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來寶對他說道，“說道理，總比你瞎著急有用。”他摸摸花鈴的腦袋，溫聲，“走，小花，我給你邊走邊解釋?！?/br>
    花鈴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看了盤子一眼，“盤子哥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這樣解釋，我是不在意，可別人會被你嚇著的?！?/br>
    盤子冷哼，“別人我還不稀罕告訴他?！?/br>
    沈來寶步子微頓，瞅了瞅盤子。小花果然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這么快就讓警戒心極強(qiáng)的盤子放下了戒備。

    他轉(zhuǎn)念一想，盤子既然知道潘家的接近可能會讓他們有不可預(yù)計的后果，那為什么還主動要和他們玩鬧？盤子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從巷子離開時，他又往潘家大門看去。兩扇朱門大開，門上獸首銜環(huán)，此時看來，過于陰暗，踏步而入，似入昏暗深淵。

    快入夜，街道商鋪的燈還未亮起，南風(fēng)小巷十余戶人家門前已點(diǎn)華燈，比外面的街道更明亮，但卻更安靜些。

    家家戶戶都在準(zhǔn)備去潘家赴宴，因此巷子里唯有潘家的煙囪有煙火緩飄，散入晦暗天穹中，如有人在灰色宣紙上，潑了白。

    沒忘記今日要去潘家赴宴的花續(xù)早早從外面回來，進(jìn)了家門見meimei已經(jīng)在大堂上扔石子玩，卻不見花朗，問道，“鈴鈴，你二哥呢？”

    花鈴說道，“二哥不舒服，還在房里躺著呢。”

    花續(xù)一聽就去看弟弟，明明早上還生龍活虎的，現(xiàn)在都不能去潘家了，定是病了。

    他到了花朗的房門前，抬手敲了敲門，里頭卻突然有人暴躁應(yīng)聲，“我說了我不去！別來煩我。”

    聲音中氣十足，哪里像是病了，簡直還能打死一只老虎?；ɡm(xù)說道，“是我?！?/br>
    里面默然片刻，這才有人來開門?；ɡ蕟柕?，“大哥來做什么？”

    “鈴鈴說你不舒服，我來看看?！被ɡm(xù)打量他一眼，“看來你是心里不舒服，怎么了？”

    花朗見他情緒毫無波瀾還有此一問，就知道他肯定不知道今晚赴的是誰的宴，“哥，對面潘家，你知道是哪個姓潘的嗎？”

    “誰？”

    “潘巖！”

    饒是花續(xù)也不由一愣，“左相潘巖？他怎么會來明州定居？”

    花朗厭惡道，“我也不知道，哥，別去赴宴了，惡心?！?/br>
    花續(xù)負(fù)手而立，本就比同齡人高許多，比弟弟更要高上不少，他背光而站，花朗就更看不清他的臉色了，只是他應(yīng)該跟自己一樣義憤填膺，然后一起罷食吧。

    “我去，你也要去?！?/br>
    花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哥你說什么？你要去吃潘家的東西？那可是血饅頭！”

    花續(xù)面色淡淡，“你不去，你會得到什么？”不等他答話，他已說道，“什么都沒有。你以為不吃他的東西是骨氣，可你這樣得罪了他，不單單是你的事，還會連累爹娘，連累整個花家?！?/br>
    花朗一愣，“我沒有……”

    “對，你覺得沒有，可是你也知道潘巖性格乖戾多猜疑，一旦要除去異己者，便是斬草除根。鐵家和趙家的事，還有更多忠臣的事，你忘了嗎？”

    兄長的話字字千斤，壓得他喘不過氣來?；ɡ蕦幙勺约核朗我膊灰胰吮粋Π敕?，可是兄長說的話是對的，以潘巖的性格，他如果屢屢違背潘巖，與之作對，他又怎么會輕易放過花家。

    他不是懼怕生死，只是害怕牽連家人。

    花續(xù)見他已被說動，俯身輕拍這弟弟的肩頭，低聲，“以退為進(jìn)，并不是讓你認(rèn)輸，這也是一種策略，你不用執(zhí)拗在讓步這件事上。待他日你能護(hù)住花家，你想如何，兄長都不會阻攔你?！?/br>
    花朗頓悟，苦思一番，終于是僵硬點(diǎn)頭，“我明白了，哥?！?/br>
    花續(xù)微微一笑，“那就換身衣服，等會一起出門吧?！?/br>
    即便是被說服，花朗也覺得心頭有刺。他嘆了口氣，要關(guān)門換衣時，又道，“哥，你不入仕，實(shí)在是太可惜了?！?/br>
    他不知道為什么兄長改變初衷不去科舉，反而要繼承家業(yè)。明明每日還要去書院做學(xué)問，既然還眷戀，為何不入仕為官。

    他問過兄長，只是兄長的推拿手段是他學(xué)不來的，說了等于沒說，還好像很能說服人的模樣。

    花朗搖搖頭，這才關(guān)門。

    冬日的夜來得早，不過剛到酉時，天色已是昏黑。白雪被巷子里的燈火映得泛了紅，似有紅雪飄飛，連帶著花鈴堆的雪人都變成了小紅人。

    見雪人的胳膊又掉了，她便尋了根樹枝來給它插上，畢竟總是掉胳膊太可憐了。

    以樹枝為手的雪人比起那粗笨的雪胳膊來好看多了，花平生隨后出來見女兒又在搗鼓她的雪人，笑道，“鈴鈴，你要是換了這個胳膊，雪人就跑不動了?！?/br>
    花鈴得意道，“爹爹你騙不了我的，雪人根本不會跑?！?/br>
    花平生微微笑道，“雪人會跑的?！备舯谏蚣掖箝T也已打開，出來個俊氣少年，目光明亮堅定，似有韜略，“你來寶哥哥堆的雪人，一定會跑?！?/br>
    花鈴才不會再上當(dāng)，“爹爹又糊弄我，這雪人就是我和來寶哥哥一起做的?！?/br>
    正好沈來寶聽見聲音往那邊看去，還沒定睛，就見花鈴一個勁地朝自己招手，像只小白狐在搖尾巴。

    他笑了笑，朝那小白狐跑去。

    “小花?！?/br>
    第58章 冤家易結(jié)

    潘家的酒宴比沈來寶想象中的還要大，原先朱家大宅并沒有那么大的廳堂可以容納下十余戶人家，更因到處都栽種著竹子，地方靜雅卻顯擁擠。如今潘巖將全部竹子除去，從前院開始搭起棚架，延伸至后院。

    夜愈深，南風(fēng)巷子的人陸續(xù)到來。沈來寶稍稍留意了下，巷子里一共十七戶人家，這里的大圓桌一桌可坐十人。巷子的人家多是一妻多妾，孩子也多，除了花家可以一家坐成一桌，其余的人家還得分成好幾桌。

    可是沈來寶發(fā)現(xiàn)人都來齊后，沒有桌子多出來，也沒有少一張桌子，潘巖是將鄰里全家大小都算上了——包括暫未歸家的人。

    他心里有點(diǎn)發(fā)毛，潘巖這是提早將每家每戶能來的人都計算了一遍，如果有誰沒來，簡直就是一目了然。

    看來做jian臣也是個技術(shù)活……

    院子里熙熙攘攘，大多都在歡愉閑談，相反他們這一桌就顯得沉寂多了。

    沈家不許姨娘同桌，因此沈老太太領(lǐng)著沈來寶他們?nèi)ズ突移戳俗?，讓姨娘們?nèi)プ硪粡堊溃@會她的旁邊坐著自家孫兒，見他走神，喚了一聲，“來寶餓不餓？”

    “奶奶我不餓?！鄙騺韺氂沂诌吺腔ㄢ?，再右邊是花朗。他的面色沉郁，不見笑顏，全然不似平時那樣談笑風(fēng)生，他想花朗應(yīng)該是也知道這潘家家主就是潘巖了。但是他會來讓他很意外，也不知道是誰勸服的。

    人剛來齊，潘巖就出來露了臉，說了一些客套話，但并未說自己的名字。沈來寶覺得如果他說了他是誰，今晚潘家的飯菜肯定會剩下很多，因?yàn)榇蠹視粐樀贸圆幌嘛垺?/br>
    幸好開席了潘巖也沒有說，眾人氣氛融洽的喝酒吃菜，頗為熱鬧。

    沈來寶剛提起筷子，就見潘巖過來，說道，“看來這里還有空位?！?/br>
    花朗的臉色立刻沉冷，正要頂他一句沒有，花續(xù)已先站了起來，插話道，“有的，潘老和潘小少爺坐這邊吧?！?/br>
    潘巖看他一眼，跟花平生長得有七八分像，甚至氣質(zhì)也相像，一表人才，“那老夫就坐這了?！?/br>
    花家有五個人，沈家有四個，擠了潘巖和盤子來，位置也不算太窄。

    花鈴正挨著沈來寶，人又矮許多，沈來寶只是側(cè)臉往潘巖那瞧，視線就能從花鈴頭上掠過。他看見她的發(fā)上，別著自己送的簪花。簪花在燈火下不似白日看見的艷麗，可顏色宜人，小巧精致，好看得很。

    “都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日后就請多指教了?！迸藥r拿了酒杯要敬眾人，眾人微頓，陸續(xù)拿起酒杯。

    唯有花朗不拿，花續(xù)正要為他開解，沈來寶就道，“花二哥你染了風(fēng)邪，就不要喝了?！?/br>
    花鈴聞聲抬頭看他，她二哥什么時候生病了。心中有疑，可他既然這么說，定是有緣故的，便沒有當(dāng)場問話。廖氏也忙說道，“對，朗兒你今晚吃菜也少吃些油膩的，少吃幾口無妨。”

    兩人將路都給花朗鋪好了，倒讓花朗心頭難受，他的任性，卻要給旁人帶來無盡的麻煩。他勉力拿起酒杯，說道，“我以茶代酒吧?！?/br>
    動作神情這么勉強(qiáng)，潘巖早就看出了門道，可是他并不說，也不在意，如果他什么都要跟不喜歡他的人計較，那這一席的人，都已成死尸了。

    他以為最清楚自己身份的沈來寶會坐立不安，食之無味，誰想一看，他分明吃得最歡。自己吃得歡就算了，還給旁邊的祖母夾菜，給一旁的花鈴?qiáng)A菜。他頗覺意外，這少年明顯跟一般人不同。

    沈來寶只有一個想法，組團(tuán)把潘巖吃窮——雖然并不可能。

    但絕不能讓jian臣影響了心情，這點(diǎn)倒是能做到的。他做他的大jian臣，他吃他的三十道好菜。不得不說潘家廚子做的菜還挺好吃的，可惜這是潘家，要是是花家的話，他還能隔三差五去蹭飯的。

    花朗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味同嚼蠟，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每吃的一口，都像是在吞別人的血rou，是潘巖搜刮的民脂民膏，是潘巖刀下的忠臣亡魂。

    盤子和潘巖在兩兄弟的席位之間，他的左手邊就是花朗。瞅了幾眼，都覺他慢如蝸牛，看得他都壓抑了，“不舒服就回家去?！?/br>
    花朗本就心情不悅，一聽就說道，“舒服得很。”

    盤子輕笑一聲，在花朗看來十分輕蔑，甚至是挑釁。

    世上有愛屋及烏一詞，那必然也有恨屋及烏的事，他瞧潘巖不順眼，連帶他的外孫也覺得可恨。

    旁邊彌漫硝煙，連花鈴都察覺到了，今天的二哥很不對勁。她知道盤子的外公就是潘巖后，也很詫異憎惡和害怕，害怕他傷害自己的家人。

    聽說潘巖不喜歡別人流露出不喜歡他的模樣，所以花鈴一整晚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還想讓她二哥也收斂一下脾氣，可千萬不要被大jian臣盯上了！

    沈來寶此時已經(jīng)吃飽了，吃得慢條斯理，卻吃得甚歡。在座的人都顯得有些沉悶，唯有沈來寶面色最輕松。他已經(jīng)想過了，非要死的話，那也是逃不過的，倒不如坦然面對。

    花鈴坐在他一旁總被夾菜，這會也吃飽了。茶水喝得多，有些內(nèi)急，可這里人多，飯桌上說又不雅，瞧了一會便和母親說弄臟了手，想去洗手。

    沈來寶喜歡飯后小站，坐著難受，一聽就離了凳子，“嬸嬸，我也要去洗手，我?guī)』ㄈグ伞！?/br>
    廖氏輕輕點(diǎn)頭，有人陪著，總比她自己在潘家走動得好。

    潘巖喚了下人來領(lǐng)他們?nèi)ハ词?，等離了酒席，花鈴就快步走到下人旁邊，低聲和她說了一句。婢女就轉(zhuǎn)而領(lǐng)她去解手了，沈來寶沒聽見，問道，“小花你跟她說什么了？”

    花鈴臉一紅，“來寶哥哥你在這里等我，等會她會給你打水凈手的?！?/br>
    沈來寶被她抬手一攔，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雖不解可也頓住了步子，“那你快點(diǎn)回來，晚了我過去找你。”

    “我很快就回來?！被ㄢ徴f罷就隨婢女走了，留沈來寶在那站著。

    沈來寶和朱家的小孫子打過架，這幾年也并不往來，唯有拜年的時候和爹娘來過，不過都是在大廳上坐一會，并沒有看過朱家院子。這會站在這廊道下，寒風(fēng)冷冷，眼前唯有假山池水，顯得蕭條孤寂。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沈來寶立于風(fēng)中也不哆嗦。好一會他才回神，他竟然一動不動的在等個小姑娘。這就跟當(dāng)年他第一次去桃莊一樣，期盼著著十年后能和佳人同行，而不是跟個小豆丁。

    如今小豆丁長成了小姑娘，五年后就……他眨了眨眼，五年后小花就是姑娘了。風(fēng)華正茂，碧玉年華，不是小豆丁，也不是小姑娘。

    想到五年后的花鈴，沈來寶還是很期盼的，不知道到那個時候，她是不是還是天然腹黑小白兔，又或者是奧斯卡·鈴。

    思緒神游到五年前，便想起了那桃莊。

    在白莊主在他爹面前將他坑了后，父親單獨(dú)去找了他，為他善后，救治那些被燒傷的人。但條件是，桃莊要給沈家。

    自覺桃莊已經(jīng)沒有可利用價值的白莊主當(dāng)然是一口答應(yīng)，把桃莊給了沈家，由沈家來救治被燒傷的人。

    只是沈老爺?shù)昧颂仪f后，就放置在了那里。沈來寶問過他買那塊地來做什么，沈老爺只答了四個字——以此為戒。

    花那么多錢來為兒子買個警示，沈來寶覺得他爹還是很大方有遠(yuǎn)見的。

    而今想起，又想到之前他曾想過要開發(fā)個賽馬場，那桃莊似乎可以……反正已經(jīng)被燒得差不多了，如今無人打理，更是一片荒蕪之地，鏟平了地，重新起建馬場，倒是可行。

    沈來寶以前思索事情總是容易入神，一旦入神就很難察覺到周圍動靜。后來在校場被師父成客教訓(xùn)了幾次，他便養(yǎng)成了可沉思，卻還能耳聽八方的習(xí)慣。此時耳邊正有輕微腳步聲，他往那邊看去，來人頗讓他覺得意外。

    潘巖剛進(jìn)廊道已經(jīng)看見了他，少年的身姿挺拔，哪怕幾次寒風(fēng)刮過，他也是巋然不動?？上н@樣的人注定不會與他為伍，所以才覺得更可惜。

    沈來寶迎面相對，也不怯懦，“潘相吃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