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五年，皇帝離宮，前往金陵。

    因是自愿離宮，皇帝未帶妃嬪，太后與皇后也都留在宮內(nèi)，朝臣宮人不曾變動。兄長將皇位留給胞弟，皇城內(nèi)沒有流血的緣由，皇后是老四長嫂，太后是先帝親自冊封的中宮之首，除非老四想引起天下嘩然，否則她們就都該安然無恙。

    趙孟言仍在宮中，隨皇帝離宮的只有五千禁軍，御前女官一人，宦官兩名。

    出宮后，五千禁軍兵分兩路，一路護(hù)送皇帝往東走，取道河西去往金陵；一路護(hù)送昭陽從另一條道往金陵趕。

    皇帝走的河西是險(xiǎn)道，而昭陽走的卻是最安全的路，途徑周川，周川是太傅舊日屬地，后來太傅沒了，但學(xué)生與舊部還在。皇帝對周川很放心，便派了三千精兵護(hù)送昭陽取道周川。兵分兩路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是昭陽到底舍不得他，臨別前抓著他的手死活不松。他伸手撩開了厚厚的披風(fēng)，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安慰：“不過是十天路程，到了金陵就又見面了。”

    “不能一起走嗎？”她眉頭緊蹙。

    皇帝搖搖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去吧，保重好自己?！?/br>
    他站在原地托著她上了馬車，后退兩步，從容地?fù)]了揮手。她的車簾晃動片刻，復(fù)又落了下去，將她的身影完全吞沒其中。

    馬車載著里頭的人匆匆遠(yuǎn)去，那車窗的簾子猛地被拉開，他瞧見那個(gè)姑娘探出身子來，一邊落淚一邊朝他喊：“就分別幾天，你可不要變心??！不準(zhǔn)看上別的姑娘！”

    唇邊有笑意溢出，他笑著朝她揮手，回首時(shí)低頭揉了揉眼眶，竟也有些潮濕。

    ***

    隆冬，天氣越發(fā)冷了，京城的第一場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一夕之間，屋頂全白了，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土，縱眼望去盡是白茫茫一片。

    沿街光禿禿的枝丫上綴滿了沉甸甸的積雪，偶爾有水珠落在行人的頭頂，運(yùn)氣不好的話還會直接掉進(jìn)衣領(lǐng)里，冷得人直哆嗦。

    就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里，老四回來了。

    城門口沒有一兵一卒阻攔，沿街的百姓不知皇家事，仍舊自顧自生活著，京城沒有變化，朝中由恭親王暫領(lǐng)朝綱。只是這一日，當(dāng)大軍護(hù)送那輛錦繡點(diǎn)綴、色彩艷麗的馬車入京時(shí)，恭親王與皇后一同率領(lǐng)朝臣在宮門口迎接馬車內(nèi)的人。

    那輛富麗堂皇的馬車踏著一地白茫茫的雪從大軍中緩緩駛來，駕車的人長吁一聲，驅(qū)車停下。

    萬籟俱寂中，那馬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只孱弱纖細(xì)的手慢慢地從簾子后頭伸出了，動作輕柔地撩開了簾子。

    那是一只膚色白得有些不正常的手，手腕纖細(xì)，指節(jié)分明，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家姑娘的手，因?yàn)榘椎眠^分了，在瑩瑩日光下散發(fā)出溫潤的光芒。

    簾子打開了，那人終于從馬車?yán)锕矶?，由底下的姑娘攙扶著，踩著太監(jiān)的背下了馬車。

    他挺直了背，目光平平地朝眾人望去，短暫的靜寂，所有人匍匐在地，齊呼：“恭迎皇上回宮！”

    不再是四王爺，不再是淮北王，他裹著厚厚的銀狐毛皮披風(fēng)，被京城熟悉又陌生的風(fēng)吹著，頭頂是白茫茫的陽光，地上是柔軟芬芳的冰雪。唇角慢慢地浮現(xiàn)出一抹奇異的笑容，他輕聲說：“都起來吧。”

    在那人群之中，他看見了無數(shù)熟悉的面孔，為首的有個(gè)女子，二十六七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算年輕，端莊秀麗的姿容，一板一眼的皇后打扮。她站在那里，目光寂寂地望著他，沒有了年幼時(shí)的跳脫嬌憨，只是這樣定定地與他對視。

    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他站在溪邊漫不經(jīng)心地?cái)[弄著釣竿，隨口問她：“你要不要做我的女人？”

    她瞪大了眼睛，張著嘴望著他，一個(gè)字都說不出。

    他勾唇一笑：“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br>
    她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才低聲說：“沒，沒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他斜眼看她。

    后來他離開那天，她站在城門口流著淚望著他，拼命仰著下巴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淚。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轉(zhuǎn)頭走了，由始至終沒有回頭。

    她從未對他說過一聲愿意，可他分明知道她一直都是愿意的。

    愿意為了他沒名沒分，也愿意為了他獨(dú)守深宮。

    這一眼對視片刻，他恍惚中有種錯(cuò)覺，就好像這十年都不復(fù)存在，他還是那個(gè)飛揚(yáng)跋扈一心跟太子對著干的四皇子，而她還是那個(gè)跟在他身邊離經(jīng)叛道的太傅之女。

    只是終歸不一樣了。

    他走到人群面前，深吸一口氣：“回宮吧?！?/br>
    看看這偌大的皇城十年來到底變成了什么樣，看看他那二哥辛苦經(jīng)營的一切忽然間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這種滋味到底有多么大快人心。

    ***

    沒有想象中奪宮的驚心動魄，皇帝離宮，新帝歸來，所有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得不像話。

    老四坐在那似乎已望了一輩子卻頭一次踏踏實(shí)實(shí)坐下來的寶座上，感受著雙手之下凹凸不平的龍紋，一下一下笑出了聲。

    只是笑著笑著，他又劇烈咳嗽起來，不論如何也平息不了肺部的那陣刺痛，像是萬千根針在用力扎著。

    “王爺——”紫燕想上前來替他撫背，卻被青霞喝止住了。

    “瞎說什么？眼下該叫主子什么，你還分不清嗎？”

    紫燕噎住了，伸手幫老四拍背，卻被老四伸手擋開。

    他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都出去?！?/br>
    “可是主子——”

    “我叫你們，都出去！”他倏地蹙眉，神情不耐。

    無人再敢有異議，默默地都退開了。

    他一下一下用力捶著胸口，一手掏出帕子捂住嘴咳嗽，片刻后，他低頭看見帕子上觸目驚心的紅漬，倏地將帕子揉成一團(tuán)，扔在了地上。

    大殿還是這個(gè)模樣，京城也還是這個(gè)模樣，所有的一切都沒變。

    朱紅抱柱上斑駁的痕跡還在，他曾經(jīng)偷偷刻在門檻上的那幾道刻紋還在，這窺伺多少年的龍椅也和他兒時(shí)看著父皇坐的時(shí)候也沒有任何兩樣。

    可是他卻變了。

    他閉眼坐在那里，感覺到殘破的身軀似乎在一天一天離自己遠(yuǎn)去，越來越無力，越來越?jīng)]法掌控，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可除了預(yù)料之中的狂喜，他還感受到了頹然與不甘。

    他這輩子自打出生起就帶著病，年幼時(shí)不懂為何，只是羨慕健康的二哥三哥，就連小他半歲的瀾春也活蹦亂跳的。他成日看著，不明白為何要喝藥要扎針的卻只有他一個(gè)。

    他一直都知道二哥是太子，還記得第一次問身邊的人：“我與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為何我是皇子，二哥卻是太子？”

    他身邊的小太監(jiān)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gè)所以然來。

    他又問：“太子和皇子有何不同？”

    這回那太監(jiān)倒是搭得上話來了，低眉順眼道：“太子殿下將來是要繼承大位的，要和當(dāng)今圣上一樣成為皇帝，治理江山?！?/br>
    那時(shí)候他開始不明白，為什么他與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二哥卻可以成為父皇那樣的存在，他不行？

    長大些后，他才知道了更多事情。

    譬如說他的病是娘胎里帶來的，起因是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時(shí)候尚為宮女，被父皇寵幸，卻為皇后發(fā)現(xiàn)。那時(shí)候母親什么妃位都沒有，皇后善妒，一怒之下要人將她拉出去治罪，說她身為御前宮女，奴顏媚上，攛掇皇帝在勤政殿里頭夜夜笙歌。

    父皇是替母親撐了腰，可那過程太過驚心動魄，他的母親在與宮人拉拉扯扯時(shí)動了胎氣。父皇趕來時(shí)已經(jīng)晚了，太醫(yī)趕來，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受寵的御前女官已有了身孕。

    父皇一氣之下斥責(zé)皇后大逆不道、謀害龍子。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自出生起就帶著病，這輩子都好不了。

    后來每當(dāng)他看見二哥是那樣健康那樣沉穩(wěn)，就好像老天都在偏袒太子殿下，善騎射，好詩書，明事理，通政務(wù)……

    他不是不羨慕，也不是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可是所有人的眼里都明明白白寫著那句話：你是個(gè)病秧子。

    病秧子是沒法當(dāng)皇帝的。

    病秧子天生就是給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作陪襯的。

    不論父皇有多喜歡他，不論母妃有多受寵，他注定了只能做個(gè)四皇子，寄情山水，與山花蟲魚作樂?？墒菦]有人問過他是否甘心。

    不，他不甘心！

    偌大的乾清宮里，他看著這一切曾經(jīng)屬于二哥的東西，再看看地上血跡斑斑的白帕子，攥緊了拳頭。

    “你沒想到吧，都是我的了！”他忽然大笑起來，“都是我的了！你想不到吧？”

    因?yàn)樾Φ锰珔柡?，他又開始咳嗽，昏天暗地，刺痛難當(dāng)。

    在這樣的時(shí)刻，他看見大殿外頭忽然有人走來，拎著裙擺，從容不迫。外頭的積雪太刺眼，他抬手擋了擋視線，看清了殿下的人。

    那女子緩步走來，抬頭望著他，輕聲說了句：“你終于回來了。”

    ☆、第95章 再生亂

    第九十五章

    皇后就站在那里，抬頭望著坐在寶座上的新帝。

    十年時(shí)間，足以讓一個(gè)人變成另一副模樣。也許是淮北的風(fēng)霜讓他遠(yuǎn)離陽光，所以才變得這樣孱弱蒼白，也許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一切遠(yuǎn)在京城，所以他看上去遠(yuǎn)比從前要更陰郁，更狠戾。

    她說：“你終于回來了。”

    老四弓著腰努力平復(fù)咳嗽，好容易停下來了，抬眼看她，蒼白的面容上綻放出如花笑靨。他朝她招招手：“過來?！?/br>
    她依言走過去，在他的手?jǐn)堖^她的腰那一刻，語氣平平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在淮北夜夜笙歌，府中聚集了四面八方的美人？”

    他的手略略一頓，抬眼看她，沒說話。

    “我在這深宮里住了十年，當(dāng)你哥哥的皇后，養(yǎng)著你的孩兒。他們都說我是個(gè)有名無實(shí)的皇后，后妃也敢騎在我頭頂上。”她莞爾，溫言道，“可是看樣子，你在淮北過得不錯(cuò)??！”

    “是啊，是不錯(cuò)。”老四收回手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天氣是差了點(diǎn)，可勝在自由，要什么有什么，天高皇帝遠(yuǎn)?！?/br>
    “要美人，美人也趨之若鶩？”

    “是，天底下的美人都趨之若鶩?！彼樹h相對。

    “那我呢？我算什么？”皇后捏著手心，若無其事地問，“一個(gè)細(xì)作？一顆替你生兒育女的棋子？還是別的什么？”

    “你說呢？”老四與她對視著，多少復(fù)雜的情感在目光里一閃而過，到底有十年隔閡，到底是說不出這十年里各自忍受的痛苦。

    他是弄不清所謂的兒女情長。

    人人都說他像先帝，多情花心，處處留情。他是從未覺得女人有什么好稀奇的，今日這個(gè)，明日那個(gè)，男歡女愛，你情我愿，左不過風(fēng)花雪月一場。

    他自幼困于病痛，渴望的只有健康，只有二哥擁有的一切。因?yàn)榈貌坏?，二十年來的渴望成了心魔，這輩子不管長命百歲還是做個(gè)短命鬼，他都入了魔一般想要奪過那一切。

    這個(gè)姑娘是一個(gè)意外。一個(gè)他刻意接近，卻又意外刻在生命里的人。

    他其實(shí)有些弄不清自己對她是怎樣的感情，說沒有心動是假的，可到底也沒重要到可以把她當(dāng)做唯一，從此抗拒生命中其他女人的存在。

    而眼下，她就這樣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問他：“我到底算什么？”

    她很平靜地說著這話，可是眼底有沸騰的熱淚，有不甘，有惶恐，還有一些掙扎著快要失控的情緒。

    老四沒說話，忽然間將她拉到腿上坐了下來，不顧一切地吻她。

    他是個(gè)心狠手辣的人，視人命如草芥，高興時(shí)可以殺人，盛怒下也要?dú)⑷?。而此刻，他將所有的怨與喜都發(fā)泄在了這個(gè)吻里，人生苦短，作何想那么多有的沒的？

    她在用力抗拒，可即便他有病在身，男人的力氣也依舊不是女人可以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