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方淮這才停住,站穩(wěn)身形說:“屬下已經(jīng)查清了,十二年前的那起舊案,確實是前任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受定國公囑托,將那對夫婦毆打致死,把事情給瞞了下來。如今那縱馬傷人的兇徒跟著陸家滿門在淮北過日子,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陸家家底豐厚,在那邊與小官小吏也交好,日子過得仍然很滋潤。那兇徒如今還逍遙法外?!?/br> 皇帝眉頭一皺:“前任大理寺卿現(xiàn)在在何處?” “已著人去河北拿人了?!?/br> “成,那兇徒也不必千里迢迢帶回京城,傳令去那邊,讓當(dāng)?shù)馗鼘⑺幹昧?,罪?dāng)如何就如何,逍遙法外十二年已經(jīng)是便宜他了。” “屬下遵命?!?/br> 皇帝在大殿里頭走了半圈,似是在斟酌什么,最后總算回過頭來問他:“方淮,你覺得連坐之罪……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 一人犯錯,全家連坐,這便是皇命。 方淮一頓,近日查到的內(nèi)情叫他不得不往那上頭想,他抬頭問皇帝:“您是在說當(dāng)年定國公滿門流放的事?” “是?!被实蹧]有絲毫隱瞞,慢慢地嘆了口氣,“朕當(dāng)初恨透了定國公,只想將陸家滿門都治罪,一氣之下就把陸家上下全部流放淮北。可如今十年過去,朕那些氣好像也沒有那么氣了,回頭再看看,那陸家的婦孺又有什么罪?” “陸家的榮華富貴是定國公作惡多端換來的,她們跟著享福,自然也該跟著受罪?!狈交凑Z氣平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世家大族,誰家不是這個理?” 皇帝心中想什么,他大抵能猜出一些。若不是因為那個宮女走進(jìn)了皇帝心里,皇帝怎么會開始去想這種事? 下一刻,他聽見皇帝還是說出了口:“著人處理那兇徒之事時,也命人將陸夫人接回來吧。此事暗中進(jìn)行,不要聲張——” “皇上!”方淮掀開下擺,咚的一聲跪了下去,“皇命一出,自當(dāng)永不收回。君無戲言的道理您是明白的!當(dāng)初連坐之罪既然已經(jīng)定下,今日就萬萬不該把人接回來!請您三思而行!” 皇帝皺眉,想去拉扯他起來,可他就是不起來。 “朕沒說要收回,只是她畢竟是昭陽的母親,當(dāng)初陸家的罪行與她沒有什么干系。朝堂之事都是男人的主意,她一介婦人,能知道什么?”皇帝來回踱步,幾乎是用商量的語氣去跟方淮說,“淮北地勢偏遠(yuǎn),窮鄉(xiāng)僻壤,一年總有三季都像是寒冬,想必這十年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好歹是昭陽的母親,大概也沒剩下多少日子了,接回來吧,讓她們見一見最后一面?!?/br> 聲音漸漸低下去:“她與朕隔著那樣大的仇恨,她可以不計前嫌,可朕到底于心不忍。朕怕這輩子都會和她有這樣的隔閡,讓她少怨一點,對朕多些感激,這樣她留在宮中也更心甘情愿吧……” 外頭日頭正盛,皇帝卻沒了食欲,只擺擺手:“你下去吧,朕自己待一會兒?!?/br> ☆、第81章 情敵現(xiàn) 第八十一章 皇帝要做事,折子待批,邊關(guān)的守軍每季度有糧餉與軍事報告,內(nèi)務(wù)府的大小事宜月月匯總,還有各地官員報上來的地方事務(wù)……他常常在勤政殿一坐就是一整日。 昭陽來了,情況也沒有好轉(zhuǎn)多少,特別是近日黃河一帶洪災(zāi)泛濫,沿途百姓受災(zāi)嚴(yán)重,皇帝每日都在看下頭呈上來的報告。 她就坐在大殿外頭的門檻上,偶爾和小春子說說話,偶爾回頭看看他,他眉頭皺起的時候,她也會跟著煩惱。 你說做皇帝怎么就這么累呢? 她偶爾會去小廚房里給他做盤點心,要么是咸香芝麻酥,要么是瓜子仁兒餡餅,橫豎都是他愛吃的。她輕手輕腳端著盤子走動他旁邊,擱在那堆折子旁邊兒,再給他斟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 皇帝太專注,時常頭也不抬地專心辦事,直到看完一本折子,擱在一邊時,才發(fā)現(xiàn)手邊多了杯茶,還多了盤點心。 他擦擦手,拈起一塊送進(jìn)嘴里,她是最知道他的口味的,總也錯不了。再喝上一口熱茶,渾身的疲倦都消失殆盡。他朝大殿前頭望去,他的姑娘就坐在那門檻上,支著下巴望望天,側(cè)過頭去與人說說話。 都是輕輕的,不帶一點動靜,影響不了他,卻又在平凡日子里化作最溫馨的陪伴。 他有時候想要歇一歇,就會靠在龍椅上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從乾清宮的正門往外頭看去,他的頭頂是正大光明四個大字,越過那光滑發(fā)亮的地磚,越過她單薄玲瓏的背影,紫禁城的天是一望無際透徹生輝的藍(lán),藍(lán)得不帶一絲雜質(zhì)。 他就這樣伸手懶懶地支在龍椅兩側(cè),那金色的龍紋威風(fēng)凜凜,卻抵不過帝王心頭難得的一抹溫柔。 總覺得有了她,這冷冰冰的四方城也變得生動起來。 他開口喚她:“昭陽?!?/br> 她愣愣地回過頭來,歪著腦袋問他:“怎么了?” 他朝她招招手,看她拎著裙角跑過來,他彎起嘴角,把她抱在腿上。她有些害羞,小聲推他:“干什么呢,大門都沒關(guān)……” 他低低地笑起來:“關(guān)大門做什么?朕就抱抱你,又不做別的,為何要關(guān)門?”下一刻,他斜眼看她,揶揄道,“還是你希望朕做點什么關(guān)門才能做的事?” 昭陽大窘,別開臉去哼了一聲:“您又拿我開涮?!?/br> “不涮,朕不愛吃涮鍋。”他啃她的耳朵一口,“生吃就成。” 她趕忙去擦耳朵:“口水!” 他就把耳朵湊過來:“要不,你也糊我一臉?” “我才沒那么討人厭呢?!彼崎_他,指指桌上攤開的折子,“您正事兒還沒辦完呢,這就開始跟我鬧騰了?” 皇帝的笑容收斂了些,低低地出了口氣,說:“黃河鬧災(zāi),十年里要鬧個五六回。人力物力都出了,每年花在賑災(zāi)上頭的銀兩都能叫國庫空上一大半。朕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了?!?/br> 昭陽出不了主意,她是姑娘家,對政事沒有半分研究??伤@么郁郁寡歡,她看著也跟著他不開心。 她只能伸手去拉他的小指頭,低聲說:“您別灰心,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您做的,天下百姓都能看見?!鳖D了頓,她小小聲地討好他,“我也能看見。我知道您是明君,心系天下,您看這樣會好受點嗎?” 他失笑:“那你看見了,會更愛我一點嗎?” 她鄭重點頭,伸出拇指和食指朝他比劃:“每天都多愛了您這么一大截兒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伸開雙臂張得很開:“你那點不夠,朕要這么大一截兒才行?!?/br> 她干脆從他腿上站起來,指指龍案,然后一路跑到了大殿門口,伸腳點了點門檻:“那您看,從您那龍案上到這兒門檻上,這么一大截兒成嗎?” 他彎著唇角瞧著她,她也背對外頭的陽光,歪著腦袋笑著瞧他。 真好。 歲月漫長,煩惱無數(shù),可只要這樣一個笑容,就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滿足,煩惱與憂愁都是可以被遺忘的。 *** 六月初,鎮(zhèn)守大興邊疆的從一品鎮(zhèn)西大將軍已然花甲,合該解甲歸田了。他的上書得到皇帝批準(zhǔn),大老遠(yuǎn)帶著部下回京復(fù)命來了。 鎮(zhèn)西大將軍是前朝老將了,名叫黎正鎧,為人剛直,不畏權(quán)貴。先帝爺在位時期,他因“不懂變通”,不愿投誠于定國公等人,被排擠到西疆鎮(zhèn)守邊關(guān)。皇帝登基后,他心悅誠服,雖朝廷有意讓他回京復(fù)職,可他說將在沙場,方為正理,紙上談兵,何必為將? 皇帝準(zhǔn)奏,他便又在西疆待了十來年,一直到如今年事已大,舞不了槍也弄不來劍了。 與他一同回京的,還有他的獨生女,黎姿意。 皇帝于朝堂上接見了黎正鎧,賜予良田數(shù)畝,家宅一座,京郊的田莊幾所,并且親手?jǐn)M了將軍府的牌匾,可謂是皇恩浩蕩。 下朝后,他看著百官魚貫而出,自個兒也在德安的陪同下走了出去,可才剛踏出大殿,就瞧見那長長的白玉石雕下頭站著個人。 青布衣,翠玉冠,身姿筆直,面容似玉。 黎姿意抬頭望著他,嘴唇一勾,抱拳說:“子之兄,可還記得小弟?” 皇帝笑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走下長長的石階,一路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幾眼,不緊不慢地說:“對不住,朕忘性大,還真不記得你了?!?/br> 那人板起臉來,瞥他一眼:“真不認(rèn)識了?” 他伸拳在她肩膀上捶了兩下:“多大的人了,都大姑娘了,還來這套,你也不嫌膩得慌?”斜眼看她,他說,“仔細(xì)朕跟你家老爺子告狀,有得你受的!” 他這么說,黎姿意就知道他沒忘了她。心頭高興,她也笑起來:“去啊,有本事你去告狀好了,如今你是皇帝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br> “沒大沒小。”皇帝斂了笑意,“這當(dāng)頭沒人,你放肆些就算了。宮中可不是邊疆,你沒規(guī)沒矩的叫人看了也不像話,還是守守規(guī)矩罷!” 黎姿意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成,你如今當(dāng)上皇帝了,是有那么點正形了。誰還知道以前那個追在我后頭要我給掏鳥蛋子的二皇子是誰?你要假裝不記得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橫豎掏鳥蛋子、下池塘捉泥鰍的不是你,半夜里裝柜作弄靜安皇貴妃的、往四皇子床上丟螞蚱的也不是——” “咳咳——”皇帝握拳擱嘴邊咳嗽好一陣,“那什么,你回來也有幾天了,見過孟言和方淮了沒?” 嗬,還學(xué)會轉(zhuǎn)移話題了呢! 黎姿意不輕不重地掃他一眼:“剛回來,還沒顧得上,這不第一天就進(jìn)宮來瞧你了嗎?虧我還特意打扮成這個樣子呢,你忘了你第一回見到我的時候,就是在西二街的書鋪子里撞見我這幅打扮?哼,還和我搶同一本書呢,被我打得腰都直不起來,你——” 皇帝開始劇烈地咳嗽,惱羞成怒地指指她:“你啊你,都多大的人了,還成天記著以前那些拿不上臺面的事!難怪嫁不出去!” 黎姿意火大,仰著下巴怒道:“誰嫁不出去了?” 皇帝笑了,也不與她置氣,只忽然放柔了聲音:“成,成成成,是別人沒福氣娶到你。橫豎你都回來了,邊疆沒什么好漢子,沒嫁人也對,這京城里王孫貴族那么多,看上哪個,朕替你賜婚?!?/br> 下一刻,他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含笑說,“朕過幾日介紹個人給你認(rèn)識,你一定會喜歡?!?/br> 她一跳三丈遠(yuǎn):“干什么呢!我才剛回來,你打什么歪主意?告訴你,休想和我爹一樣逼著我嫁人!” 皇帝笑了幾聲,搖搖頭:“誰給你介紹漢子呢!朕是想介紹個姑娘家給你認(rèn)識?!?/br> 他一提起昭陽,心里就軟了,像是有和風(fēng)細(xì)雨在輕輕地?fù)芘南摇?/br> “她是天底下最好好可愛的姑娘,你等著,朕過幾日帶她出宮,順便參觀參觀你的新府邸。” 他的發(fā)小不多,男的趙孟言方淮,女的便只有這個假小子了。他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故事都鋪展在昭陽面前,自然而然的,黎姿意他也想讓她見見。 只是他倒是走了,卻沒看見黎姿意的眼神。 那個作書生打扮的將軍千金站在乾清宮外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惆悵,也有些勢在必得。 他不記得了嗎?他明明答應(yīng)過會娶她的。 黎姿意撇撇嘴,一邊轉(zhuǎn)身一邊想,沒關(guān)系,她會讓他記起來的。 ☆、第82章 除了我 第八十二章 黎姿意午后又來了宮中,原本她沒遞牌子,宮中也并未傳召,她在宮門口是進(jìn)不去的。可適逢方淮巡查禁軍,大老遠(yuǎn)看見有人在宮門口與侍衛(wèi)爭執(zhí),走進(jìn)了些,才發(fā)現(xiàn)來的人是黎姿意。 他止住了侍衛(wèi),上前道:“縣主要進(jìn)宮?” 黎姿意五年前被皇帝冊封縣主,也算是有誥命在身。只是那時候她尚在邊關(guān),隨黎老將軍一同駐守西疆,京城里倒是沒有掀起多大的浪花。 那侍衛(wèi)這才知道來的是位縣主,忙拱手道歉:“小的不知您是縣主,多有得罪,萬望縣主多多擔(dān)待?!?/br> 黎姿意是個豪爽人,也沒生氣,只笑了兩聲:“要早知道擺出縣主的架子,就能省了這么多麻煩事兒,那我一準(zhǔn)兒把牌子給你看了?!?/br> 方淮算是與她一同長大的,只是他為人拘謹(jǐn),從來都恪守君臣之禮,哪怕過去皇帝待他與待趙孟言、黎姿意并無區(qū)別,但他一直牢牢記得自己的身份,他們是主,他是仆。也因此,他與黎姿意的關(guān)系不如趙孟言和皇帝與她那么親厚。 他帶著黎姿意進(jìn)了宮門,問她:“縣主此番進(jìn)宮,可是找皇上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他了?”她斜眼看看方淮,“我說,這都多少年不見了,你怎的見到我連笑容也沒有一個,還是那副木頭樣子?不茍言笑,真沒意思?!?/br> 方淮說:“縣主不也一樣?一樣坦白直率,毫不遮掩,也不懂給人留點顏面,句句都戳人心窩子?!?/br> 黎姿意聞言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行啊,懂得反擊了,口齒見長,還算是有進(jìn)步。” 方淮不動聲色地側(cè)身一避,躲開了她又要落在肩上的手,不贊同地說:“縣主如今已是待嫁的姑娘了,男女大防還是應(yīng)當(dāng)顧忌些?!?/br> “得,還是老樣子,明明年紀(jì)輕輕,非得裝出七老八十行將就木的深沉樣?!崩枳艘夥籽?,大步流星往乾清宮的方向走,“我中午回府之后,我爹找人把京城適齡娶親的貴族單身漢都給我列了張單子,說是半年之內(nèi)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我這是被逼得沒法子了,只能來宮里躲躲?!?/br> 方淮聞言一頓,忽然說:“你早晚要嫁人的,躲得過一時,躲得過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