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咕噥著埋怨：“阿姐，你打得我臉疼?！?/br>
    太平很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臉，“不疼不疼，我們快到了，父親也來了呢?！?/br>
    李宸點頭，掀開了車簾，看到前方穿著私服的李治。她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父親的背影很落寞。

    城陽公主沒想到李治會送行，兄妹二人在馬車前相對無言。

    薛瓘十分有自知之明，曉得圣人見到他便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他給卸了，于是拜見圣人之后便十分自動地退避三舍，省得礙了圣人的眼。

    李宸仰頭，看看城陽公主，又看看父親，再看看那邊正顧著跟薛表兄依依惜別的太平。

    她上前，笑得一派天真爛漫，手輕扯城陽公主的寬袖，“姑姑，我聽母親說，您要到房州去。母親小時候也跟著外祖父到外面去，說外頭有許多的新鮮事兒，姑姑遇見好吃好玩的，可不要忘了永昌啊?！?/br>
    城陽公主這才回過神來，看向李宸，蹲下了身體與李宸平視，“姑姑又怎會忘了小永昌呢？”

    李宸雙手?jǐn)堉顷柟鞯牟弊?，像是撒嬌一般：“姑姑不止不能忘了永昌，還不能忘了父親?！?/br>
    城陽公主一怔，抱著李宸輕拍了拍她的后背，隨即站起來，看向李治。

    她的眸里已經(jīng)泛著水光，臉上卻露出一個動人的笑顏，“阿兄，不論城陽到了何處，心中也永遠(yuǎn)惦記著您?！?/br>
    李治本準(zhǔn)備了一大堆的叮嚀要與她說，可到了臨別之際，卻什么都說不出。

    城陽公主回頭看了遠(yuǎn)處的薛瓘一眼，然后與李治說道：“阿兄，已至城關(guān)，時候也不早了，您該要回宮里了?！?/br>
    李治有些慍怒，說道：“朕愛回宮便回宮，愛在外面遛彎便在外邊遛彎，誰又管得著？”

    語畢，輕嘆了一聲，讓身邊的人拿來一壺酒和兩個白玉杯，他親自往白玉杯中倒?jié)M了美酒，將其中一杯遞過去給城陽公主。

    城陽公主蔥白的長指扣住白玉杯，舉杯與李治的相擊，一飲而盡。

    莫愁前路無知己，且記今朝酒一杯。

    此番分別，愿你我兄妹二人，他日還能共聚一堂話趣事。

    ☆、第023章 ：婆娑世界（二）

    李宸做了個夢。

    她夢到自己六歲生辰的時候，父親找了許多人來為她做衣裳，衣裙上是用銀線繡成的百花穿蝶圖案，刺繡巧奪天工，最重要的是也不知道裙子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在不同的光線和不同的角度下，居然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她十分喜歡，將衣服換上便和盛裝的太平跑到長安的東市和西市晃悠，惹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

    可忽然有人怒聲說道：“如今天下大旱，百姓苦不堪言，兩位公主卻這般奢華度日，簡直不可原諒！”

    于是，原來那些艷羨的目光瞬間變得十分憤怒，虎視眈眈的盯著她和太平，似是恨不得將她們倆撕了。這時，忽然有一個人說道：“如今天災(zāi)不斷，分明是因為皇后干政惹得上天不滿才會如此！兩位公主是皇后所出，將她們殺了祭天或許便能平息上天的不滿！”

    在眾人一擁而上的時候，李宸被驚醒了。身上盡是冷汗，衣服都已經(jīng)被汗?jié)瘢罂诘么鴼?，還有些回不了神。

    一個午后小憩，居然也做噩夢。

    “公主做噩夢了嗎？”劉馨小心翼翼的上前將垂下的紗帳撩起掛在上方的銀鉤上，探頭去看坐在床上的李宸。她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水汪汪的眼睛此時帶著幾分茫然，額頭上的頭發(fā)汗?jié)窳速N在額頭。

    劉馨不見她回答，探手一摸，感覺她身上的衣裳已經(jīng)全部汗?jié)瘢惴愿懒俗笥胰頁Q洗的衣服。

    上官婉兒倒了一杯溫水上來，李宸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了大半，然后看向上官婉兒，“婉兒，你昨個兒與我說，如今關(guān)中大干旱，民間□□，有的百姓因為沒有糧食還有人吃人的慘狀出現(xiàn)，是真的嗎？”

    劉馨聽到李宸的話，皺著眉頭看向上官婉兒，輕斥道：“你又不曾出宮，如何得知宮外情況如何，與公主胡說什么呢！”

    李宸轉(zhuǎn)頭，抿著唇冷眼看向劉馨。

    劉馨隨即明白自己適才斥責(zé)上官婉兒的舉止惹得公主不快，低頭輕聲說道：“婢子失言?！?/br>
    李宸將手中的杯子遞給劉馨，“你先下去吧?！?/br>
    劉馨將杯子接了過去，便退了出去。

    上官婉兒輕聲提醒：“公主，起來將身上汗?jié)竦囊律褤Q下吧?！?/br>
    李宸順從地起來，讓上官婉兒指揮著幾個宮女替她換上干爽的衣服。

    換完衣服之后，李宸跟上官婉兒說道：“我想去找阿姐。”

    這兩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先是去年的時候刮州翼州暴風(fēng)雨，當(dāng)?shù)睾闉?zāi)，沖毀房屋無數(shù)，接著便是今年春天大旱，嚴(yán)重影響百姓播種莊稼，到了秋天的時候，干旱變本加厲，百姓顆粒無收。關(guān)中大旱，李治和武則天為此也傷透了腦筋，李治撤離主殿，減少膳食，停止一切休閑娛樂，還免了嚴(yán)重干旱的幾個州的稅負(fù)。

    在古代科學(xué)并不像后世那樣發(fā)達，不明白無論是洪水也好，干旱也罷，都是自然的一種現(xiàn)象，與人并無太大的關(guān)系。天降大災(zāi)，在古人看來，便是天子不修德行，犯了錯誤。此時朝中一些早對武則天心懷不滿的人便趁機散播謠言，說自從東封泰山之后，天災(zāi)不斷，定是因為當(dāng)時皇后當(dāng)了亞獻的緣故。自古以來，從來只有皇帝主持封禪，還沒見過皇后主持的。而且這些年來，皇后干政，竟還與天子一同臨朝聽政，處理國家大事?；屎笏鶠?，有悖后妃德行，觸怒了上天，因此上天才會降禍于大唐社稷。

    人在困境當(dāng)中，最容易做的便是遷怒。關(guān)中百姓飽受旱災(zāi)之苦，此時又有人煽風(fēng)點火，對皇后不滿的情緒也隨即高漲。

    李治一邊為了大旱和饑荒cao碎了心，一邊還得維護自己的皇后，身心俱疲，然而還不能倒，這萬里江山，以及千萬的大唐子民，還仰仗著他呢。若是此刻他倒了讓武則天主持朝政，天曉得會朝政以及民間謠言會變成什么樣！

    最近關(guān)中各地關(guān)于干旱的奏折跟雪片似的飛來，那些奏折大多出自當(dāng)?shù)卮淌罚瑪?shù)字和描述都觸目驚心。

    李治揉著額頭，急得跟鍋上的螞蟻一般。

    武則天站在他身后，為他揉著太陽xue，“主上，莫急?！?/br>
    李治手覆在額頭之上，“媚娘，大唐幅員遼闊，自我登基以來，公私糧倉常年不空，若是偶爾旱災(zāi)饑荒，倒是不成問題。可這兩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兒，先是水災(zāi)，接著便是旱災(zāi)，偶爾地方還有上報蝗災(zāi)、瘟疫之事。今年春天已是干旱，春旱秋饑，如今秋天旱情更甚，我如何能不急？”

    武則天聞言，輕嘆一聲，沉默。

    歷朝歷代，但凡天災(zāi)不斷，便容易引發(fā)人禍。

    東封泰山前的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的日子倒是過得不錯。可這兩年天災(zāi)不斷，百姓吃不飽飯，唯一的法子便是放糧救災(zāi)?？扇缃窈闉?zāi)過去，又是干旱，春旱也就罷了，還有秋旱。即便是放糧賑災(zāi)，也得有足夠的糧食，如今天災(zāi)已久，人人都擔(dān)心餓肚皮，即使中央指示地方放糧賑災(zāi)，也得當(dāng)?shù)毓賳T配合，否則他們陽奉陰違，只會將饑民逼成暴民，更何況如今公倉的糧食也所剩無幾。

    眼下哪兒都在鬧饑荒，李治已經(jīng)在奏折上看到有的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人吃人的行徑，想不犯愁都難。

    帝王夫妻兩人沉默間，外面便傳來了一陣嬉笑聲。

    “是永昌和太平過來了?！蔽鋭t天說道，與李治一同走了出去。

    清寧宮外蜿蜒的長廊，一群宮女簇?fù)碇胶屠铄纷吡诉^去，太平湊近李宸，不知道跟她說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李宸先是一怔，接著便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似是珍珠落玉盤般，悅耳動聽。

    李治看著兩個女兒，心中的愁緒和疲倦之意忽然沒那么重了。

    帝王放下了一國之君的威嚴(yán)，蹲下身子朝女兒張開了雙臂，“永昌。”

    李宸抬眼，看見眉目含笑的父親，而母親則是站在父親身旁，一臉縱容地看著她與太平阿姐。

    李宸當(dāng)即眉開眼笑地沖武則天喊了聲阿娘，接著便整個人像只展翅欲飛的小蝴蝶一般，撲進了父親的懷里。

    “永昌已經(jīng)好幾日沒見到阿耶了?！崩铄繁е赣H的脖子，咯咯地笑道。

    太平如今已經(jīng)將近八歲，五官出落得越發(fā)精致好看，輪廓眉眼都有幾分像武則天，她微笑著走過來，在母親身旁站著，看著李宸肆無忌憚地向父親撒嬌。

    太平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的那個懵懂小姑娘了，母親已經(jīng)開始教導(dǎo)她作為一個女人要明白的道理，以及應(yīng)該會做的事情。

    她如今比李宸更頻繁地跟在母親身邊，看母親處理后宮之事。而且自從李宸出生以來，母親便教導(dǎo)她要像兄長們寵愛她一般寵愛阿妹，因此看到父親更加偏愛阿妹，偶爾的時候也會覺得不是滋味兒，但每次不是滋味兒的時候，很快就被她的自我安慰大法打發(fā)掉。

    她是阿姐嘛，jiejie也該要寵著阿妹的。她要寵著阿妹，因此父母放在她身上的寵愛分一點給阿妹也沒關(guān)系。

    而且最近見到父親，他的眉頭總是緊鎖著，神情十分凝重，如今眉目舒展開，有種說不出的儒雅寫意之感。

    太平見狀，心中也十分高興。

    李治伸手摸了摸李宸的頭：“可我聽你母親說，你前幾日還和太平一起跑到不羨園去玩了?！?/br>
    “唔，是去了呀，可我和阿姐不在宮里的時候，都很想阿耶和阿娘?！崩铄费鲱^，笑嘻嘻地看向武則天。

    武則天見狀，無奈而又寵溺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孩子越是長大，就越會灌人迷湯了，身為父母明知道她不過是嘴甜賣乖，可聽了心里還是暖洋洋的。

    李治笑問：“去不羨園玩得可好？”

    李宸：“不好，不羨園大院子后山上的小溪都快干了，也沒什么魚在里面玩。茶樹長得也沒精神，我看到許多長工在山上挖野菜，說是要帶回家中給家人吃?！?/br>
    李治和武則天對視了一眼，原本已經(jīng)舒展的眉目再度鎖了起來。

    李宸卻好似沒察覺一般，又與父親說道：“阿耶，不羨園里的大池塘，夏天的時候長了許多荷花，如今荷花謝了，我聽說荷花底下都是蓮藕，那么大一片池塘，不如我讓陸寺丞派人將蓮藕挖了分給經(jīng)常不羨園的長工吧？”

    李治和武則天一愣。

    李宸偏著頭，繼續(xù)說道：“我問陸寺丞到底是野菜好吃些，還是蓮藕好吃些，陸寺丞說自然是蓮藕好吃些。反正如今干旱，湖中也沒水，湖里一股泥味兒難聞得很，不如讓陸寺丞將蓮藕挖起來，等明天開春，湖中蓄了水之后，再種荷花。”

    “可這么一來，冬天你便不能倒不羨園去玩了?！崩钪翁嵝阉?/br>
    李宸笑道：“我與阿姐說好了，今年冬天去驪山泡溫泉?！?/br>
    李治聞言，先是一怔，隨即與武則天相視而笑。

    李治抱了抱李宸，欣慰說道：“行啊，只要你愿意，都隨你?！?/br>
    ☆、第024章 ：婆娑世界（三）

    李宸將不羨園偌大的人工湖里的蓮藕分給不羨園的長工挖走，對于饑荒之歲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雖然如此，卻為她在長安百姓心中留下了個好印象。人人都說公主貴不可言，不知人間疾苦，可永昌公主見到了長工挖山上的野菜，心中不忍，便將湖中的蓮藕分給不羨園的長工了。

    有人不服，跳出來說公主封戶五百，將不羨園湖中的區(qū)區(qū)蓮藕給了長工又怎么樣？若當(dāng)真是有心，還應(yīng)該將封戶上交的糧食也分給百姓才是。

    又有人反駁說道一群刁民，還得寸進尺了，開倉發(fā)糧是國之大事，公主不過是日行一善，爾等還當(dāng)那是她該做的么？

    反正饑荒之歲，人人都餓肚子，長安城中的世家貴族見永昌公主有善行，而自己沒有，生怕被輿論說還比不上未滿六歲的小公主，只好忍著心痛，將家中私倉的糧食也分出一點點給饑民。所謂積小成多，居然也稍微緩解了長安周邊的饑荒。

    長安周邊是稍微緩解了，可地方并沒有緩解。各地饑荒的奏報，以及少數(shù)地區(qū)有饑民暴動搶糧食的奏報依然是像雪花一般飛到太極宮去。

    而此時民間對朝廷也開始怨聲載道，認(rèn)為是武則天這些年來干政，大逆不道觸怒上天的謠言更是變本加厲，原本十分愛戴皇后的大唐子民，此時因為吃不飽肚子，哪里還顧得上回想昔日皇后輔助圣人做了多少有益于他們的事情，都要求圣人廢黜皇后以平息上天的怒氣。

    武則天見狀，在十一月初一這日，當(dāng)著群臣的面跪下，請求皇帝廢黜她的皇后之位，以平息民怨。

    “若是圣人將妾廢黜，可掙得大唐百姓安居樂業(yè)，妾愿避位?！?/br>
    群臣當(dāng)中雖然有人是倒武黨，可不論是擁武黨還是倒武黨，都沒想到武則天會有此舉，全體嘩然。

    李治見狀，震驚不已，怒斥其胡鬧。

    “若是當(dāng)日東封泰山皇后不當(dāng)主持亞獻，那也是朕之過錯，皇后不過是聽朕指示，何罪之有？皇后主持后宮以來，母儀天下，更曾三度舉行親蠶大典為我大唐婦女表率。天降大災(zāi)于大唐，是對朕的考驗，諸位愛卿與百姓何必將天災(zāi)之事歸咎于皇后身上？廢后之事，日后切勿再提！”

    李宸得知武則天自請避位的事情，并沒有太驚訝。

    她自然不會認(rèn)為母親是怕了民間的謠言，也不會認(rèn)為母親真的不想當(dāng)皇后。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

    而在武則天自請避位的第二天，武則天的母親榮國夫人楊氏匆匆進宮來見武則天。

    此時的楊氏已經(jīng)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可精神狀態(tài)還十分好。

    榮國夫人年紀(jì)大了，這兩年已經(jīng)不常到皇宮走動了，要是想見外孫與外孫女，武則天自會安排儀仗送皇子公主到周國公府探望她，而且太平和李顯那兩個小家伙在宮中待悶了的時候，也常去周國公府玩。

    更何況，自從賀蘭敏之繼承了周國公的爵位之后，便在周國公府住下，時常前去侍奉她老人家，將她哄得是心花怒放。

    李宸到周國公府玩的時候，也曾經(jīng)聽到有侍女竊竊私語說這兩年榮國夫人不太到皇宮走動，是因為賀蘭敏之，說如今賀蘭敏之是榮國夫人的小情人。賀蘭敏之因為meimei魏國夫人在宮里中毒去世，對姑母武則天頗有微言，榮國夫人寵愛外孫兼小情人，也極少到皇宮里見武則天，省得小情人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