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那聲音太溫柔,太清晰,陸明玉陡然驚醒。 陸嶸感覺到了,他驚喜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女兒的方向,“阿暖醒了?” 陸明玉震驚地說不出話,呆呆地望著頭頂?shù)哪腥恕?/br>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圓領錦袍,眉目俊朗。京城權貴子弟,從小錦衣玉食,養(yǎng)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銅膚色英氣逼人的,有溫文爾雅風流多情的,陸明玉見過各種各樣的美男子,但在她心里,父親是最好看的。 他沉默寡言,遠遠望去似天宮被貶下凡的神仙,渾身縈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對別人,甚至是對母親,在她面前,父親身上的霧氣沒了,他喜歡摸她的腦袋,喜歡將她抱在腿上,她小聲求他賣了墨竹對母親好點,父親從不生氣,只會露出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復雜神情。 可母親死后,父親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親,為什么這么年輕?好像,好像…… “阿暖?” 女兒一直不說話,陸嶸皺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兒眼角。 眼睛最不能給人碰,陸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這一攥,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她的手居然變小了! 又瘦又小,像個孩子! “阿暖?”陸嶸看不見,但他覺得女兒肯定出了問題,握住女兒小手,陸嶸柔聲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說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馬上讓人去請郎中?!闭f完腦袋轉(zhuǎn)向外面,“桂圓,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請喬老?!?/br> 喬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間傳來一聲清脆的回應。 陸明玉茫然地看向內(nèi)室門口。桂圓、甘露是從小照顧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歲那年就分別給兩個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采桑、攬月上來,怎么桂圓又來她身邊伺候了?攬月呢?今晚該攬月守夜…… 念頭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闖進了腦海。匕首一刀一刀插進她心口,陸明玉疼得生不如死。臨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親,所以說,她現(xiàn)在還處于那場幻境里? 陸明玉絕望地哭了出來。 她想不透,她一個內(nèi)宅婦人,緣何惹來那般殘忍的殺身之禍。 陸嶸卻誤會女兒因為難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兒雙手寶貝似的放在胸口。女兒太小,大道理她多半聽不進去,陸嶸只能說些小姑娘愛聽的話,“阿暖不哭,你聽爹爹說,剛剛舅舅來看你了,給你帶了很多很多禮物,還說讓你早點好起來,開春去喝他喜酒,阿暖這么漂亮,舅舅說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飯呢?!?/br> 舅舅的喜酒? 陸明玉哭聲一頓。 她是有個親舅舅,對她好得不得了的親舅舅。她七歲那年,舅舅娶了楚隨的表姐,以致于她跟楚隨剛認識的時候,楚隨總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陸明玉當然不會喊,但也因為這層親戚關系與楚隨多了很多見面的機會,最后兩情相悅…… 這么說,將死的她,來到了七歲這年的幻境? 是了,陸明玉記起來了,她七歲時是得了一場寒熱癥…… “阿暖醒了?”門口傳來一道熟悉卻又因為太久沒聽到而顯得陌生的聲音,陸明玉難以置信地看過去,就見一位美貌少婦神色焦急地趕了過來。喜慶的正月還沒過完,堂堂陸家三夫人卻一身素凈打扮,頭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無旁的飾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膚勝雪,更難得的是她超凡脫俗的清麗氣度,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京城,只要陸家三夫人出現(xiàn)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奪目的那個。 “阿暖怎么這么看著娘?。俊迸畠盒蚜?,病就好了七成,蕭氏自然松了口氣,掃眼自她進來就恢復清冷模樣的丈夫,蕭氏沒往心里去,坐到陸嶸旁邊,低頭哄女兒,“阿暖哪里難受嗎?剛剛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幫女兒抹掉眼角的淚疙瘩。 可陸明玉的眼淚越來越多,她大哭著爬了起來,想要撲向母親,卻因為尚未習慣七歲的身體而晃了一下,蕭氏及時將女兒按回被窩,拉好被子安慰女兒,“娘回來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別著急……” 陸明玉還是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好想留在這個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見了。 她舍不得閉上眼睛,但她這具身體太小了,兼病重虛弱,哭著哭著就不受控制地睡了過去。 蕭氏體貼地幫女兒掩好被角,然后坐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女兒。 她坐床頭,陸嶸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對女兒,鼻端卻聞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親的時候,母親告訴他妻子很美,是個好姑娘,叫他好好對她,別以為人家是庶女就自覺受了委屈。陸嶸苦笑,他一個瞎子,有什么資格嫌棄別人?反倒是妻子,莊王爺唯一的女兒,就算是庶女,應該也是嬌生慣養(yǎng),被主母安排嫁給他,她才是委屈的那個吧? 妻子美,他看不見,光憑母親的話,無法想象。陸嶸對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聞的那種香。他沉默慣了,她話也少得可憐,陸嶸篤定她嫁過來是心不甘情不愿,便和衣而臥,沒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靜,她低聲問他,“三爺不喜歡我?” 幽谷清泉似的聲音,聽得他心為之顫動,他說不想委屈她,她笑著說,不委屈。 然后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見,不懂,她羞澀溫柔,給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間,他一邊享受她的好一邊自卑,怎么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況旁人還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讓她知道他有多滿意她這個妻子。 越自卑,卻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幫他更衣,他不用,只叫墨竹伺候,不想讓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給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這些。妻子幫他夾菜,告訴他那是什么,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難以下咽,更習慣墨竹安安靜靜把菜放他碗里,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幫他挑了衣服,她覺得顏色不妥,叫墨竹去換一身,他看不見,他無法分辨到底哪個顏色好,他也聽不得兩個女人為他該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所以他狼狽而逃…… 慢慢的,她對他冷了下來,他知道她不高興了,晚上識趣地不碰她。再后來,她話都不愿意跟他多說,恐怕也不想見他,陸嶸便輕易不再跨進后院,盡管每晚單獨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歡她在身邊,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只要聞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里,就夠了。 她不喜歡墨竹,連小小的女兒都看出來了,他怎么會不懂?可他失明后就一直由墨竹照顧,打發(fā)走墨竹,還要換個人,陸嶸不想再讓別人走進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為新人粗心大意放錯椅子而摔跟頭。 他也不明白,墨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丫鬟,據(jù)說容貌只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么?若說貼身照顧,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從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只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雜事,她為何…… 或許她還是委屈的吧?嫁了一個瞎眼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br> 相對無言,陸嶸拿過放在旁邊的竹杖,站了起來。 蕭氏淡淡地“嗯”了聲。 陸嶸面無表情地離去。 竹杖碰地,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輕輕聲響,蕭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zhèn)鱽砟竦偷偷囊宦暋叭隣敗?,蕭氏才諷刺地翹起嘴角。陸嶸到底是自卑還是自負,她已經(jīng)懶得再計較,她努力過,不止一次,是陸嶸不愿接納她,那就讓他守著他的好丫鬟過吧,她自有女兒陪。 目光回到女兒清瘦不少的臉蛋上,蕭氏神情溫柔下來。 “娘,你別死……” 小姑娘睡得不安穩(wěn),皺緊眉頭,夢囈出聲。 蕭氏愣住,女兒這是做什么夢了? 詫異后,蕭氏好笑,熟練地輕拍女兒,“傻阿暖,娘怎么舍得死,娘還要看阿暖嫁人呢……” 小劇場: 楚隨:阿暖,快叫我一聲表舅舅! 陸明玉:做夢吧! 楚行:其實,我也是你表舅舅…… 哈哈,咱們明玉有倆表舅舅哦,大家站哪一個? 第3章 003 廚房上空的炊煙散去,夜幕再度降臨。 “阿暖,喝藥了,喝完這碗明早就好了?!笔捠嫌H自端著藥碗坐到床邊,溫柔地哄女兒,陸嶸坐在床尾,眼睛也看著女兒的方向。 陸明玉木木地看看爹爹娘親,垂眸,雙手接過藥碗,一口一口秀氣喝,小眉頭皺著,速度卻不見慢。 陸嶸看不見,蕭氏瞧著過于乖巧懂事的女兒,心生疑惑。 陸家一共四位爺,大爺二爺是公爹原配所出,丈夫是繼室婆婆所出,陸四爺是周老姨娘的兒子,同父異母的四兄弟,感情卻十分和睦,陸家并沒有其他豪門大戶里的齷齪事,因此丈夫雖然沒有差事,一家人也沒有受到其他三房的排擠,女兒與侄女們過得是同樣千嬌百寵的日子。 女兒脾氣嬌,以前生病最不喜歡喝藥,要哄很久才肯喝,喝一口吃幾顆蜜餞,這兩天怎么都沒用勸?而且女兒蔫蔫的,眼里也沒了七歲女娃的天真稚氣…… 蕭氏想不明白,只能歸因于女兒大病一場,還沒恢復精氣神。 “娘,我喝完了?!标懨饔衩蛎虼?,藥汁太苦,從昨天到今晚,連續(xù)幾頓喝下來,越發(fā)證實了她的猜測。她不是在做夢,她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娘親還沒有跳湖自盡,父親亦沒有后悔自責,還在護著他的好丫鬟。 余光掃過男人青色的衣擺,陸明玉心里亂糟糟的。 想恨,無法恨得徹底,想原諒,怎么都做不到,以至于面對這個年輕的父親,陸明玉再也無法像第一次七歲時那般喜歡他敬重他,每天都盼望父親快點跟母親和好,盼望父親別再用墨竹當身邊的大丫鬟。 真正七歲的孩子,不會覺得親人有錯,只把錯誤都塞到墨竹身上,怪墨竹挑撥離間。后來母親死了,她長大了,嫁人了,明白了夫妻之間的東西,陸明玉才明白,墨竹只是一個丫鬟,一個丫鬟再能蹦跶也得仰仗主子袒護,如果不是父親太傷母親的心,母親不會想不開…… “娘,你陪我睡……” 還沒想好到底該怎么同父親相處,陸明玉索性不理睬,看向母親,眼里裝滿了想念與依賴,隱隱有淚光閃爍。昨天陸明玉把這一切當成了幻境,過得呆呆愣愣,此時明白了,陸明玉就有好多話想跟母親說,跟她最親最信任的母親說。 女兒聲音軟軟的,露出熟悉的撒嬌模樣,蕭氏笑著點點頭,把提前準備好的蜜餞喂女兒。 陸明玉張嘴接著,近乎貪婪地望著失而復得的母親。 娘倆眼里只有彼此,陸嶸不用看也感覺到了女兒的疏遠,眼睛看不見,他心思更敏感,自女兒清醒后,她,還沒有喊過一聲爹爹。陸嶸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兒,可女兒不親他了,當著妻子的面,陸嶸問不出口。 “那你們早點歇著,我走了?!标憥V轉(zhuǎn)身去拿竹杖,迅速掩飾了臉上的落寞。 蕭氏察覺到了女兒的不對,捏捏女兒小手,示意女兒送爹爹一聲。她是不滿陸嶸,但蕭氏從沒想過要女兒站隊,陸嶸真心疼愛女兒,父女倆融洽相處,女兒過得會更開心。 陸明玉低頭,倔強地抿著嘴。母親對父親越好,她就越替母親不值。 “你這丫頭,你爹爹哪里又得罪你了?”聽著陸嶸離去的腳步聲,蕭氏輕輕點了女兒額頭一下,“阿暖要懂事,你昏迷的時候,你爹爹衣不解帶守了你兩晚,不許你因為娘的緣故給他臉色看,知道不?” 陸明玉知道,然誰都可以夸父親,唯有母親夸贊,他受不起! 前世喪母之痛與恨父之苦同時席卷而來,陸明玉撲到母親懷里,嗚嗚地哭。她難受,也委屈,母親死了父親名存實亡,相當于同時沒了爹娘,有誰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羨慕別人有爹疼娘寵,她只能躲在祖母的院子里,想回家,想父親,卻又怨他,硬生生逼著自己別去想,直到習慣一個人。 近十年的悲苦一朝發(fā)泄出來,陸明玉哭得又急又兇,很快就開始抽噎,上氣不接下氣的。 蕭氏心疼壞了,打發(fā)丫鬟們下去,她挪到床上摟著女兒,緊緊地摟著,“阿暖別哭,你好好跟娘說,到底誰欺負你了?你告訴娘,娘替你做主。” 母親的懷抱溫暖叫人心安,聽著母親柔柔的低語,陸明玉漸漸平靜下來。 蕭氏低頭,認真地幫女兒擦淚。 陸明玉淚眼汪汪地望著母親,看眼門口,她往床里頭挪挪,用只有娘倆能聽見的聲音道:“娘,我有件事必須告訴你。” 蕭氏愕然,女兒的神態(tài)與舉動,怎么好像藏著什么大秘密? 陸明玉要說的確實是大秘密。她被人殺死了,沒有去陰曹地府,反而回到了小時候,這種事情傳出去,太過駭人聽聞,旁人要么不信,信的恐怕也要把當她鬼怪除掉,如果可以,陸明玉誰都不會告訴。但母親不一樣,母親是她最親的人,倘若連母親都要隱瞞懷疑,陸明玉還能信誰?而且她必須告訴母親,讓母親知道她走后她的女兒過得有多苦,母親才會心疼,才會打消做傻事的念頭。 因此陸明玉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母親投河自盡,說到傷心處,又抽搭上了。 蕭氏把女兒摟到懷里,目光落到床帳上,她偷偷地笑。小姑娘心思太重,盼著爹爹娘親和好,又怕爹爹娘親一直冷下去,怕得竟然做起了噩夢??伤趺磿驗檎煞驘o情就去死?別說陸嶸只是冷落她,便是陸嶸休妻,她也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自尋短見。 “阿暖,那都是夢,娘不會丟下你的,阿暖這么小,娘怎么舍得丟下你?”雖然小孩子亂擔心有點可笑,但蕭氏也感受到了女兒對娘親的看重,她抱緊女兒,再三保證她不會做傻事。 陸明玉一開始只當母親在保證這輩子會好好的,聽著聽著才忽然意識到,母親根本沒信她的話。陸明玉急了,連忙把母親死后她搬到祖母那邊住,長大了嫁給楚隨的事情一件件說了出來,包括父親拒絕葛神醫(yī)的話,以及她的慘死。 “娘,這些都是真的,我真活到了十六歲。”陸明玉仰起頭,緊張地看著母親,怕她還不信。 蕭氏完完全全怔在了那里。 “我最想見的人已經(jīng)去了,復明無用……” 如果女兒說的都是真的,她死后,丈夫是這樣想的嗎?因為看不到她了,他就不治了? “墨竹伺候我十幾年,從未出錯,那些瑣事都交給她吧,你不必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