上前握住她手,聲音遠遠比平日溫柔,“我早說過,在我面前不用講究這些虛禮?!?/br> 朱氏或許無法理解丈夫冷峻臉龐下隱藏的心事,但夫妻這么多年,她能根據(jù)陸斬的聲音變化猜測他心情。他這么溫柔地說話,是不生氣了嗎?可早上還那么冷,她也沒做什么,他怎么就變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氣抬頭,不安地打量丈夫。 怯生生的眼神,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變過。 除了幼時雙親離世,除了當年兒子眼盲痛苦他束手無策,陸斬這輩子沒有落過淚,但此時此刻,看著妻子雖然貌美卻早已不復(fù)年輕豐韻的臉龐,陸斬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為她變了,一直怪她不聽勸,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夠好,才糊里糊涂浪費了二十年,過去的二十年,他與朱氏本可以過得更好。 “下去吧?!庇喙鈷吡搜鄱ㄔ谀沁叺奶m嬤嬤,陸斬平靜道,話里殘留一絲因朱氏才有的溫柔。 聲音入耳,蘭嬤嬤松了口氣。她與周老姨娘一樣,原來都是老爺身邊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爺將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繼續(xù)做丫鬟,不久朱氏進門,老爺安排她伺候?qū)Ω唛T大戶一無所知的朱氏。所以蘭嬤嬤很熟悉老爺?shù)钠?,老爺如此心平氣和,肯定沒聽到她剛剛對朱氏的勸說。 欠身,蘭嬤嬤低頭退了出去。 人走了,屋里就剩夫妻兩個,朱氏悄悄抬眼,丈夫居然還在用那種奇怪又讓人心慌的眼神看著她。朱氏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想先拉開距離,只是才動,手就被人攥緊了,“你給阿暖講咱們以前的事了?” 陸斬一手攥著妻子的手,一手舉起一卷畫軸。 朱氏莫名心虛,低頭辯解,“阿暖問我老家房子什么樣,我給她講,講著講著就……” 孫女人小,問題特別多,問完房子又問她哪年遇見的祖父,她嘴快,不知不覺都說了。 陸斬想象得出祖孫倆相處的樣子,他笑了笑,松開妻子,打開畫卷鋪到桌子上,誠心贊道:“阿暖天分不錯,光聽你說就能畫得這么像。”孫女才七歲,假以時日,在作畫上未必會輸給天資聰穎的兒子。 話題夠輕松,朱氏身體放松下來,因為丈夫和顏悅色的,她也暫且忘了早上的訓(xùn)斥,從畫筒里取出兩張畫,展開給他看,“沒有,阿暖第一次畫的時候,畫一處就問我對不對,改了好幾處地方,第二次稍微好點,阿暖怕你不喜歡,又畫了第三幅,還擔(dān)心遲到害阿筠她們等呢?!?/br> 陸斬看過兩幅畫,不禁失笑,喜歡小孫女的可愛,又欣慰小孫女傾注在這份禮物中的心意。 他低頭看畫,一旁朱氏見他笑了,目光不由地癡迷起來。 丈夫快五十了,可她總覺得,丈夫是越老越好看,而且老了才好啊,真一直像二十來歲那么年輕,怎么可能還看得上她?別說一月三四次,可能一次都不來了吧? 朱氏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只要丈夫?qū)λ茫蜁酥暗牟婚_心,況且跟別人家的男人比,丈夫?qū)λ懿诲e了,來她這邊的時候少,去周老姨娘那里也不多啊。 陸斬察覺到了妻子的目光,他看過去,果然對上妻子匆匆躲避的臉蛋。 陸斬苦笑,牽起妻子手,往床那邊走。 朱氏心砰砰跳,看著近在眼前的架子床,眼波似水。他想做什么啊,天還沒黑呢。 “坐下,咱們好好說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