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說著張保兒顛顛兒引著齊天睿往樓上去。實則哪里有正經(jīng)的閨房給新來的丫頭,只挑了間唱小堂會的廳房請齊天睿坐了,吩咐人上了茶和點心,這才一溜煙兒去把人從柴房里帶了出來。 齊天睿這一宿也是餓了,一面喝著熱茶一面拈了塊點心吃著。不一會兒的功夫,瞧見那小姑娘被領(lǐng)進了門,哆哆嗦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兒唱曲兒時一套薄紗的衣裙,此刻一身土布褂子襯著蒼白的小臉兒,殘淡的胭脂水粉,眉眼著實清秀了不少。張保兒又想湊到跟前兒,齊天睿擺擺手,他趕緊知趣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瞇,曖昧地將門閉嚴了。 齊天睿抿著茶將這一塊點心吃下,方開口道,“可有名字?” “小女……柳云兒,”小姑娘跪在當?shù)?,低著頭,“……無字。” “柳云兒?”齊天睿復(fù)了一聲,擱下茶盅,單肘托在案上,“來之前叫什么?報上來,免得你mama再打你?!?/br> 小姑娘咬著唇琢磨了一下,小聲回道,“玄……玄俊。” “是個生角?” 小姑娘的頭越發(fā)低,聽這一問便是行家話,不必再存心思周旋,免得露馬腳更不知落往何處。 “哪家班的?”梨園行有規(guī)矩,南北各派都隨師就班,按資排輩,各位領(lǐng)班的名角也要落在行規(guī)名冊上,便是江湖上送的綽號都有記錄。金陵城是江南一帶戲班的總領(lǐng),聚集著六大班、各派名角,如今這一輩生角統(tǒng)領(lǐng)“玄”字,這個“俊”字更該是小生行當。 “不曾隨班?!毙」媚镎Z聲更輕。 “哦。”排了行卻不曾隨班,八成是大宅門里家養(yǎng)的戲班。這些班子都是在下人中選那嗓音好、身段柔、苦人家賣了身的女孩兒們,不出來唱,只在后院為主子夫人們排遣。不過,請來教習(xí)的師傅們可都是口碑極盛的名家名角。齊天睿不覺有些納悶兒,這小姑娘既然排了行當,又是如何落到此地?難不成是得罪了主子?便是如此,賣了給人做丫頭,或是攆到莊子上做粗活、或是配人,總不該送到這花柳之地來,不為旁的,怕的是人口舌污了門檻。再或者是被抄了家,下人們自是發(fā)落得凄慘。究竟是哪戶人家?這些時不曾聽說有哪個大戶人家壞了事?。啃闹胁唤?,可此時齊天睿倒沒有憐香惜玉、解救困苦的興致,只道,“你莫怕,我來并非要為難你,只把昨兒的曲子唱完便是。” 小姑娘聞言,眼睛忽閃忽閃的,遲疑了一刻。她將將來到此地,按說還不到出堂的時候,可昨兒聽聞有位七爺?shù)搅?,管事的便把她幾個新來的都上了妝推了出去。換衣裳的時候聽帶她們的jiejie說這位七爺本姓齊,是翰林齊家正經(jīng)的二公子,卻因著一件傳世古玩與一幫古董行的老官兒們爭奪,七家倒手,七進官衙,最終收入囊中,這一樁買賣被古董行與當行傳為奇作,落得綽號“七公子”,有人尊稱七爺,也有人背里咬牙罵“七霸子”。此人在這煙花青樓之地頗有些名聲,最好聽琴聽曲兒,每有教坊來的女孩兒便要過來瞧瞧,打賞最是出手闊綽,若是當真看上了,隨手甩銀票就帶人走也是有的。醉紅樓是這十里八巷最大的排場,有自家專門的教坊,遂這幾年從這位七爺身上撈了不少銀錢。只是這錢也不好賺,說此人口味極刁鉆,不單挑唱,還要挑琴,老曲子老人兒聽得厭,不是一般的jiejie們敢伺候的。昨兒將將輪到她,唱了一半,這位爺便起身離座,一個字也沒留下。為此她好挨了一頓,這會子又…… “怎的?還不拿琴?” 齊天睿眉一挑,嚇得柳云兒趕緊磕頭說不敢,哆哆嗦嗦起身就近拿了房中的柳琴。昨兒客滿,琴師傅們都在場子上,原本是要調(diào)一個下來伺候,可這位七爺卻似更來了興致,只說生不生的就要小姑娘們自己彈。見房里只有客人,她也不知哪來那鬼使的心思用了那曲子,如今想想若是不能帶自己脫開苦海倒罷了,千萬別因此生事才好。 拿了琴,柳云兒小心翼翼地坐在圓墩上,深深一福,撥彈起來。此刻心里不敢有旁的,只求不出錯,不得罪這位爺。眉眼倒沒敢怎樣瞧清楚,只這做派多少輕浮,哪里像正經(jīng)人家的公子?唉,這種地方哪能遇到好人家?被他贖了出去也未見得日子就好過。這么想著,不那么怯,手下的弦也不再繃得緊。 這一開口沒了昨兒酒桌上的混雜,十分清晰。果然是小生的嗓子,調(diào)挑得高,干干凈凈,極清亮;只是學(xué)戲的出身,稚嫩難把握,無論曲調(diào)如何總是帶著戲韻戲腔,這么一揉和,反倒有了些別樣味道。 曲調(diào)依舊采納的是江南一帶水上人家的漁調(diào),單舟小橋,潺潺的水聲,這便是曲者獨到之處,似是都取自民間,山上茶,水上舟,山野小調(diào)也能在其中尋得到蹤跡,卻是又如此清新婉轉(zhuǎn),指尖滑撥,似俗似仙;似閨中玩味,又似水邊浣紗,極雅致,又極隨性,比起名家之作雖顯氣勢不足,撐不得一場樂事,但為一琴而譜,一人雅興。 小姑娘技藝不精,彈得生疏,可這曲子,這曲者,齊天睿早已領(lǐng)教,幾番品味,但尋不著,只是今日最難得的竟是這詞。齊天睿一向聽琴之時不聽詞,只覺那曲中意境難以言傳,若是填了詞,將聽者獨有的一番心思都糟踐,反倒俗了。遂都是把曲子尋了來,找好琴,好人,好清靜,從未許人唱。這一回,不曾料到這詞竟是填得如此貼合,曲調(diào)起伏之間,回韻壓仄,十分俏皮,仿佛靜水山間填了一只活脫脫、莽撞的兔兒,人間煙火如此親近。 齊天睿一面聽著,一面更在心中起了意,醉紅樓有兩位琴藝十分了得的師傅,若是這曲子已經(jīng)過了他們的耳絕無可能還讓這小姑娘玩弄,可見醉紅樓當真不得知。尋這曲者已是兩年有余,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齊天睿心內(nèi)甚喜,若是這一次再抓不到源頭,真真是枉費了自己七爺?shù)拿^! 一曲終了,柳云兒握著琴低了頭,十分靜。半晌的空檔,齊天睿方點點頭,“好?!闭f著袖中取出銀袋,拈了一錠五兩放在桌上。 柳云兒偷偷瞟了一眼,再想想自己的贖身費,頓時繃紅了臉,一刻又煞白,咬咬唇道,“這曲子……不賣。”行當里的規(guī)矩,一首好曲子,恩客們不惜重金買了給頭牌的角兒,不許旁人再用,一曲紅遍兩江大有人在。遂勾欄、教坊、青樓、琴館,凡有歌舞之地都養(yǎng)有自己的曲師傅,爭的不只是角兒,還有曲。有了好曲子,嗓音便是拙些也能出頭。就如同那戲班里,總有幾出看家的戲,江湖場上,各自相容。 齊天睿聞言,笑笑,“我不買,我只問。“ “公子……只管問?!?/br> “這曲子哪兒得的?“ “……老主子賞的。“ “老主子是哪家?“ 柳云兒深深屏了口氣,“老主子待小女恩重如山,恕小女不能明言?!?/br> 齊天睿撲哧笑了,在這煙花之地說恩重如山也是少有。“那好,可知你主子是自己作的還是旁處得的?” 想也不曾想,柳云兒搖了搖頭。 打不開的悶葫蘆,年紀又小,一根筋,齊天睿知道多說無益,站起身,“這曲子莫再彈與旁人,免得生事。我這就知會張保兒,許你教坊學(xué)藝,暫不接客。好好兒想,若是想起來,知會我。我不買,只想知道這是哪兒得的。若是尋著了,送你進譚家班,助你師從譚老板學(xué)藝,如何?” 譚家班?譚老板?柳云兒抬起頭,瞪大了雙眼,目光咬著齊天睿的衣袍,死死跟著,直到他出了門,下了樓,不見了蹤影,回過頭,見桌上那銀錠子,閃閃的…… ☆、第3章 齊掌柜的 江南秋雨,灰突突的漁網(wǎng)一般蒙了一天一地;雨水淅淅瀝瀝、不厭其煩地敲打著青石地,綿綿地滲進骨頭縫里,人們哆嗦著縮在油傘下匆匆忙忙來去,繁華的金陵西城依然車水馬龍。 裕安祥票號正座在西城大街,三間的門面,連環(huán)七套的院落,是這金陵城中除老字號山西福昌源票號之外的第二大錢莊。一院是攬柜房、總賬房與埠際賬房;正門開在二院,堂中是營業(yè)正柜與埠際信房。正是午飯十分,門口泊著輛兩架的馬車,頂上鋪著遮雨的氈皮,堂中站了一個四十開外、披著狐貍絨大氅的男人,身邊跟著一身藍布棉袍背著褡褳的隨從。主仆二人顯是北方來的商客,正在柜上兌銀票,除此外,堂中十分安靜,只聞得柜后賬房清脆的算盤聲;檀香冉冉的,將這連綿的濕冷味道略略驅(qū)散些。 高高的柜臺后頭、帳柜邊上一道綿簾遮著一道小門開到后堂,穿過四方的天井便是三院,正堂屋是掌柜房,東西兩廂便是協(xié)理房。此刻堂屋雙門緊掩,陰雨天暗,屋里四下都點著燈,亮堂堂的。一張大紫檀長案,背靠滿墻的書架與帳格,案旁一只青綠古銅鼎,一只玻璃畫瓶,瓶中幾卷畫軸并非山水風景,而是從金陵往京師、蒙古、福建、安徽、乃至西北各省的走鏢圖;紫檀案上,一邊堆著一尺多高的賬簿,一邊碼放著埠際匯票盒,齊天睿正在燈下親自核對從西北分號轉(zhuǎn)來的兌條。 這半年來,西北匪患愈發(fā)猖獗,途中多險,兌票匯水因此翻漲,多出近一倍的利,瞧著手中紅彤彤的字樣與圓章,齊天睿不覺蹙了蹙眉頭。 錢莊向來都是山西西幫的天下,助晉商無處不在、長途販運,山西人也十分抱團,從不在本地錢莊收兌。幾年前,齊天睿因著一件古墓中的物件尋到甘肅,千里跋涉,風沙苦烈,卻意外察得山西雖近,晉商販過來的卻大都是北方貨物,且可販出的東西少,并不常走;而南方商客雖少,可每年單是福建武夷茶與安徽霍山茶的馬幫就是相當?shù)拈_銷。隨著官道增擴,越來越多南貨西走,都借的是福昌源,齊天睿因此上動了做錢莊的心思。 最初起號,不過是從山西老錢莊分一杯羹,只于他已是十分了得的風險與收成。賭注錢莊,齊天睿把身家血本都放了進去,依然沒有足夠的銀錢來支撐。風雨難測,將將運第二批銀子便遭遇悍匪,虧下上萬兩銀子,齊天睿掉轉(zhuǎn)頭將自己珍藏的所有古玩并家當全部變賣、宅邸抵押,及時為商客兌款,一刻都不曾耽擱,這才穩(wěn)下裕安祥寶貴的名聲。豈料,西北匪患致使南方商客膽怯,亦因路途遙遠有些乏力不撐,錢莊風險大又入不敷出,舉步維艱,齊天睿幾是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偏又在查賬途中再遭兇險,命懸一線。 真真天不絕路,一位金陵商客恰經(jīng)此地出手相救,后來才知道,這位武藝高強之人竟是江南一代最富盛名的綢緞莊伊清莊莊主莫向南。 于此人齊天睿早有耳聞,富甲一方卻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坊間傳聞甚多都不曾有個定論,遂從未有機會相識。生死之難卻因禍得福,兩人十分投機,大漠之中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氐浇鹆?,莫向南便為他充入銀錢做底,正式入股裕安祥。有了義兄的支撐與協(xié)助,齊天睿這才穩(wěn)住軍心,熬過寒冬,打開了裕安祥在西北與江南的局面,如今穩(wěn)坐第二大錢莊之位,甚而引來不少從南邊兒走西北的晉商,從此財運通達。卻怎奈莫向南行事十分隱秘,因此無人知曉這裕安祥背后的大東家,齊天睿又實在長了一副不濟的紈绔模樣,坊間便都道他有今日是齊府如何如何,實在是枉傳。 此刻齊天睿手中一沓子銀票,數(shù)額不菲,這都是春夏兩季的結(jié)余,入了秋還未曾得見。匯水上漲并非全是益處,西北局勢若再不能穩(wěn)定,哪日里他便非得跑到山上去尋那山大王,分一杯羹,大家平安如何?莫逼得爺去做鏢局!這么一處邪念頭,竟是眉頭舒展了。 正是忙著,門外雨中傳來石忠兒的聲音,“回爺,李掌柜來了。” 齊天睿聞言并為言聲,只管兌看,待把手中這一摞都檢算清楚,歸入帳中,這才收了筆。抿了口已經(jīng)冷透的茶,靠進椅中,懶懶應(yīng)了聲:“進來吧?!?/br> 門顫顫巍巍地被推開,雨聲驟大,吹進濕漉漉的冷風,小心翼翼地挪來一個人。石忠兒跟著進來掩了門,退到一旁,堂中便剩下這一個渾身濕透、佝僂著抱著懷中包裹的男人。此刻雨水混著豆大的汗珠子淌在臉上,臉色灰白,要死了一樣。 齊天睿抬手示意,石忠兒趕緊從來人手中接過包裹,放在案上打開,從包裹著的錦盒中取出一個寬口獸蹄小水盂,小心用絨布托了雙手捧給主子。 馬鞍瓶口,斜肩,胎骨細白堅致,釉色白中泛灰,花葉上筋絡(luò)清晰,貼塑精致,齊天睿湊在燭燈旁一一細看,好半晌方開口:“當什么收的?” “當,當……唐白瓷收的?!?/br> “多少錢?” “三百……三百五十兩?!?/br> “倒是不貴。” 男人聞言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爺!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只怪那日喝了二兩上了頭,拙瞎了眼,一時沒辨清楚,又瞧那落魄書生像是家道不濟,便,便壓了價錢收了。后來逾期未贖要入庫,小的再驗看方知有詐,真真是瞎了眼!小的瞎了眼!”說著大男人哭了,抬手啪啪扇了自己幾個耳刮子,“爺你只管罰小的……小的是怕號上虧下銀子,又,又怕咱們在行里壞了名聲,遂,遂……” “這么說,我得謝謝你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想著,想著好好出去尋幾單來補上,誰,誰曾想……” “誰曾想柜上會查賬。”齊天睿接過他的話,笑了,“李興,你也算個老人兒了,跟了我這些年,這一回當真是瞎了心?!?/br> “爺!爺!”李興跪著撲過來,叩在案下,“求您容小的這一回!再容小的這一回!往后再有二回,您挖了小的眼!” 齊天睿低頭瞧瞧縮在地上的人,冷聲道,“石忠兒,” “爺!” 齊天睿不耐地擺擺手,石忠兒即刻應(yīng)道:“是!” “爺!爺!您饒了小的這一回!饒了小的這一回!小的做牛做馬也不能離了咱九州行啊!爺!!”李興哭號著,金陵城里最肥的缺兒就這么從自己手里禿嚕出去,一年無關(guān)收成、白花花近百兩紋銀比縣官兒還貴的工錢到哪里去領(lǐng),真真是要了命了! 石忠兒一把將李興拖起來扔進了雨中,又叫了底下人去安置,這才又掩了門,顛顛兒地轉(zhuǎn)回來。瞧見主子還在燈下仔細驗看,石忠兒便湊上來,“爺,怎的,究竟是不是假的?” 齊天睿聞言深深提了口氣,又無奈地吐出來,“這東西,擱在我這兒也得收錯。如今這偽貨,真真難辨!” “爺,李掌柜跟著您也有年頭兒了,外頭都說咱九州行眼睛最毒,您真舍得就這么扔了?“ 齊天睿將小水盂遞給石忠兒,“收個假貨倒不妨,再好的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只是這隱匿不報、自作聰明,有一回就有二回,一個謊接一個,要多少來遮掩?日子久了,誰還認得他?賭徒的性子,養(yǎng)不得。斷這一回,回去他興許還能活,若是死性不改,只能自求多福了?!?/br> 石忠兒點點頭,沒言聲兒。主子話是在理,只是行事狠了些,李掌柜這些年為九州當行也算日夜cao勞,這臨走連一分遣散銀子都沒給,這行當里頭是靠名聲吃飯的,這一扔出去,他在金陵城哪里還活得?悄悄瞥一眼,主子又埋頭理帳,冷雨燭燈越顯白皮兒薄唇,怪道是個薄幸之人。 這一忙,便到了傍晚時分,待齊天睿再抬頭,窗戶外頭雨聲未斷,只是小了些,綿綿簌簌的,房中越覺濕冷。擱了筆,揉了揉腕子,吩咐石忠兒將歸置好的賬冊收起來鎖進書架后的暗室里,再將兌條盒碼好,出去叫柜上進來取。 待石忠兒和兩個司帳進來將所有的兌條盒取走,這才把大紫檀案子收拾利落。齊天睿撿起冷茶又喝了一口,一眼瞥見原先壓在賬冊下頭的一樣?xùn)|西:大紅的禮書。 明日就是納征之日,按理齊天睿要親自登門下聘,叩拜岳丈。說起備聘禮,真真讓齊天睿頭疼了幾日。身為齊家二房嫡孫,老太太親自過問下聘一事,囑大太太張羅出一份禮單,邀齊天睿母子一起過目。那一日齊天睿將將接了分號的票據(jù),忙得昏天黑地,晚飯時分方匆匆趕去。隨身另有一份禮單,好歹是自己娶媳婦兒,早幾日齊天睿便吩咐柜上預(yù)備下了。誰知這么晚歸正趕上幾位遠親夫人來探望,老太太便一同邀了,待兩份禮單往一處一放,這可好了,單是齊府的禮單已是十分之重,再加上齊天睿自己的預(yù)備,竟是超出了當年齊府長房長孫齊天佑成親時的聘禮近七成,真真是又貴又重。 驚得一眾人怔在當場,而后便炸了鍋似地贊不絕口。老太太被這么一哄,樂不攏嘴,接過去親自壓入禮箱,全不顧當時兩個兒媳的臉。齊天睿并不曾察得這其中有何計較,待陪著娘親回到西院,才知道這炮仗算是點著了,而自己就是那倒霉的捻兒。閔夫人大怒,說東院大房用心何其毒,明明知道娶的是誰的女兒還要備下這么重的禮,分明就是成心看低她,笑話她,替那個女人爭臉!又哭說自己養(yǎng)了個不知尊重的兒子,上趕著要捧那未過門的媳婦兒,忘了生身的娘。當下弄得個不可開交,齊天睿不會勸,只聽得煩躁,真真是狼狽。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明日納征,齊天睿要帶著這重禮去下聘,此刻看著自己的婚書怎的倒瞧不出什么意思來?兩指拈起來,打開,瞧著那上頭的字輕輕念道:寧氏莞初。名字倒有幾分意思,明年春方到二八之齡,這小丫頭還沒過門已是讓年長十歲的他無端領(lǐng)罵數(shù)次,何其毒也?齊天睿不覺嘴角一挑,無奈地笑了。岳丈家在蘇南粼里,早有耳聞粼里是個小橋流水、民風雅淡之所在,近在咫尺齊天睿卻從未得見,不如趁機瞧瞧,這么想著,眼前映出一個人來。 將聘書收好揣進懷中,齊天睿出了門。 ☆、第4章 心有所屬 齊天睿出了門,披了雨披上馬,此時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來,街上到處都上了燈,照得雨霧朦朦。將才房中只聽得雨聲小,此刻方知雨絲更密,包裹在身上頃刻如注。 整座金陵城水林相融,一條阮凌河從大江分流蜿蜒而過,兩處淡湖點綴,聚府衙為分出東西南北四城。東城為官府各衙公干理事之處;買賣商家多集于城中、城西;北城接山,多民居,山上百年的佛寺香火鼎盛;南城屬小城,三面連水,狀若蓮臺,風水極佳,乃達官顯貴、巨富商賈建府立宅之地。 城西南角處一條小巷繞著湖,彎彎曲曲,盡頭紅樓小筑,出挑在一群青磚灰瓦之中。平日老樹遮掩,十分雅致幽靜;此刻秋葉零落,雨水戚戚,越顯這一點朱紅我見猶憐。此處原是醉紅樓下的一處教坊,后挪去旁處,此地便更作藝坊,取名落儀苑。落居在此的皆是在金陵城的富家公子、名流雅士中掛了名號的女子,宜琴,宜畫,宜棋,宜書,一笑千金。落儀苑并不開門迎客,每位姑娘都有恩客供養(yǎng),來的晚的,莫說親近芳澤,便是想竊聽一曲也是難得。 也有那真心相許的,贖了身,雙宿雙飛;也有那癡情薄命的,求不得,遺恨終生…… 進了落儀苑,拐在西樓木梯下,齊天睿下了馬丟給石忠兒,輕輕踩著樂聲拾級而上。 多久不曾聞得如此笛聲,清澈如山澗小泉化在春日融融,幼嫩似新鳥兒展翅一鳴小小劃過云絲;雨絲綿綿,滑入樂中,悠悠然幽幽,挑撥人心弦,躍入晨露點點,耀眼晶瑩,飛奔在林間花叢,輕跳婉轉(zhuǎn);忽起落,驟雨紛紛,跌入深水幽澗,心緒纏繞,沁透寒骨……直到,新月如勾,冉冉而升,明月凈空,片片柳梢頭…… 輕輕撥開珠簾,窗邊人,白絲裹玉,懶懶婀娜,一支羊脂簪挽著長發(fā)如瀑;十指纖纖,敲打著青青竹笛身。窗大開,冷雨凄凄,雨水打落青絲,笛聲猶住。 “原是一支林間小曲,怎的倒吹出這般悲戚戚的意思來?” 轉(zhuǎn)回頭,看著斜倚在門邊的他,恍如隔世,一臉笑容依舊。千落怔了怔,方覺自己一身晚睡的打扮、衣衫不整,轉(zhuǎn)身接了丫頭手中的衣裳披了。 丫頭小喜又趕著過來伺候齊天睿,褪下雨披,撲去他身上的雨水。齊天睿走進房中,合了窗,轉(zhuǎn)身走到梳妝臺前瞧著菱花鏡中不施脂粉、懶作妝容的人,輕聲道,“清水芙蓉?!?/br> 千落低頭撿起一只杏花蜜在唇上抿了抿,又對著鏡子挽了挽頭發(fā),轉(zhuǎn)回身,倒見那人已是自顧自坐到桌邊就著茶大口吃著點心。千落起身走過去,奪了他手中的杯子,“這是我吃茶的杯子。如今七爺越發(fā)不知尊重了?!?/br> “你怎的也這么叫了?” 千落沒搭話,挨著落座,又斟了茶,依舊遞給他,“怎的就餓狠了?我這兒點心也都是好的么?” “前晌兌帳直到了這會兒,就用了兩口冷茶?!?/br> “總是嫌人近身伺候。”千落嗔了一句,回頭吩咐:“小喜,去吩咐廚房晚飯多添碗筷,再把晌午的荷葉糕一并呈上來?!?/br> 齊天睿攔道:“何必麻煩,這就好了?!?/br> “我也沒吃呢。”千落叫小喜,“去吧?!?/br> “哎?!?/br> 小喜歡歡快快地跑了,房中留下兩人,一個吃,一個看,紅燭清茶,窗外的雨聲都悄悄兒的,綿綿不語…… “是當真忙,怪道好些日子都不見?!鼻漭p聲道。 “倒不是,”齊天?;氐?,“從夕兄回來了,在他府上混了幾日。” “哦?”千落聞言也是驚訝,“葉公子回來了?這也走了快一年了?!?/br> “嗯?!饼R天睿抿了口茶,看著千落,“你猜他這回做什么去了?” “嗯……”千落琢磨著,這位葉公子生在藥王家卻拒醫(yī)藥千里之外,生來一副神仙骨,詩詞歌賦信手來,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雅士。每年都要遠足千里,遍訪山川,遍嘗人間苦,但回頭就是佳作連連,真真一個脫出五行之外的仙人?!叭ツ晔窃谄胀由叫扌?,難不成今年真的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