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春的笑終于有點(diǎn)勉強(qiáng)了。

    五歲那年她得了只貓，外頭進(jìn)貢來的，她千方百計(jì)討了回去，就差沒當(dāng)成祖宗供起來。那是只白色的波斯貓，眼睛一黃一藍(lán)兩個(gè)色，漂亮又嬌氣。她給她起名叫球球，喜歡到抱它之前一定要洗手，每頓與它一同吃，要不是母后不允許，她幾乎就要抱著它一塊兒睡了。

    那是她最好的伙伴。

    可是那個(gè)秋天，當(dāng)她抱著球球在后花園玩耍時(shí)，被老四看見了。他與二哥水火不容，看她也異常不順眼。

    他也不知哪根筋出問題了，非要抱球球。

    她不愿意給他，他就毫不留情地伸手去抓球球的脖子。球球痛得喵喵地叫，她心疼極了，怕弄痛它，只得松手。

    可是老四并沒有抱著球球，反而拎著它的脖子在空中晃悠。

    球球怕高，慌亂之中亂抓一氣，竟抓到了他的手背。

    他倏地松開手，球球從高空墜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瀾春嚇得臉色都白了，趕忙撲過去把球球抱回來，心痛地問它：“傷到哪里了嗎？疼嗎？乖，別叫，別叫……”

    她含著淚水死死瞪著老四，老四卻只是笑了兩聲，轉(zhuǎn)身便走。

    哪知道那事沒完，因?yàn)榍蚯蚴艿襟@嚇，總是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藏在床底下，她抱著球球偷偷鉆進(jìn)被窩睡了一覺。可不過一夜功夫，大清早的天還沒亮，寢宮的門就被人打開了。

    慎刑司的人冷冷地站在門外，問：“那只貓?jiān)谀睦?？?/br>
    她不安地瑟縮著，抱著球球不敢吭聲。

    可球球被那聲勢嚇到了，倏地竄出了被窩，往外頭跑去。慎刑司的人立馬追了上去。一群人圍攻一只貓。

    瀾春穿著里衣，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赤著腳跑出了大殿，大聲嚷嚷著：“不要傷到它！不要傷了它！”

    可是晚了。

    當(dāng)她踏著秋日的露水，雙腳沾滿灰塵地站在大殿院子里時(shí)，只看見球球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有兩個(gè)太監(jiān)還掐著它的脖子，她那漂亮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了無生氣。

    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只小生靈陪著她了。她出生在深宮里，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傾吐心聲的對象。她受人欺負(fù)，可有可無，原以為能有一只小貓作伴，聊以慰藉，可是如今連它也沒了。

    慎刑司的人笑著對她說：“這貓性情頑劣，昨日居然傷了四皇子，皇上一怒之下派咱們來捉貓。驚嚇了公主，真是過意不去。好在現(xiàn)在這貓已經(jīng)制服了，將來想必也不會發(fā)狂誤傷了公主殿下?！?/br>
    瀾春什么都沒有聽進(jìn)去，只是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只染了灰塵的貓。

    什么都沒了。

    *

    她和老四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兄妹之情，可如今在這宮里當(dāng)皇帝的是他，她這么多年一路走來，剛極易折的道理又怎會不明白？

    因?yàn)榍蚯虻氖?，心中明明在滴血，可她卻還是笑了出來：“瞧四哥說的這是什么話，眼下京城里就只有我和三哥是你的手足啦，往日的事又提他做什么呢？左不過是陳芝麻爛谷子了，沒什么比咱們的骨rou親情更重要?！?/br>
    她低頭玩弄自己的指甲，語氣輕快地說了句：“對了，我聽說之前二哥身邊的御前宮女被你們抓回來了？那宮女做的東西挺合我胃口的，我能把她討到我宮里去做吃食嗎？”

    大殿里岑寂了片刻。

    老四不緊不慢地掀嘴皮說：“御前宮女？只是個(gè)宮女嗎？”

    “不然呢？”瀾春一臉納悶地抬頭望著他，“我還在想你們抓她回來干什么呢。后來一想，難道是二哥怕你有追兵，就兵分兩路走了，一路是障眼法？”

    老四頓了頓：“難道不是你那好二哥的心上人？”

    瀾春就跟聽到天大的笑話似的：“心上人？二哥那清心寡欲，大和尚似的人，也有心上人這種東西？”

    她一邊笑一邊說：“你要非得這么多，不肯把人給我，那我也就沒法了。一個(gè)宮女都舍不得給我，哼，你果然是個(gè)小氣的四哥。不給也就罷了，還找這撈什子借口，聽著都笑掉大牙?！?/br>
    她起身往外頭走：“成了，人我也見了，這皇帝我也祝你當(dāng)?shù)庙樌?，?dāng)?shù)瞄_心。至于那宮女你給不給是你的事，我也就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了?！?/br>
    她瀟灑地?fù)P長而去，踏著一地昭陽，外頭還有積雪，她縮了縮脖子?？赊D(zhuǎn)過乾清宮外頭的拐彎處時(shí)，她才猛地靠在墻上一動不動地閉上眼。

    手心已然濕了。

    指甲陷入掌心的軟rou之中，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關(guān)于球球慘死的事，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而昭陽那邊，那是二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她雖如今在宮中只算得上一個(gè)閑人，一個(gè)沒有實(shí)權(quán)的人，可費(fèi)盡周折，也絕不能讓昭陽有事。

    她還閉著眼在盤算什么，忽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一旁空空的偏殿里拉去。

    她嚇一大跳，睜眼欲出聲，卻猛地被趙孟言捂住了嘴。

    “我偷偷進(jìn)宮來的，昭陽那頭什么情況了？”他松開手，在陰暗的偏殿里眉頭緊蹙。

    ☆、第97章 嘆無情

    第九十七章

    趙孟言問：“昭陽怎么樣了？”

    瀾春搖頭：“還不知道。我想去四哥那里問問情況的，但又不敢暴露太多，也沒能問多仔細(xì)。”

    “他還不知道昭陽和你二哥的關(guān)系？”

    “看樣子還不知道，但是皇后知道，皇后要是跟他說了，昭陽的身份肯定暴露?！睘懘河行┻t疑，末了眉頭緊皺，“我真沒想到皇后會是他的人！”

    趙孟言笑了兩聲：“誰能想到呢？堂堂太傅大人之女，竟然與他同流合污。太傅一世清正廉潔，就連死也死得轟轟烈烈，為了當(dāng)今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可皇后居然和那人里應(yīng)外合，當(dāng)真是叫太傅泉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瀾春一臉嫌惡地說：“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大皇子居然是他的兒子?！?/br>
    趙孟言一怔，沉吟片刻：“這個(gè)將來倒是可以拿來大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瀾春百無聊賴地?fù)钢鴫ι系淖之嫞澳闳缃褚彩莻€(gè)閑散世子爺了，朝中為官可沒你什么事，四哥連早朝都沒讓你來。你要真有做文章的機(jī)會也好??！”

    趙孟言笑了兩聲：“誰稀罕來上早朝??？就他那個(gè)樣子的皇帝，我哪怕是一輩子做個(gè)閑散世子爺，也不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br>
    “哦，說到這個(gè)，你是怎么溜進(jìn)宮來的？”瀾春湊過去好奇地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壁w孟言說。

    “誰說我不想知道？我這不是就在問你嗎？”瀾春催促，“趕緊的，你到底怎么進(jìn)來的？”

    趙孟言眨眨眼：“趙良人的meimei遞牌子進(jìn)宮見jiejie，我坐在她轎子上一起進(jìn)的側(cè)門?！?/br>
    瀾春愣了好一會兒：“你和趙良人的meimei有交情？”

    片刻后，她覺得哪里不對，猛地一拍大腿：“你跟那千金小姐勾搭過？”

    “我可沒勾搭過她，是她來招惹的我?！壁w孟言也不耐煩說這個(gè)，只想了想，對瀾春說，“昭陽那邊，你多費(fèi)點(diǎn)心，別叫她有個(gè)什么三長兩短。算我謝謝你了?！?/br>
    瀾春不客氣地說：“你甭謝我，這話用不著你說，我也會好好看著她。但我不是為了幫你，我是為了幫我二哥。我也浪費(fèi)唇舌多跟你說兩句，那是我二哥的姑娘，你就別再惦記著了。說好聽些，你和我二哥的交情犯不著為了一個(gè)姑娘出什么岔子；說不好聽些，你就是花花腸子再多，也經(jīng)不住人家兩情相悅，你何苦橫叉那么一腳？”

    趙孟言苦笑了片刻，低聲說：“早就沒什么花花腸子了，只是她的安危，我到底放不下?！?/br>
    瀾春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半點(diǎn)姑娘家的嬌羞，只跟個(gè)哥們兒似的說：“沒想到啊趙孟言，你癡情起來也還挺有氣質(zhì)的?！?/br>
    趙孟言輕笑：“長公主殿下莫非看上我了？”

    “呸?！彼D(zhuǎn)身欲走，忽然間又想到什么，回頭又問，“對了，方淮什么時(shí)候回來？”

    “方淮不回來。他直接去金陵與皇上匯合?！?/br>
    瀾春愣了愣，遂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這邊正亂著，他那性子，正面碰上四哥還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話來。他不回來也好，守著二哥，他日還能重新把京城奪回去?！?/br>
    “你倒是很關(guān)心他?！壁w孟言似笑非笑地說。

    瀾春微微一笑，坦言道：“是啊，我很關(guān)心他，你嫉妒不成？”

    趙孟言：“不嫉妒，不嫉妒。被殿下您關(guān)心惦記，這不是常人能享受的福分?！?/br>
    貧嘴歸貧嘴，兩人到底還是有事牽腸掛肚著。瀾春臨走前叮囑他：“出去的時(shí)候小心些，如今宮中可不是二哥當(dāng)家了，若是四哥逮著你，他鐵定心里樂著呢，一早就想給你下馬威了，不定怎么處置你！”

    *

    昭陽被軟禁在了甘泉宮。

    自打佟貴妃成了佟充儀，又被勒令搬出了甘泉宮，住進(jìn)了茜華殿，這甘泉宮就一直空著，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老四去了一趟慈寧宮，居高臨下地看著太后，微笑道：“你沒想到吧，這天下最終還是到了我手里頭?！?/br>
    太后坐在那里，手里捻著一串佛珠，無悲無喜：“這天子之位素來是能者居之，你能坐上去，說明你能耐不小。想想也是，能與異族人勾結(jié)，能不顧天下安定與手足相爭，你的本事確實(shí)很大?！?/br>
    “用不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崩纤囊话褗Z過她手里的佛珠，輕蔑地?cái)S在地上，大笑幾聲，“你心里在滴血吧？當(dāng)初費(fèi)盡心思把你兒子扶上皇位，結(jié)果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diǎn)。你當(dāng)初是怎么對我的？你是怎么對我母親的？你這女人蛇蝎心腸，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太后抬眼看他，也跟著微微一笑：“你何不看看你與你母親是怎么對我和我孩子的？又為何不看看你母親攛掇著先帝如何對待天下百姓的？君子為尊，帝王又是至尊，可你們連同定國公等人到底在把先帝往哪里引？大興沒有亡在他手里頭，那是祖宗積蓄得太厚，才沒讓這天下被你們這些蛀蟲給敗完。如今你回來了，是打算完成先帝和你母親未能完成的大業(yè)不成？”

    老四眉心一蹙，陰郁的神色一閃而過。

    太后卻和他直直地對望著，絲毫不曾避諱他的目光。

    老四彎起嘴角微微一笑：“好啊，我就看你如何死鴨子嘴硬。橫豎這天下已經(jīng)不是你兒子的了，要怎么敗，我說了算，你且看好了?！?/br>
    他轉(zhuǎn)身朝外走，淡淡地留下一句：“太后年紀(jì)大了，身子骨不好，往后合該吃清淡些，穿素凈點(diǎn)。何況黃河決堤，國庫用于賑災(zāi)的銀兩太多，如今宮中財(cái)局吃緊，吃穿用度理應(yīng)有所節(jié)制。那就從太后這慈寧宮開始帶個(gè)頭吧?！?/br>
    這樣一句話，慈寧宮用度大減。

    從今往后早中晚送來的膳食都不再準(zhǔn)點(diǎn)，常常來的時(shí)候菜都涼了。以往太后的規(guī)格，菜說不上山珍海味，至少也算豐盛，可如今呢，新帝給的規(guī)格竟然常常是冷菜下饅頭。

    太后跟前的大宮女鬧著要把事情嚷嚷開：“他就算與您不合，好歹您是先帝親封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他這么做，就不怕天下人恥笑他氣度狹小、睚眥必報(bào)？”

    倒是李勉平靜地喝止住了她：“不過是點(diǎn)吃食罷了，有什么好計(jì)較的？慈寧宮不是沒有小廚房，熱一熱也能吃。”

    “您就看著他這樣欺負(fù)太后娘娘？”

    “這點(diǎn)也就算是欺負(fù)了？”李勉看著不遠(yuǎn)處的宮殿，冬日的紫禁城被陰云籠罩，看上去黑沉沉的，格外壓抑，“如今還有吃的，也該謝天謝地了?！?/br>
    按那位的脾氣，沒直接賜一丈紅、三尺白綾，已經(jīng)算是歇脾氣了。

    “下去吧，今后不要再說這些話了。這宮中如今正亂著，好好過日子就夠了，不要節(jié)外生枝。”他把人弄走了，自己慢慢地推門進(jìn)了大殿。

    太后站在窗邊望著遠(yuǎn)方，聽聲音也沒回頭，卻知道是他來了：“你說，老二什么時(shí)候才能回來？”

    “前幾日，我猜想約莫還要一陣子。今日看來，恐怕不出半年，皇上就會回來了?！?/br>
    太后倏地回頭：“哦？何以見得？”

    他唇角輕彎，聲色從容道：“今日聽聞，昭陽姑娘被皇后的人抓回來了。”

    太后一怔。

    李勉走上前來，替她把地上的佛珠撿起來，吹了吹，又送回她手里：“若是您有難，我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如今昭陽姑娘被抓了回來，想必皇上無論如何不會袖手旁觀。”

    太后頓了頓，抬頭問他：“你的意思是……”

    “保住她。無論如何保住她。她是皇上如今唯一的支柱，只有她在，皇上才會拋下手足之情，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jià)奪回皇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