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頭，淡淡地說：“沒什么，是長安?！?/br>
    程東就不再問了，這個病人由他來想辦法。

    醫(yī)學是經(jīng)驗科學，但有時也需要有創(chuàng)造力，有靈感。程東總覺得這個病例的難點是可以攻克的，否則他不會應承下來，只是具體怎么實施，他還需要成功概率中那1%的靈感。

    他看了一下折斷在病人體內的胰島素針，又去病房看了看病人，聽談吐文化程度不高，貌似經(jīng)濟狀況不佳。

    看來要等更多方位的x光片出來，才能再跟其他同事商討具體的方案。

    然而第二天，情勢就發(fā)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變化。不知是患者本人還是家屬，將病情捅到了媒體那里，很快就有記者上門采訪。如今真正做新聞的媒體已經(jīng)不多，跟電視上看到采訪明星和重大事件的那種蜂擁圍堵不同，兩三個人，一兩臺攝像機，就已經(jīng)足夠引人矚目了。

    程東看到病人對著記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病史和異地求醫(yī)的辛酸，眉頭已攏起老高。

    “保安呢？去叫保安來，把媒體記者都請出去，我們要對其他病人的隱私負責，不允許拍攝?！?/br>
    林主任把記者都趕走了，才對程東道：“這個病人恐怕沒這么簡單，要特別留意。我聽醫(yī)務處的張?zhí)庨L說，央視好像也要來采訪。”

    “央視？”程東感到好笑，“這個病例雖然有難點，但是病人自己造成的，怎么會驚動央視？難道……”

    林主任點頭：“你也想到了吧？問題就出在針頭上。專門用于糖尿病人注射的針頭居然拗斷了，我看病人是想趁機做文章，要求廠家賠償?！?/br>
    程東莫名有些心驚，翻看病歷之后又找到病人使用的胰島素注射器，果然——

    程越峰的公司是這家進口胰島素的獨家代理商。

    …

    程東忙，莫瀾也沒好到哪兒去。年初正是擴大案源的好時機，一年的收成就要看這段時間的播種了。

    她出去談了個合同回來，看到主任辦公室的門關著，四周玻璃墻的百葉也被放下來，看來是有重要客戶來了。

    大概是發(fā)現(xiàn)她從外面回來，老主任打開門沖她吆喝：“莫瀾啊，來來來，有事跟你商量?！?/br>
    他辦公室里果然有貴客，不過莫瀾怎么也沒想到會是程越峰。

    “你們都認識了啊，我就不介紹了?！崩现魅蜗騺硎情_門見山不愛繞彎子的人，“來，莫瀾坐下，程總有業(yè)務要委托我們，想聽聽你的看法?！?/br>
    她滿腹狐疑，當著老板的面又只能按捺不發(fā)作，問道：“程總，貴公司應該有法務可以獨當一面，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我們的？”

    ☆、第51章 清風不解語〔4〕

    程越峰已不見過年在醫(yī)院時的彷徨焦慮，恢復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模樣，有條不紊地說：“我們的法務只防范和處理合同風險，遇到真正要上法庭的糾紛，我們還是傾向于聘請專業(yè)律師。我們有固定合作的律所，這么巧，今年合作到期，我還在接洽其他合適的律所，你們是首要考慮對象。所以這回的案子，我也想委托你們代理，只要結果令人滿意，后續(xù)的合作都不是問題。”

    這是打算先禮后兵嗎？

    莫瀾笑了笑：“跟公司的合作要看主任的意向，我只是小兵，在前頭沖鋒陷陣而已?！?/br>
    “你太謙虛了?！背淘椒蹇戳丝粗魅?，“我想跟莫律師單獨聊幾句，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們慢慢聊，我去泡杯茶喝。”

    老主任樂顛顛地出去了，把自己的辦公室都留給他們。

    程越峰道：“我早說過你可以爭取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連個自己的辦公室都沒有。你愿意到我公司來的話，我的邀請依然有效?！?/br>
    莫瀾不為所動地說：“程總，這個話題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也已經(jīng)有結論了，就讓它翻過去吧！您有什么事，請直說?！?/br>
    程越峰笑了笑，說：“你不用這么緊張的，我這次來完全是為了公司的事。你知道我們公司有個獨家代理的胰島素，市場表現(xiàn)一直不錯，最近遇到病人使用時出了問題，針頭斷在腹部皮下，要通過手術才能取出來。有人拿這個大肆做文章，為了索取賠償不惜把事情擴大化，連央視都驚動了，要來做報道?，F(xiàn)在各方都很關注這件事，法院也已經(jīng)受理了患者的起訴，要告侵權損害，我們需要一位這方面有足夠經(jīng)驗的律師提供專業(yè)意見和應訴?！?/br>
    “是嗎？那主任應該可以，或者我們民商部的合伙人也能勝任。我沒怎么跟企業(yè)打過交道，沒有把握能贏，幫不了你們?！?/br>
    程越峰沉默了一瞬，眼里浮上幾許深意，說：“你說的沒錯，人還真是會變的。你比四年前沉穩(wěn)多了，也懂得用這種謙虛的說辭來打太極了?！?/br>
    “您錯了，我這不是謙虛，是真心話。律師費好歹也是一大筆支出，我要讓您花的值得，就得先把風險明確告知，省得最后大家鬧得不愉快。”

    “我要的是專業(yè)的意見和分析，風險由我自己來評估，這個案子你只要表示接或者不接就行了?！?/br>
    “我不接，這樣回答夠明確了嗎？”

    莫瀾站起來要走，卻聽到他說：“幫這個患者把針頭取出來的醫(yī)生是程東?！?/br>
    腳步頓住，她回過頭來：“你說什么？”

    程越峰指了指椅子，示意她重新坐下，笑了笑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得無話不說?！?/br>
    莫瀾輕哼一聲，笑道：“我們比以前更好，所以才約定在家里不談工作上的事。”

    她這時候一定要沉住氣，不能被程越峰牽著鼻子走。他是老江湖，四年前她就敗在太躁進、太心急，這回萬勿舊事重演。

    程越峰道：“果然還是只有搬出程東才能說得動你，本性難移啊！”

    這話是褒是貶莫瀾都懶得深究，只諷笑道：“是啊，這世界上五十億人，我就吃準他一個，跟您不一樣?！?/br>
    “我在乎的人也不多?！?/br>
    “所以三番五次拿自己的兒子做籌碼嗎？”

    “他不是我兒子?！背淘椒鍞科鹚行σ?，語氣也變得很硬，“這不是你也清楚的事實嗎？”

    是的，本不該她知道的真相，她也幫著掩蓋了這么多年，僅僅也就是瞞著程東而已了。

    她重新在他對面坐下，面無表情地說：“這回你又想怎么樣？”

    程越峰往椅背上一靠，翹起腿，說：“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這回的案子想請你做我們的代表律師。”

    “為什么是我？市面上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律師，打醫(yī)療官司的也不止我一個，為什么就指定我？”

    “因為我覺得有趣?！背淘椒咫p手交握著放在身前，笑得詭譎。“這情形多熟悉，跟四年前是一樣的?！?/br>
    “真虧你還說得出口?！蹦獮懙?，“就算不是親生的，他也叫你爸爸叫了三十年，把你當榜樣、當偶像。他有多尊敬你，每次跟你小聚有多高興，你難道感覺不到嗎？你竟然一心只想著怎么利用他來報復其他人！”

    “我這次可真的沒想要傷害他，剛好巧合罷了?！?/br>
    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激怒了莫瀾，她也不再跟他啰嗦，直截了當?shù)卣f：“這案子我接不了，你另請高明吧！”

    程越峰走后，律所汪主任痛心疾首，對莫瀾道：“哎呀，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你怎么就這么把人趕走了??？他兒子雖然是你前夫，但既然已經(jīng)分開不相往來了，就該把過去的事情放下，著眼未來才對?！?/br>
    莫瀾沒好氣兒地說：“您什么都不了解，就別勸了，越勸我越不想接。您要覺得可惜，我去幫你把他拉回來，您自己幫他打?！?/br>
    主任嘆口氣：“我打有什么用啊，我這是替你著想?。≈拔揖透阏f了，過完年幾個合伙人們要開會決定提名新的合伙人了。我可是看好你的，老早就把你的履歷給報上去了，你得給我爭口氣?。∶~就一個，兩三個人競爭，看的是什么，不就是看你們各自能給所里帶來多少收益嗎？非訴部門的ue本來就高，你這做訴訟的在基數(shù)上就吃虧了，好不容易有程越峰這么個大客戶送上門，你還把人往門外推，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

    汪主任一激動，肚子上的贅rou都在顫動，已經(jīng)脫成地中海的幾縷花白頭發(fā)也顯得更加稀疏了。莫瀾剛畢業(yè)時就是到他所在的律所應聘，由他面試招進去，又一路言傳身教讓她從菜鳥變成可以獨當一面的律師。那時律所規(guī)模還很小，等她歷盡千帆，海外深造回來，小律所經(jīng)過與大所的兼并整合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了，又是汪主任招她到麾下，施展所學。她從小沒有父親，汪主任的年紀做她爸爸綽綽有余，在工作上對她的關照和提攜也像長輩對待晚輩，算是彌補了一部分她人生的缺憾。

    職場如戰(zhàn)場，她多少也能理解每股力量都致力于打造自己的嫡系部隊。她是汪主任這邊的人，她也不想辜負伯樂的期待和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

    可對方是程越峰就另當別論。她失去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再失去程東。

    …

    程東下夜班，莫瀾開車到醫(yī)院去接他，看到守在診區(qū)外的人很像記者，不由皺了皺眉頭，問他們：“你們有什么事嗎？”

    對方揚了揚手機：“最近微博上沸沸揚揚的胰島素泵針頭斷裂的事您有聽說嗎？我們是為這個來的?！?/br>
    果不出所料，還真有媒體關注度。

    莫瀾沒理他們，徑直去了病區(qū)。

    正趕上主任查房，胸外科的林主任帶著一眾醫(yī)生從一個病房出來，再進入另一個，每張病床面前都會說幾句。程東也在，穿著白大褂，整整齊齊，清清爽爽的，一點也不像剛剛值完夜班的人，臉上絲毫不見疲態(tài)。

    莫瀾倚在墻角看他，看他側臉的輪廓，看他自信又謙遜地跟同事和病患說話，看他翻查病歷，從白大褂的口袋里隨手抽出筆來寫寫畫畫。她本來心里還有迷惘和不痛快，可是遠遠看到這樣的他，好像那些負面的情緒暫時都遠了——她光是這樣看他，就可以看一輩子似的。

    肖若華發(fā)現(xiàn)她來了，知道她是來找程東的，問她要不要去辦公室等。

    莫瀾搖了搖頭，問她道：“聽說有個針頭斷在體內的病人，是住在哪間病房？”

    “21?！毙と羧A指給她看，忍不住嘆氣道，“轉來入院的時候挺可憐的，一身都是病，經(jīng)濟條件又不好。程醫(yī)生愿意想辦法給他做手術是醫(yī)者仁心，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事。”

    “鬧得很大嗎？”

    “據(jù)說是挺大，連央視都驚動了不是嗎？他父親之前用這個胰島素就斷過一次針，起訴之后沒多久就因為其他病去世了，家屬撤訴也沒有再深究。沒想到這回輪到他，看樣子是有專人支招，慫恿他打官司要賠償?！?/br>
    “那除了他和他家的人以外，還有其他類似的病例嗎？”莫瀾問。

    “暫時沒遇到過。不過也可能有，只是沒到我們這兒來。畢竟這不是胸外科的事兒，大家都沒轍的手術，只能看整個大外科誰有本事誰來做?！?/br>
    程東就是那個有本事的人，可木秀于林，總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未必就是好事。

    ☆、第52章 清風不解語〔5〕

    他查完房出來，打算洗手下班，看到莫瀾，走過來笑道：“不是讓你不要來的嗎？難得休天假，多睡會兒?！?/br>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

    他給她一記爆栗：“整天把生啊死的掛在嘴邊。你開車來的？昨晚是不是又熬夜趕合同了？熬了夜就不要開車了，多危險?！?/br>
    她開車太野，車身的漆又被蹭花了，送去維修，這幾天開著他的車到處橫沖直撞，加完班也不消停。

    他伸手：“車鑰匙呢，還給我，不能由著你胡來了?！?/br>
    莫瀾撇嘴，一邊嘟囔著小氣，一邊不情不愿地掏出車鑰匙放到他手上：“喏，拿去！誰稀罕……”

    車鑰匙上多了個烏龜掛件，一捏還會唧唧響。她嘿嘿笑：“像不像龜兒子？我鑰匙上也有一個，正好湊一對?！?/br>
    她就是這樣，喜歡買各種好看不實用的東西，鑰匙才到她手里沒兩天，還回來就成了莫氏風格。

    他把鑰匙握在手里，捏了捏烏龜殼，覺得好笑，正要收起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愣愣地看著鑰匙出神。

    “怎么了，不會響了嗎？”

    她伸手過來捏，被他握住：“我想到了……有辦法做手術了！瀾瀾你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來?！?/br>
    他興奮地跑到主任辦公室，很快跟林主任一起走出來，又重新進了21號床所在的病房。

    看樣子，他是想明白怎么克服難題進行手術了。

    莫瀾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幾個小時，程東從她給的鑰匙得到靈感，用鑰匙圈固定住那個斷在病人體內的針頭，讓它不要滑動移位，根據(jù)x光片確定的位置就能下刀了。

    她替他高興，不過這等待的時間實在太磨人了，好好的一天假期又泡了湯。

    程東從手術室下來，手術的成功讓他看起來充滿活力，一點都不像值完夜班的人。莫瀾買了咖啡給他：“提提神，想想等會兒去哪里吃飯?！?/br>
    他攬住她，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等我這么久?！?/br>
    “再久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小時。不過你得補償我啊，請我吃好吃的?！?/br>
    “就這么點追求？”

    “當然不止了?！蹦獮懜Ф洌按笸V眾，那些不可描述的部分我就不說了，反正回去你要任我發(fā)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