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都已是同床共枕的關(guān)系,為何還是逃不過這支筆? 真是金銀不動其本乃為史,色授魂銷估計也不能動其本。大約,這就是,朕的命。 齊昱嘆了口氣,默默握著勺子喝湯,唇角勾著絲苦笑。溫彥之垂頭放下軟碳,看他那笑中含憋的模樣,不禁一瞬莞爾,笑意浸染進(jìn)眼角溫和的線條,若水般消逝。待齊昱再抬起頭來看他,卻還是見其一副肅穆臉容,剛正不阿地盯著自己,不由,心底給自己掬了把淚。 溫彥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忽而問道:“皇上,治水之事……當(dāng)真只有沈游方可用?” 齊昱手里一頓,挑眉看著他,“為何如此問?” 溫彥之垂著眼睛道:“朝廷之事落到商賈之中,原本是互助互利,可昨夜……微臣總覺得,李侍衛(wèi),是不是被欺負(fù)了?”今早李侍衛(wèi)神色,明明很委屈。 或然是沈游方心覺凌駕朝廷之上,行事已不將他們放在眼里。李庚年效命御前,同他動手就是同天子動手,就算伸手打朝廷的臉,亦沒有打得如此干脆的,沈游方真是大不敬。 齊昱抬手摸摸他腦袋,笑道:“他們習(xí)武之人,有些打鬧亦是常事,李庚年也沒受傷,你擔(dān)心甚么。何況是朕的屋頂被拆了,你怎就沒想著心疼朕?” “李侍衛(wèi)是御前侍衛(wèi),朝廷命官,”溫彥之字字鏗鏘道,“皇上也應(yīng)有所表率,不可任由沈游方為非作歹?!?/br> ——還“為非作歹”?齊昱瞧著他這迂腐模樣,想笑,剛要說話,卻打窗戶瞧見外面府門開了,有人快步走了進(jìn)來。 溫彥之聞聲回頭看,神色不無擔(dān)憂:“皇上,是李侍衛(wèi)回了?!?/br> “回了就回了?!饼R昱收回目光,喝掉最后一口湯,“估摸又是去找沈游方了?!?/br> 溫彥之還是看著外面,正要問為何又是沈游方,忽而卻見李庚年站在前院抬手擦了擦臉,他猛地站起來驚道:“皇上,李侍衛(wèi)被打傷了!”說罷,放下手里的花箋就沖了出去。 ——被打了?怎么回事?齊昱皺起眉頭放下碗,走到前院時溫彥之已經(jīng)叫住李庚年。 李庚年雖是笑著打招呼,整個人卻像丟了魂似的,目光相當(dāng)渙散,好似受了什么刺激,右臉顴骨上還擦破了一塊皮。 溫彥之看著他臉上的擦傷問:“李侍衛(wèi),這究竟怎么回事?這是沈公子打的?” “不是不是!真不是!”李庚年連忙擺手,捂著臉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真是摔的?!?/br> ——可是明明昨夜就動手了,這話如何信得? 溫彥之不禁有些生氣:“李侍衛(wèi),你切莫為了治水之事,包庇沈公子。毆打朝廷命官,按律當(dāng)杖責(zé)八十,你在御前當(dāng)職,這冒犯之罪更是論其可誅,若他真有此罪,憑他多少銀錢,我朝不用也罷!” 齊昱聽了這話,站在廊下忍笑,不住點頭:“是,是這個理?!?/br> 李庚年有些百口莫辯:“這——不是,溫員外,這真是我自己摔的,你信我?!?/br> 溫彥之見他還在默默忍受,心里想到自己的治水之法竟叫他遭受屈辱,更是有些愧疚,片刻過去,竟忽而拉起了李庚年的手就往外走:“你不說就罷了,我們?nèi)ゴ蚧貋碜鲾?shù)?!?/br> 李庚年由他拉得一愣:“……啊?”我沒聽錯?溫員外要打架?! 齊昱趕緊從廊下走出來攔?。骸皽貜┲?!你個讀書人,打什么架!” 溫彥之拉著李庚年的袖子不放:“我朝命官,為皇上出生入死,豈能由庶民戲弄?” 李庚年臉一紅:“哎溫員外,‘戲弄’這個詞……” “怎么就是一根筋!”齊昱一把將溫彥之手腕扯下來,“那你好歹帶上人去,你這二兩rou能打幾個?早上分給你那些武士呢?” 李庚年睜大眼睛扭頭:還武士? 溫彥之被齊昱點醒了,連忙去叫人,片刻不過,十個高大武士已經(jīng)圍在他身后。李庚年心塞地望過去,只見溫彥之正一身青衫,松然云霧地站在當(dāng)中,正氣泠然,像是要去上陣殺敵似的。 ——還真是敢作敢為啊。李庚年覺得自己汗都被嚇出來了。 溫彥之抓起他袖子就要開門出去,卻聽門外忽地傳來一聲嬌斥:“就是此處!” 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一個嬌俏的少女氣勢洶洶地走了進(jìn)來,身形甚是嬌小,手里卻倒提著一把浮刻雕柄的巨大關(guān)刀,一頭朱釵搖曳在寒風(fēng)里,緋衣瑟瑟,盯著院中三人妙聲喝道:“你們誰是李庚年!” 李庚年手被溫彥之抓著,人又卡在齊昱后面,此時只能從兩人之間向那少女打眼一望,只覺滿腦子飛蛾:這誰?。空椅易鍪裁?? ——看她手里提著刀,難道要砍我? 門房撲爬著跑進(jìn)來,連聲向齊昱告罪:“主子!小的實在實在攔不住!她帶了——”未等他一言說罷,后面瞬間沖入十多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將他淹沒,黑壓壓站在那緋衣少女身后,場景說不出的威嚴(yán)。 矮小的門房在眾大漢間,吞了口氣,小聲道:“……她帶了好多人?!?/br> 周遭暗衛(wèi)已然全數(shù)驚動,此時都立在了周邊屋檐上,冷冷俯視院中,蓄勢待命。李庚年頭從齊昱肩膀后面冒出來,皺眉問那少女:“這位姑娘,李某同你……沒見過罷?” “你就是李庚年?”少女冷笑一聲,單手一揚便輕巧便將手中碩大關(guān)刀立起,刀柄震地哐啷一聲,頓時院中石板皸裂了數(shù)寸,“你!出來和我打一架!” 李庚年:“……???” ——今天這是怎么了,大家為何都要打架?何處來的火氣? “這位姑娘,”齊昱擋過李庚年,看了眼那少女腳下震裂的地磚,口氣涼涼地笑道:“你可知,此處是朝廷命官府???無故帶兇器闖入,按律,是要殺頭的?!?/br> 少女哼笑一聲,柳眉挑起:“你就是劉侍郎罷,果然好氣度!照劉侍郎的說法,就只準(zhǔn)你們朝廷命官欺負(fù)百姓,百姓受辱卻得忍著?哪有這般道理!你若是欽差,今日便聽本姑娘告上一狀!”她抬起纖纖玉手指著李庚年,滿臉都是怒氣:“你且問問這jian詐小人!將我哥哥打成了什么模樣!” 李庚年瞪大眼睛:“……你哥哥?”難道是…… 溫彥之了然道:“姑娘你是……張公子的meimei?” 少女當(dāng)即“呸”了一聲,“你才是張公子的meimei!本姑娘姓沈名玲瓏,胥州首富沈游方便是我哥哥!這混蛋將我哥哥打得臉都破了相,你們?nèi)羰乔骞?,便給我讓開,我今日要砍了他替我哥哥出氣!” 溫彥之齊昱:“……” ——等等,沈游方的meimei? ——她說誰打誰?是李庚年打了沈游方?不是沈游方欺負(fù)李庚年? 兩人瞬間扭頭看向身后的李庚年。 李庚年在他們的目光下,捂著臉上的擦傷,默默退了兩步:“我,我都說了這是自己摔的……” 沈玲瓏?yán)浜咭宦?,勒令左右壯漢上前拉人,卻聽身后一聲沉喝:“玲瓏!不得無禮!” 一眾壯漢聞聲連忙讓開,只見沈游方正白衣長立在大門處,用一張?zhí)旖z繡帕捂著大半張臉,此時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看著這邊。 沈玲瓏一驚,連忙扶上去:“哥你怎么來了!” 大門兩盞燈籠照耀下,沈游方原本俊逸的眉目,竟然是青腫的,而他走進(jìn)來時,明顯一只腳略有不便,幾乎是勉力拖著。 溫彥之感覺李庚年掙脫了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更躲到齊昱身后去?;仡^一看,卻見李庚年臉上全然是窘迫和尷尬。 “你跟我回去。”沈游方?jīng)]往李庚年那邊看,此時是一心撲在meimei身上,只用空出來的手去拉沈玲瓏,另手依舊用絲帕捂著臉。 沈玲瓏紅著鼻尖一把甩開他的手:“哥!你怎生咽得下這口氣!” 沈游方再次抓住她的手往外拽,聲音從絲帕下傳出來:“我同你說過多少回?姑娘家別在外丟人,你跟我回去再說,此事同你想得不一樣。” 沈玲瓏手里還提著大關(guān)刀,被他這么往外拉,關(guān)刀垂地拖著,她終于哭了起來,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我替你出氣怎么丟人了!憑什么他敢欺負(fù)你!我們沈府汲汲營營多年,難道還是要任府衙之人欺辱嗎?” 沈游方被她一推胸口,疼得倒吸口氣,卻是勉力隱忍著怒斥一聲:“別再說了。”說罷更是使了大力氣將人往外拖去,“劉侍郎受驚,沈某改日再登門賠罪?!敝茉庖槐妷褲h見東家此番,也不敢再攪擾,只向齊昱、溫彥之等告罪,便速速走出去了。 一場喧騰來去匆匆,一時之間,整個宅子終于海晏河清,好似沈府一干人等不曾來過。溫彥之身后的武士也各自退了,下人門房各歸其位,終于靜了下來。 齊昱嘆了口氣,踱了幾步,走到方才沈玲瓏站的那處,垂頭瞧了眼被關(guān)刀震碎的青磚,幽幽回頭望向李庚年,終究是沒說話。 李庚年垂頭立在旁邊,不吭聲,臉上的神情,稱不上悲喜,倒像是一種躊躇,慢慢地抱著頭蹲下了,雙眼埋進(jìn)手心里。 這個時候,龔致遠(yuǎn)終是在后院聽了喧嘩之聲跑來,卻是錯過一場大戲,不由左看看又看看,拉著溫彥之問:“溫兄,怎么回事?方才是何人來攪擾?” 溫彥之瞥了一眼李庚年,嘆了口氣,搖搖頭,“一言難盡。”便也跟在齊昱身后,踱回后院去了。 龔致遠(yuǎn)湊到李庚年身邊蹲下,關(guān)切道:“李侍衛(wèi),這又是和沈公子打架了???你們究竟有多大怒氣,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說嗎?” 李庚年苦笑了一聲。 ——怒?何嘗是口怒氣,就能說盡? 方才在月山樓中的自己,是怒?還是根本就瘋了? 至少在舉劍刺向沈游方時,他從未考慮過殺人償命、朝廷律法,他只想讓面前這個討嫌的人,速速閉嘴,再也不能說出一個字。他不再用言語威脅,可刺出的每一劍,都是死手,每一個回環(huán),都算盡沈游方的退路。 沈游方折扇挽起風(fēng)刃,卻只來得及打掉他手里的劍。李庚年棄劍便也棄了,雙手空握,提氣就將他貫在墻上,一拳狠狠砸向他腰腹。 沈游方悶哼一聲,劍眉緊聚,卻沒有還手,一雙冷星似的眼睛,定定看著面前的人,亦不再躲避。 于是李庚年便再次落下一拳,再一拳,左手提著他衣領(lǐng),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狠狠砸在他臉上,又落在當(dāng)胸,下巴上。他一言不發(fā),眼眶已是血紅,怒及了神臺,再無半分清明,此時只像鮮血蒙了心,經(jīng)手便是毀滅,毀過皆是灰燼。 沈游方咳出一口血,此時后腦抵在墻上,嘴角已被砸出血來,臉上卻還掛著欠揍的笑:“原來……咳咳……” 李庚年聽不得他開口,轉(zhuǎn)身便瘋狂地一把將人扔在地上,落下一個跪膝,死死抵住他胸口,瞬間又是兩拳砸在他臉上。 沈游方頭偏向一邊,吐出一口血來,抬起右手虛無地?fù)趿艘幌伦约旱哪?,低沉地笑出來,氣若游絲道:“原來你生氣……是這樣……” 李庚年全身一震,握起的拳僵在空中,怒瞪的眼幾欲猩紅:“……什么?” “怒……”沈游方支吾出一個字,終究是下巴被打得生疼,不禁隱忍著,用自己的雪白袖口擦了一把糊住雙眼的血水,仰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頭頂?shù)睦罡?,好死不死還在笑:“怒即本真,真我即是怒……李庚年,你已不會怒……周遭的人,遷就你,倚重你……你便也就,想當(dāng)做甚么都沒發(fā)生過……但其實,你恨自己……有些本該做到的……沒做到……到后來,人不在了,什么都來不及了,來不及恨命運……只能寄希望于,報仇……仇到后來,報了,又如何?黃土高墳七里草……滿目皆瀟瀟……無處——” 李庚年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垂下手抓緊他衣領(lǐng),目光狠毒地垂視著他:“你懂什么?!币谎月湎?,他撒手扔了沈游方的衣襟,站起身來拾起劍,走到窗邊便跳上了窗臺,冷冷向后看了一眼,“從今以后,你再不要多事,否則我真殺了你?!?/br> “為什么不要我管?”他正要飛身跳出月山樓,卻聽沈游方的聲音從后面徐徐傳來:“……你是又怕么?你怕,我也喜歡你?” 此言突得李庚年腳腕一軟,竟直直從二樓窗臺跌了出去,這一回他忘記了臨空一翻,終于摔了個臉著地。 . “嘿,李侍衛(wèi),”龔致遠(yuǎn)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問你吃不吃飯,下人們在看要收拾桌子了?!?/br> 李庚年聞言晃然回過神,一個笑容熟練掛上了臉:“吃??!哎,快餓死我了,吃什么?” 龔致遠(yuǎn)拍拍衫子站起來,指了指花廳:“劉侍郎吃剩的?!?/br> 李庚年神情瞬間悲苦。 ——究竟,為何要多事去找一趟沈游方? ——錢最終沒補上,回來還只能吃剩飯。 ——嚶。 ☆、第53章 【那你親朕一下】 之后的幾天沈玲瓏再沒來過,畢竟沈游方被打傷了,歇在家中靜養(yǎng),沈府一些落印、視察之事要落在meimei身上。 再說官吏案,齊昱經(jīng)了一審,已被氣疼了肺,斷然不想再親自經(jīng)手這些污糟之事,故早已傳書京中,指派御史臺來提人進(jìn)京,和大理寺一同審理。他轉(zhuǎn)而想見近日大事小事,直覺好像又在宮里似的,每日紛擾,不由有些煩悶,下來兩日便和李庚年定了南巡線路,且著人先行去安排,預(yù)計兩日后動身,趁早離開胥州。 吩咐下去后,齊昱繞到后院,發(fā)現(xiàn)溫彥之正端端正正,坐在小院石桌邊上,盯著一桌圖紙發(fā)呆。 齊昱忽而從背后環(huán)住他,嚇了溫彥之一跳:“皇上!” 齊昱悶聲笑,下巴枕在他頭頂上問:“看甚么呢?” 溫彥之皺眉晃了晃腦袋,收起圖紙,“沒甚么,微臣擔(dān)心排水圖紙有紕漏,再看看罷了。” 齊昱探手便從他手里抽走圖紙,倏地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