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千軍萬馬近在咫尺,她輕而易舉看見了站在皇帝身側的他。 他身披鎧甲,紅纓耀目。 他和她每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一樣,總是那樣身姿筆直挺立在天地間,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摧折了他的骨氣,能壓彎了他的脊背。他是那樣不屈不撓的大英雄,是她卑微渺小人生里唯一頂天立地的存在。 人之將死,似乎很多思緒與人生的片段會在一瞬間從眼前飛速掠過。 她微微笑著,心想,膽小懦弱、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明珠竟然會有這樣英勇赴死的一天,等到最后一刻了,發(fā)現(xiàn)沒人能救她了,那些驚慌啊害怕啊似乎也在一瞬間消失了。她的目光一瞬不瞬鎖定在他的身影之上,這一刻才終于意識到,撐起她不滅勇氣的,是他。 只是很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他替她描述的那些出宮后擁有一個幸福家庭的畫面了。 天知道這些日子里,每當她想到他說過的一切時,眼前的畫面都是那樣和諧美好的一家三口,而那如意郎君不是別人,正是他。 那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美夢。 落地的瞬間,她聽見了心碎的聲音,天地間終于重歸寂靜。 * 千軍萬馬在那道紅色身影落地之時,鴉雀無聲。 皇帝看清那不是昭陽了。 老四看出那不是昭陽了。 與此同時,那道身披銀甲、站在皇帝身側的人身軀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那落在地上了無生氣,宛若碎裂的木頭娃娃一般的女子,忽然間撥開人群沖了過去。 瀾春不知什么時候登上了城樓,低頭看著正下方的方淮。 方淮沖過去幾乎是第一時間沖了過去,茫然無措地望著那個女子,卻絲毫不敢伸手觸碰她。 “為什么?”他喃喃道,“為什么會是你?” 明珠渾身劇痛,呼吸好像也快要上不來了,她欣喜于臨死前還能如此近距離地看他一眼,老天待她著實不薄了。 她費力地張了張嘴,想要跟他說點什么。 有的話早就想開口了,可是他姍姍來遲,帶兵打仗,一打就打了這個時候才回京。 她微微笑著,看他倉皇地蹲下身來,不敢抱她,只能努力把面容湊過來:“你要說什么?我在,我在……” 嘴唇嚅動著,她嘴角不斷涌出鮮血,卻還氣若游絲地說:“我,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怕姑姑不,不給你……” 她伸手想要拉住他:“方,方統(tǒng)領,謝謝你,我,我真的很想叫你一聲——” 方淮顫抖著伸手去接住那只朝自己伸來的手,那只透明的,蒼白的,纖細到宛若無骨的手。 只是他最終也沒能與她交握在一起,因為那只手伸到一半,驀地落了下去,了無生氣地倒在了滿是塵土地上,再也沒有動靜。 與那只手一同寂靜下去的,還有她沒能說出口的話。 她至死都沒能親口叫出一聲他的名字,那兩個字馥郁芬芳,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卻終歸沒能叫出口來。 天地間的色彩悉數(shù)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方淮顫抖的手,和通紅的眼。 * 建興十六年,皇帝離宮后三月重返京城,偽帝挾持新后,意欲逼迫皇帝投降。哪知新后并非定國公后人,乃一宮女偷梁換柱。那名宮女躍下城門,當場斃命,皇帝大怒,率軍沖入紫禁城,原本無可避免的一場激戰(zhàn)卻在紫禁城內所有士兵不戰(zhàn)而降的跪地臣服中化為玉帛。 偽帝雷霆震怒,卻不知親信家眷悉數(shù)為皇帝所扣,不得不降,而前朝老臣早知今日會有宮變,自始至終就未曾離開過皇帝那一隊。 偽帝被擒,時隔三月,宮變就此落下帷幕。 紫禁城重回皇帝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啦:) 方淮,明珠,瀾春,他們三人的故事我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 這樣的情節(jié)放在主線故事里會顯得過于悲壯,所以我把它放在了配角身上。 之前有小天使問我為什么花那么多筆觸去寫明珠這種支線,一切只因為今天皇帝返京的這一段里,她是最大的功臣。 明珠和瀾春我都很喜歡,但是性格不同,出生不同,命運也不同。 不管怎么樣,等到大結局之后,我會在番外里把他們的故事變完整。 接下來繼續(xù)主線故事=v= ☆、第103章 再相見 第一百零三章 大軍入城,偽帝被囚,京城的一切混亂似乎到今天為止都被撥亂反正。 朝臣入宮,趙侍郎重返早朝,宮中的太監(jiān)宮女一應宮人對于皇家天子更替之事早已見慣不驚,哪怕是年輕一代也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江山與皇位本就不是什么穩(wěn)若磐石的東西,權勢這玩意,誰也說不準會如何變幻。 眾臣之中,唯有方淮不見人影。 而更古怪的是,皇帝只匆匆上了今日的朝堂,簡短交代了幾句,將所有事情分派給了趙孟言與恭親王,以及六部的尚書,然后也很快步出了大殿,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古怪,當真古怪。 要知道這滿京城最重規(guī)矩的就是這位兢兢業(yè)業(yè)的帝王了,而他手下的禁軍統(tǒng)領方淮則是他忠心不二的追隨者。可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這主仆二人竟成了拋下眾人最先離去的。 皇帝出宮了。 他在宮門口牽過了小春子帶過來的馬,翻身一躍而上。 京城的大好日光照耀著整座皇城,琉璃瓦鮮明耀眼,恍若淌著流動的色彩,而朱紅色的城墻也在日光中隱沒了斑駁的痕跡,嶄新得一如洗過似的。 他夾緊了馬肚,長喝一聲,韁繩一抖,疾馳的身影像離弦的箭。 天邊是靜默的朝陽,而他,也要去尋覓他的那輪昭陽了。 * 太后沒有虧待昭陽,也許是一場宮變讓她發(fā)現(xiàn)了最要緊的不是過去,而是如今和將來,又也許讓她改變心意的不過是昭陽肚子里那塊寶貝疙瘩。 再或許,其實是李勉的一番話。 她在吃著老四送去的殘羹冷炙時,好像才忽然意識到過去不甚在意的東西其實也來之不易,很多無意中忽略掉的事物,總在失去過后才叫人倍感惋惜。 她年輕時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心灰意冷,成日將自己關在這宮殿里,大門緊閉,鎖住了外面的天地,也鎖住了母子之間的感情。他走不進來,她走不出去。 李勉問她:“我對你而言是一個在深宮中聊以慰藉勉強作陪的宦官,還是別的什么?” 她的語氣淡淡地,卻用令人動容的眼神望著他:“你是我的命?!?/br> 沒有他,她都不知道自己這些年能不能熬過來。 李勉笑了,輕聲說:“母子連心,你對我的心皇上知道,所以哪怕再厭惡我,他也始終選擇忽視我,放任你與我這段令人不齒的感情。而他對昭陽的心,你也應該清楚。他愛她可以愛到不計較身份,不計較與陸家的恩怨情仇,他愛的就只是她這個人,旁的不相干的,他從來不放在心上。你又為何非得與他計較這些呢?” 他說:“定國公給皇帝帶去的痛苦,一輩子都刻在心上。你每拿昭陽的身份做一次文章,無異于揭開一次他的傷疤,他痛了,你這個當母親的難道就好受了?” “讓他去吧,這江山抗在他一個人的肩上,太沉了,他需要有個人分享他的痛苦,他的疲憊,他的一切一切。深宮歲月有多漫長,你我再清楚不過。不要再沉浸在過去了,朝前看吧,茯苓?!?/br> 她叫林茯苓,這名字事到如今,也只有他在叫了。 太后妥協(xié)了,最終在關鍵時刻將昭陽送出了宮,安置在西二長街的胡同里頭,一所逼仄窄小的四合院里。 那四合院里只有一個啞巴大嬸,會幫忙料理一切,也是忠實可靠的人。 隨昭陽同去的還有流云,她那兩個好姐妹,一個心甘情愿為她扮作新后抗下風險,一個愿意陪她離開皇城走向未知。 她臨行前,太后親自將長命鎖戴在她脖子上:“我對你沒有什么好感,可如今也沒有什么嫌惡了。你是他掛在心上的人,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至于將來,我只盼著你不要讓他傷心。這深宮里潑天的富貴都沒什么稀奇的,唯一叫人難尋的不過是情這個字罷了。” 太后摩挲著那塊長命鎖,說:“這是他從前戴過的,我一直守著,如今你把它戴著,也算圖個心安?!?/br> 昭陽什么也沒說,看著這個在深宮里困了一輩子的女人,只慢慢地俯身行了個禮,轉身默默走了。 出宮時,駕馬車的是趙孟言。 她一怔,他卻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掀開了車簾,抬著她的手臂微微使力,將她扶上了馬車。車內坐著流云,看見她的時候,眼中有晶瑩的淚光。 馬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禁令是趙孟言親自下的,名義上是新后冊封大典,全城戒備,實際上卻是為了皇帝回宮做準備。 他其實大可不必親自來護送她,只是到底還是想再看一看。 什么也不必說,只要親眼看見她平安無虞,心中就猶如石頭落地了。 馬車一路疾馳,只有馬蹄聲聲踏在青石板上,透過北風呼呼吹起的車簾,昭陽能看見那個人的背影。他穿著天青色官服,該是為了皇帝回宮做準備,不再像平常那樣穿著閑散世子的錦衣玉跑了。 那官服太眼熟,她能記起第二次在司膳司外頭的西華門碰見他時,她不慎撞在他身上,那一天,他就穿著這樣的衣裳。 時隔多久了,沒想到又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就好像那一天并未過去多久,一切都只發(fā)生在昨日。 她在天不亮時就到了那座四合院,流云陪她靜靜地坐在屋子里頭,偶爾看看窗外的天色,小聲說幾句話。 大軍入城。 城門危機。 兄弟對峙。 她一直好端端坐在屋子里,面色如水地望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光。流云倒是有些緊張急躁,不時在院子里走上一圈,可回頭總看見她平靜的眼眸。 “你……不擔心嗎?”流云遲疑地問了句。 昭陽只說:“我相信他會一切順利?!?/br> “你就那么篤定?” “天下沒人比他更適合那個位置?!彼龔澠鹱旖?,仿佛看到了那個為了天下事成日蹙著眉頭的威嚴皇帝,年紀輕輕,眉心已然有一個川字了。 可她就是愛著他那糟老頭子的模樣。 糟老頭子耍起賴來,說起情話來,也似乎別有意思。 她能為他做的事情不多,能力有限,也不再去越過自己的能力試圖多做什么了,相信他,相信他會好端端跨進這個門,安然無恙接她回宮,這就足夠了。 啞巴大嬸端了兩碗豆汁兒進來,一只小碟子里還裝著下豆汁兒的小焦圈兒,她咿咿呀呀說著什么,發(fā)出些聲音,可沒人能聽懂她在講什么。 流云端了過來,道謝之后,端了一碗給昭陽。 兩人吃著焦圈兒,喝著豆汁兒,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從前。從前在宮中,玉姑姑也愛吃這個,這是民間小吃,宮中是沒有的。玉姑姑總在夜里將綠豆泡好發(fā)酵,端著那散發(fā)著泔水氣味的豆汁兒給她們。 起初她們都不愛喝,頭一回明珠還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