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若非太陽打西邊兒出來,就是那只金鳳終是撲騰出了動靜。今兒夜里可熱鬧了。 齊天睿沒再吭聲,順手把外袍子脫了扔到衣架子上,往水盆邊去洗手。將將凈了手就聽得身后顫顫巍巍的碗盤響,聽著那腳步挪得如此小心翼翼,手中的這物件兒就輕不了。心笑,這是到廚房央喚人家做了多少菜來借花獻佛?豈知這府里頭規(guī)矩,另添菜都要在月底扣進月錢,傻丫頭又要被扣得青黃不接了。 看這爺沒有收場的架勢,艾葉兒趕緊識眼色地給換了銅盆熱水,齊天睿又洗了把臉,方覺神清氣爽,烘的暖暖和和的手巾捂干凈,放下袖口,這才慢慢悠悠地轉(zhuǎn)回身。一眼瞧見桌上的東西,眉毛即刻豎了起來,“你怎的把鍋端上來了??” “相公,趁熱,快來吃。” 那丫頭紅撲撲漲著一張小臉,燭燈底下額頭的汗珠都瞧得見,一身上好的云緞水荷襖兒,卷著袖子帶著圍裙,頭發(fā)上平日那只小蝴蝶釵全無蹤影,一只擋灰的藍(lán)布手巾扎著,活脫脫一副后灶廚娘的模樣,正歡喜地招呼著他。那德行讓齊天睿想起多少年前往陜西去尋一件寶貝,借宿山里農(nóng)家,那村婦早起招呼喂食的模樣。 看他竟是瞪著眼睛愣住,莞初走上前正要開口,齊天睿一把撥拉開,騰騰走到近前。這一只大砂鍋足有平日上桌的小砂盅十個大!這是從哪兒尋來的?廚房里頭給下人大雜燴都不用吧?粗白砂陶爆著顆粒,糙得簡直像是滾磨的石頭,隔著還有半尺的距離已是感覺到guntang的味道從那石頭縫兒里頭透了出來。 西北風(fēng)沙野地里,齊天睿也沒吃過這么彪悍的東西。 “這是什么?!” 齊天睿只覺他自己問,卻根本不想誰來答,那丫頭卻是即刻接了令子,歡喜地沖著他道,“相公,你看看?!闭f著她墊了濕廚布去揭那蓋子,刺啦啦的粗陶聲像是銹壞了的門栓,笨重得足有個三五斤,雪白的小細(xì)胳膊拎著,熱氣騰地起來撲得齊天睿竟是往后錯了一下。抬手打開那白霧,只見那鍋里像還是坐在火上,咕嘟嘟地冒著泡,里頭的東西連湯帶稠滿滿一大鍋,鍋沿兒邊上掛這一只勺子,一只大馬勺! “你,你這是喂豬呢??!” “???”莞初拿起勺子輕輕在里頭舀了舀,“這是水汆丸子面疙瘩湯,看著多,實則都是湯水兒?!?/br> “面疙瘩湯??” “嗯嗯,這是那年我跟爹爹住在山西跟房東大娘學(xué)的,里頭有冬瓜、豆腐、粉絲、青菜,這會子沒黃瓜,我放了點兒水蘿卜,你嘗嘗?!?/br> “我不吃??!” “相公……” 這一大鍋雜燴,齊天睿聽著腦袋都炸,扭頭就去吩咐艾葉兒,“趕緊叫水桃去給我下碗面,快!” 小丫頭悄悄瞧了瞧莞初,也不敢耽擱,一溜煙兒往樓下去了。 “二爺,”見著兩個忽地都不吭聲,一旁的綿月實在尷尬,勸道,“姑娘親自下廚給您做的,丸子是她和的陷、親手捏的;面疙瘩也是姑娘一個個搓出來的,汆丸子的時候還燙了胳膊一下。賣相……雖難看,味道卻不能錯?!本d月略頓了頓,“好歹看著姑娘辛苦,您就吃一口吧?!?/br> 綿月勸得實是艱難,畢竟,這富貴府里富貴公子憑是在外頭怎樣風(fēng)吹雨淋也不曾見過這陣勢。 看那丫頭手里握著勺子不言語,臉上的紅暈散去,額頭那小汗珠便更顯了眼,再順著綿月的話往她胳膊上瞥一眼,果然見那白藕上一道紅印子…… 齊天睿狠狠喘了口粗氣,坐了下來,那砂鍋便高高大大地呈在胸前了。莞初見狀趕緊拿了一旁的小勺遞給他。 咕嘟嘟的湯鍋,撲面的香味,熏得齊天睿都睜不開眼,小湯勺在在大鍋里真似大海撈針,就和著撿了一只丸子,吹了吹,張開了嘴…… 丸子小的跟珍珠似的,用的是西北羊,捏得緊,腰窩子rou肥瘦正好,蔥姜細(xì)末,嚼在口中,稍稍擱了胡椒,一點點辣、十足的鮮美,許是湯汁調(diào)得好,竟是不覺一點膻味,滿口生香。齊天睿從小就愛喝羊湯,常往來西北也十分慣那烤rou的味道,水汆羊rou丸子還真是不多見,這一口,真真對了胃口。 又一小勺,挑了那飄著的細(xì)面疙瘩。頭一次吃這種東西,和著湯放入口中,湯汁清亮,味道卻濃,面疙瘩里頭許是擱了油,十分精道,不糊不黏,滑溜溜入口,直入腸胃。 看他一次一小勺,繡花似地吃得勉強,莞初有些泄氣,賠禮道,“大廚房離這兒太遠(yuǎn),我怕小盅小碟子往回端就涼了……” 她話音沒落,小湯匙已是被他扔了出來,從她手里接了那大馬勺,這一勺子下去,舀上來真是什么都有:冬瓜挖成了小球,豆腐切成了丁兒,粉絲順滑,水蘿卜爽口,伴著羊湯香濃,餓得狠,饞蟲子都勾了出來,呼嚕嚕一勺已勺下去,酣暢淋漓! 胡椒發(fā)了熱,吃得一頭、一身的汗,齊天睿起身把襖褪了去,一身的白綢中衣兒,架著腿,十分彪猛,有種要上景陽岡打虎的架勢…… ☆、第27章 “二爺叫二奶奶呢!” 莞初將將把圍裙、頭巾褪下,正洗著手,就聽得樓下小丫頭上來傳話。不覺詫異,將才他吃得直冒汗,口叫痛快又寬衣解懷,難得豪爽,卻不想這一身爽快的汗還沒怎樣他自己倒先嫌棄了,吃完就要去沐浴。這怎么才下去就叫她? 浴房在樓下隔間,莞初一下了樓就見煙翠捧著一大摞烘好的棉手巾,紅秀托著換洗的衣裳候在浴房外,一旁還站著水桃。聽她下來,六只眼睛都瞅了過來,莞初正自納悶兒水桃迎上來,悄聲在莞初耳邊道,“二奶奶,原先伺候爺?shù)难绢^早都超了歲數(shù)出府去了。如今爺回來了,老太太和太太又撥了我們幾個過來,可爺總也不慣我們在跟前兒。您瞧,”說著水桃往浴房瞥了一眼,“爺叫奶奶進去伺候呢,可這往后洗頭、擦身子,哪能都是奶奶您的活兒呢?!?/br> 莞初臉還未及紅,腦子便嗡的一聲,可當(dāng)著這些大丫頭們的面如何說得奶奶我也不曾近身的話,只得咬著牙硬著頭皮道,“不妨,我來?!?/br> 水桃眉目略怔了一怔,又露了笑,從煙翠和紅秀手中接過一并物什放入莞初懷中,又道,“今兒奶奶您先受累,不妨也跟爺說說,這活兒該是我們丫頭們做的。” “嗯。” 莞初含糊應(yīng)了一聲,抱著手巾和衣裳往浴房去,腳步拖得沉,饒是知道這門里頭與浴桶小間兒還隔了屏風(fēng)和簾子,依然不由身打了個磕絆,定了定神才推開門走進去。 浴房中熏著浴香,白霧騰騰、水汽繚繞,正是瞧不清,就聽得里頭懶懶一聲,“進來吧?!?/br> 聽著這聲兒像是已經(jīng)被浴湯泡軟了,莞初一個哆嗦,低頭摳著手里的棉巾子,“……我不?!?/br> “我沒脫!” 又是這么霸道,將才吃得汗流浹背的時候那臉色紅撲撲的剛覺著暖些,這一刻怕是又陰了。莞初躊躇了一下下,打起簾子。浴桶里蒸著熱水,一旁有小架子、還有個小茶桌,只是不知何時抬進了一個竹躺椅,那人只穿了一條棉綢的里褲,四肢攤開臥在上頭,霧氣冉冉正熏得眉目迷離,這目光一眼瞥在她身上,渾身便扎了刺一樣。 齊天睿正自愜意,瞧那丫頭臉紅得像個熟透的果子,心下想笑,好你個裝相的丫頭!將才那般歡喜,討好著一口一個“相公”,怎的這會子裝不出了?知道羞了?當(dāng)初扒我衣裳褲子的時候怎的那么順手?看在將才那一鍋好湯上,便不計較了。瞇著眼瞅著又讓她好不自在了一會兒,齊天睿這才拉長了音兒道,“我自己會洗,你給我洗洗頭就行?!?/br> “……哦?!?/br> 莞初這才把手里的東西放下,走到那躺椅跟前兒,把盆架子移在躺椅頭枕旁;挽起袖子往木盆里舀了熱水,端起來放在盆架上,歪頭瞧了瞧,這盆架子有些低,若是要洗到發(fā)鬢,他還得把頭往后仰,得找個物什墊一下就好了。左右瞧了瞧,見那小桌上的茶盤厚薄正合適,騰了茶盅,拿過來墊在木盆下,高矮正合適。 這才動手輕輕把他的簪子取下,解下發(fā)髻,滿捧的發(fā)絲落在懷中,尚未入水便泛著黑緞子似的光澤,發(fā)質(zhì)硬、難收攏,像他的人一樣不服順。一路遠(yuǎn)道來,風(fēng)塵仆仆,發(fā)髻雖結(jié)得緊依然有些打結(jié)。莞初一手捧著,一手輕輕梳攏。 “你做什么呢?怪癢的?!?/br> 她沒搭話,手指好是輕柔,他分明感覺到了那難纏的結(jié),卻覺不出一絲一毫的撕扯。微微睜開眼,她站在身側(cè),低著頭仔細(xì)地解著他的發(fā),身子好近,女兒嬌就在眼前;玻璃燭燈,水霧朦朦,白凈的小臉上這一小會兒已是熏染出一層薄薄的紅暈,粉嫩嫩的…… “把外頭的衣裳和襖兒脫了吧。” “嗯?”丫頭一愣。 “熱?!?/br> 看他閉了眼,莞初想了想,抬手解盤扣。畢竟這里頭實在是熱得像蒸籠一樣,更畢竟……夜里一張床,也只剩了中衣兒,這倒不覺怎樣。 攏順了他的發(fā),放入水中。莞初這便轉(zhuǎn)身到了盆架這邊正對了他,手心里和了宮皂和雞卵清,又點了幾滴花露油,抹在他的發(fā)上,輕輕揉搓。 齊天睿被熱氣正蒸得愜意,忽地覺著身邊涼,睜開眼,“你怎的跑那頭兒去了?” 莞初詫異,“你躺著,我站在頭里怎么洗?”橫豎不能抱著你洗吧? “架子寬,你站得遠(yuǎn),吃不上勁,扯得我難受!” 莞初瞅了瞅,這盆架是寬,她站在這一頭,還得趔著腰,許是真的弄疼他了。沒法子只好轉(zhuǎn)回來,依舊站在他身側(cè),這么著雖是近,卻是不便洗另一邊的發(fā)鬢,墊著腳探了探,左右不得法。 “嘖!笨成這樣!”齊天睿一把握了她的右手腕子拽到了另一側(cè),“這不就行了,洗吧?!?/br> 兩手在他兩鬢,他在懷中,一低頭,就是他的額頭…… 她架著胳膊,動也不敢動…… 好半天,齊天睿才啞了聲兒道,“水涼了?!?/br> 僵硬的胳膊像是脫了臼,嘎嘣一聲,莞初輕輕咽了一口,這才又握了他的發(fā)。默念心經(jīng),萬物不見,只專心手下揉洗。 “給男人洗過頭么?” “……給睿祺洗過?!?/br> “他哪里算男人?!?/br> 熱氣熏上來,齊天睿不覺倒吸了口涼氣,一路風(fēng)吹的額頭,將才又狠出了汗,此刻有些發(fā)緊,不覺兩指捏著眉心。 “頭疼?”莞初輕聲問。 “嗯,今兒可能回來路上走急了。丫頭,給我揉揉?!?/br> “我不會?!?/br> “會扎不會揉?” 一句話真真要嘔死她…… 手從水中順著他的發(fā)到顱頂,慢慢揉捏至太陽與百會xue,手指下著力,輕輕啄點。 “莫跟我裝啊,你就這點子力道啊?” 莞初咬牙,悄悄白了他一眼,誰讓你非要把我擺成這副樣子?一用力就要更近,再近不得了…… 敢怒,卻絕不能言,至少今夜不能。莞初手下用力,“嘶…”他輕輕噓出了聲,那力道正正合適,難得的舒意。西北風(fēng)沙烈,江南生長之人頭一次闖入便落下了這么個毛病,此刻覺著頭頂經(jīng)絡(luò)慢慢疏通,那堵死的痛便順著她的小手舒緩開去。水霧迷離,仰頭她領(lǐng)口上淡淡的青梅枝,一下一下閃在眼中,花露的香掩不住那近近攏著他、親親的女兒香,不覺醉了眼,喃喃道,“不急洗?!?/br> “……嗯。” 揉得他幾是要睡著了,莞初輕輕放開手,又添了些熱水。 “相公,” “嗯,”沉沉的,他像在夢里,極緩的一聲。 “明兒……我想回粼里一趟,成不成?” “成?!?/br> 莞初的手下一頓,竟似沒聽真切,這么便宜?大年二十九,他竟是問都不問去做什么就肯放她走?顧不得究竟,攥了一晚上的心忽地就放開,欣喜道,“多謝相公!” “只不過,我?guī)Я斯裆蠋妆疽o的帳回來合,”他瞇著眼,語聲依舊緩緩的,“想著你能幫我抄一抄,明兒可來的及?” “這不妨,我今兒晚上就抄!” “可多啊。” “我抄得快!” 小聲兒清脆,歡快得似那林子里早起的鳥兒,一乍翅膀就飛向天際。 齊天睿嘴角一絲極難察覺的笑,“好?!?/br> 洗罷頭,他起身泡浴湯。莞初出到簾子外頭候著,聽著里頭的水聲,心里盤算著,不管有多少帳,她今夜一定替他抄完!明兒一早就走,去城北尋了那當(dāng)鋪將金鳳尋回來,若是趕著些,晌午時分許是就能回來,這樣,婆婆跟前兒都不會露怯…… 這一泡就是半個時辰,待他洗好換了干凈的中衣褲出來,莞初拿著將將烘好的手巾轉(zhuǎn)到他身后踮起腳給他捂干頭發(fā),又拿了木梳子輕輕攏著,不敢扯著,極小心。 收拾好,齊天睿披了襖,莞初隨在身后,想著趕緊上樓去抄帳,不曾想還沒到門口,他竟轉(zhuǎn)回身,蹙了眉,“瞧你這汗,也洗洗吧?!?/br> “哦,我不了?!陛赋蹙o著搖頭。 “一股廚房的油煙子味兒,不洗別往我跟前兒湊啊?!?/br> 他走了,留下莞初抹抹額頭的汗,今兒夜里他就是爺,是天大的爺,說啥是啥。 …… 窗外起了北風(fēng),窗欞子被外頭的樹枝刮得刺刺拉拉地響,難得這么大的風(fēng),院子外頭荷塘上傳來嗚嗚的呼嘯聲,卷著著枯葉狂舞,鬼鬼祟祟的,夜越發(fā)深…… 銅爐子燒得旺,紅帳紅燭,房中暖暖和和。桌邊兩個人,都是一身白棉緞中衣兒,領(lǐng)口一個是青梅,一個是竹葉;一個披著發(fā),還有些濕漉漉的;一個挽了髻,一只白玉簪,干干凈凈,甚是清爽。 桌上攤開著筆墨紙硯,齊天睿正看著一本薄薄的賬冊,手邊是打開蓋子的茶盅,冉冉的熱氣。這是幾本不能歸入總薄的私帳,齊天睿一邊合,一邊做著標(biāo)記。合好一冊就遞給身邊的莞初,莞初照著那標(biāo)記分門別類登在厚厚的賬簿上。 莞初見過銀票、兌票,卻從未見過票號背后的合賬單,此刻瞧著,甚是新鮮,一邊仔細(xì)地抄著,一邊指著幾個字問道,“這是什么?‘冒月,斟行’” 齊天睿瞥了一眼,“那是暗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