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醫(yī)院給她請了最好的護工,但很多事程東都必須親手來做,比如幫她洗臉,特意為她買她平時用的那種竹纖維的毛巾,很軟,一邊輕輕幫她擦,一邊對護工說:“她很愛漂亮的,要是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臉沒洗干凈,一定會生氣?!?/br> 護工也動容,悄悄對主管的醫(yī)生說:“這么好的男人,現(xiàn)在很難得了,這姑娘命真好。” 程東聽到,卻只是苦笑。人人都說莫瀾命硬,是遇到他才有了幸福的可能。其實他們都錯了,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他,她根本就不會躺在這里,不會離婚,不會失去寶寶,不會一而再地妥協(xié)和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她會是一位好太太,好mama,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了梳著兩個小辮、蹦蹦跳跳的“小棉襖”,會教她化妝、打耳洞和自拍,并且跟自己信賴的人開了屬于自己的律所,做了合伙人。 無論如何,她都不該躺在這里,靠儀器和一包又一包的液體維持生命。 程東站在新生兒病房外,看著玻璃房里那些小小的家伙乖乖地躺在床上,含著奶嘴盯著天花板看,小手還沒有藕節(jié)粗,時不時揮舞著,像要抓住什么。 駱敬之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問道:“你很喜歡孩子?” “嗯,喜歡?!?/br> 駱敬之沒說話。 程東看了他一眼,說:“你不喜歡?” 他目光里有絲復雜,笑了笑:“以前不喜歡,覺得小孩子有什么好,吵鬧起來沒完沒了,不分白天黑夜。萬一生病,就更麻煩了?,F(xiàn)在覺得,只要生孩子的是我喜歡的人,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 程東又把視線轉回去:“我一直很想要個女兒,貼心,很乖,可以把她架在脖子上帶她去買冰淇淋,買最大的那種救生圈帶她去游泳,怎么寵她都沒關系?,F(xiàn)在想想……其實兒子也很好,調皮就調皮,可以陪他玩沙子、一起踢球、打球,長大了還可以教教他怎么追女生。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別再做醫(yī)生就行了。” 他以前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引以為傲的職業(yè),竟然成為夢魘。 駱敬之搭住他的肩膀,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等她好起來了,你們就加油生一個,說不定還趕在我的前面?!?/br> 他話里有多少悵惘無奈,只有他自己明白,但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小事? … 程越峰在肝膽外科住院,時不時會來找程東聊聊。曾經(jīng)親近的兩父子經(jīng)歷了一段無話可說的冰河期,似乎又終于找到了共同的話題。 “聽說你又要辭職?”程越峰問。 前一回是為了莫瀾,這一回還是一樣。 程東點頭。 程越峰笑笑:“我一直以為你更像老鐘,沒想到最后竟然要走我這條路?!?/br> 程東看向他:“那你當時為什么辭職?” 這個問題,這么多年了,他居然沒有仔細探究過。 “你想知道?” “嗯?!?/br> 程越峰臉上露出幾分驕傲的神色:“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兒子說他想跟我們一樣做醫(yī)生,還要到國外去讀書。我覺得很好啊,只要有這樣的志向,我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送他到美國去讀博士,出人頭地。但靠我跟你媽那時候的死工資,要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是很難的。你媽很固執(zhí),屬于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不可能辭職,我覺得女同志安穩(wěn)一點也沒什么不好,所以我自己辭職了,下海經(jīng)商。后來知道你不是我親生的,那種失落感旁人不能體會,就連你也不能,但那樣的初衷才讓我有后來的成就,未嘗不是命運安排好的?!?/br> “你相信命運?” “以前不信,得了這個病才慢慢信了。我看你也一樣,以前是不信的,這回出了這樣的事,就以為是命中注定。”他看著他,“終究你還是像我?!?/br> 程東按捺下心頭的酸楚,站起來道:“我進去看看她?!?/br> “阿東,”程越峰叫住他,“要是真不想做醫(yī)生了,就到公司來幫我。你是我養(yǎng)大的,我不當你是外人。但最好不要是現(xiàn)在,親者痛,仇者快,你明不明白?” 怎么能遂了施暴者的心意,而讓對他充滿期待和信賴的人們失望? 程東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徑直往病房里去了。 莫瀾又挺過了一回感染,退了燒,臉色看起來又稍稍有了點血色。程東幫她傷口換了藥,輕輕幫她活動手臂和腿腳的關節(jié),避免肌rou萎縮得厲害。他揉著她的小腿說:“今天天氣有點冷,看來秋天快要過去了,你再不醒,就穿不了漂亮的裙子了,一出院就得包得像個粽子。天冷了水果也少很多,你不饞嗎?都那么久沒好好吃東西了,邱夜教了我兩招新菜,你好了我就做給你吃。” 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有什么話就跟她聊,當她還醒著,雖然無法得到回應,但他相信她都能聽到。 “長安也來看過你,她說他們店里換了新菜單,有兩款蛋糕你還沒吃過,肯定會喜歡,她每天都給你預留,這樣你隨時都可以去吃。吳為你還記得吧?他跟老婆分居,本來要離婚的,后來又復合了,前幾天也來看過你;還有王老、章家澤的爸媽……大概都是看到新聞趕過來的?,F(xiàn)在的媒體也真是無聊,一家又一家的采訪,沒完沒了,其實報道了又能怎么樣,什么都改變不了。” 他頓了一下,又摸摸她的頭,邀功似的說:“不過我沒讓他們到你的病房來,你這個樣子一定不想被太多人看到,所以我不讓他們拍,一張照片也沒有?!?/br> 只有他的手機里存著她臥床時的照片,每天都拍,分了不同的文件夾,注明日期,算是一種記錄。 “我跟林主任說,我不當醫(yī)生了,剛才雯雯她爸爸還來問,我告訴他是真的。以后我就有時間了,可以陪你到處去看看,到處去玩,環(huán)游世界也沒問題。你身體吃不消的話我們可以坐郵輪,去新加坡、蘭卡威,或者去越南,像我媽和鐘老師他們那樣去南極和阿拉斯加也可以,只要你喜歡,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說到這里他往往就無法繼續(xù)下去。記不清多少次了,他們的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總是被現(xiàn)實的殘酷給打斷,他實在是怕了。 他怕他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孤單,就把兩個小龜帶來,放在床頭的柜子上。盒子里放了玻璃球和石子,它們蹬腿奮力想往外爬的時候,就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使得病房里不至于那么安靜。 “你看龜兒子都長大了,你那盆乙女心也好好的,等你出院了,我們再買新的多rou回來,寵物也可以再多養(yǎng)一個。不如養(yǎng)龍貓吧?我那天在寵物店看到挺可愛的,吃苜蓿草就行,還很干凈,你可以陪它玩?!?/br> 他不敢提孩子的話題,太傷感,怕她即使意識處于沉睡也會受不了。但新的生命畢竟意味著新的希望,她那么想養(yǎng)小動物,多少會有點動心的吧? 他也不知道他說的話聽進去多少,他的建議她滿不滿意,但那天她切切實實地踢了他一腳,就在他邊給她揉腿邊跟她說話的時候。一開始像是神經(jīng)反射那樣的一下,他以為是錯覺,但繼而是手指,然后是眼瞼,很明顯的反應,他才確信他沒有看錯——他的瀾瀾醒了。 ☆、第73章 知君到身邊〔3〕 莫瀾還很虛弱,醒來的時間也很短,看了看他,很快就又睡著了。 但終歸是醒了,主治醫(yī)生說這是好現(xiàn)象,接下來基本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 程東心里總算又一塊大石落地,越發(fā)要在病房守著,就怕她又醒了,身邊沒有人。 莫瀾清醒的時候是早晨,真的就像只是好好睡了一覺,到時間醒過來而已。 程東伏在床邊,握住她手,輕聲問她:“你醒了?” 他聲音微微有些沙啞,一夜之間下巴長出的青髭還沒來得及處理,看起來多少有些憔悴。 莫瀾看了他一會兒,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他趕緊用棉球給她濕潤嘴唇,又遞上吸管,讓她先喝水。 她終于緩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是誰?” 程東都懵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去把值班醫(yī)生叫來,問他這是什么情況。 逆行性遺忘?他不相信這種小說電影里才有的狗血情節(jié)會發(fā)生在莫瀾身上。 值班醫(yī)生對莫瀾做了例行檢查,然后問了她幾個最普通的問題:“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嗎?” “莫瀾。” “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醫(yī)院?!?/br> “傷口還疼嗎?” “有一點?!?/br> “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律師……訴訟律師?!?/br> 問完了,醫(yī)生在病歷上嘩嘩做記錄,然后笑著拍了拍程東的肩膀,就跟護士一起走了出去。 程東半天才反應過來,問莫瀾道:“你……剛剛是騙我的?” 莫瀾很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誰讓你好騙呢……” “那我叫什么名字?” “程東?!彼麄冡t(yī)生可真麻煩,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真當她傻了呀? 程東眼睛都紅了:“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程、東?!?/br> 他俯身抱住她,聲音甕甕的:“你還有心情惡作?。课也铧c以為你真的失憶了。” 這個壞丫頭。 她想笑,想抬手抱抱他,可是隨便一個簡單的動作都會牽扯到傷口,隱隱作痛。 程東抬起頭來,抓住她的手貼在臉頰邊:“現(xiàn)在什么感覺,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頭,其實她也說不上來,但全身都不太舒服這是肯定的。那么多傷口,那么多次感染,用了那么多的藥,她現(xiàn)在是個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的半植物人,真的好起來起碼得生活能自理吧? 手心的觸感卻是真實的,她摸著他的臉,舍不得把手拿開,問他:“你有沒有受傷?” 這是她最想問的問題。 程東搖頭:“那天的事,你還記得?” “記得不太清楚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有很多人,發(fā)生了很多事,她像一個觀眾,又像親歷其中的演員,虛虛實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她想睜眼的,可是這個夢跟平時做的都不太一樣,她努力了好久,怎么都醒不過來。 但她始終相信自己能回來,因為有人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得太遠。 現(xiàn)在她醒了,完全康復還要一段時間,不能說太多話,程東就陪著她,給她放音樂,或者念書給她聽,直到她睡著為止。 聽說她醒了,鐘稼禾和秦江月也到醫(yī)院來看她。秦江月仔細看了病歷,說:“到底年輕,算恢復得快的。” 鐘稼禾給她舀了湯:“這是我自己燉的生魚湯,對傷口愈合最好。餓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吃東西了,急不得,必須從粥和湯開始。你喜歡什么口味,都可以跟我說,我做好了讓阿東每天給你送過來?!?/br> “謝謝?!?/br> 她還不能完全撐坐起來,但病床可以升降調整角度,勉強讓她可以像是坐在他們中間。 躺了那么久,即使能這樣動一動,她也覺得高興。 秦江月臨走時問程東:“孩子的事,你跟她說了嗎?” “還沒有,我想等她好一點,再跟她談?!?/br> 即使不說,莫瀾當然也知道孩子不在了,他們只是保有相同的默契都沒有提起而已。 秦江月默默嘆了口氣:“遲早還是要敞開來說的,不要讓她悶在心里,悶壞了。” 程東點頭。這也算是一種關心吧?雖然他沒料到這件血案會間接改變母親對莫瀾的態(tài)度,但現(xiàn)在這樣平和的氣氛,是他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終是莫瀾用鮮血才換來。 他按住胸口,或許這就是程越峰說的,有些失落和酸楚,除了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想象和體會。 莫瀾開始能夠正常進食之后,長安就每天都給她送吃的來。有時是千層面,有時是沙拉和蛋糕。 “我聽程醫(yī)生說,你出事之前想吃我們店里的水果派,我給你做了,菠蘿和蘋果的都有,你想先吃哪個?” 長安捧著紙盒給她選,從她在這病房出現(xiàn)開始,莫瀾就總是陷入選擇困難癥,因為程東不讓她多吃,什么都只能吃一點點,胃里最大的空間還是只能留給各式各樣的粥和補湯。 她最后選了菠蘿派,一咬果rou餡兒都流出來,沾了她一臉。長安手忙腳亂幫她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怎么像我吃東西一樣,會被人笑的?!?/br> 向來都是別人這樣照顧她,她鮮少有機會這樣照顧別人,有點新奇,又有點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