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這件事情涉及到很多名官員,而且性質(zhì)非常嚴(yán)重,皇帝不可能只讓一個部門來審查,免得出現(xiàn)什么問題。 在趙璨的高壓之下,這件事情的審訊進行得非??焖?,不過幾天時間,就將脈絡(luò)徹底理清楚了。這些官員本都在同一個地方任職,彼此之間自然也是有不少聯(lián)系的。而給他們提供保護和遮掩的人,正是江南按察使李嘉。 但是,其實人人都知道,真正的保護傘并不是李嘉,而是宰相許悠。 不過就算這是所有人的共識,也沒有什么用。因為沒有證據(jù)的話,是不可能就這樣拿下以為國之重臣的。尤其他還是皇帝給趙璨留下的老臣,尤其是皇帝才剛剛過世不到一年,趙璨連年號都還沒來得及改,這個時候如果貿(mào)然處置許悠,很有可能會讓人覺得他不孝。 畢竟“父死,三年不改其道”才是這個時代普遍承認的孝道。 然而壞就壞在其中一個官員也不知道是太緊張了還是太囂張了,口沒遮攔的喊出了許悠的名字來。這樣一來,就算沒有證據(jù),有士林和物議在,許悠也不可能逍遙其外了。 這種時候,為了避嫌,許悠自然暫時不能再處理政事,所以只能上折子告病在家,以避嫌疑。直到這個案子了結(jié),確定跟他完全沒有聯(lián)系之后,他才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來。 當(dāng)然了,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到時候為了表示是皇帝錯怪了他,要讓許悠同意回來,肯定要三番五次下旨,他才會“勉強”答應(yīng)。 然而事情卻沒有朝著許悠所希望的方向走。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強大的壓力之下,不少人都開口承認背后支持他們的人是他。否則的話,單是一個按察使,只不過是江南巡撫的屬官,又怎么可能做到一手遮天呢? 要知道,在總覽一路軍政的巡撫之下,還有負責(zé)政事的布政使和負責(zé)監(jiān)察的按察使,以及負責(zé)軍隊的駐軍將領(lǐng),這三方各自獨立,彼此牽制,又都受到巡撫衙門的轄制,這樣才能保證一個地方的政治清明。 而李嘉不過是個按察使,在他包庇這些貪官污吏的時候,巡撫衙門的其他人在做什么?他們?yōu)槭裁礇]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還是說發(fā)現(xiàn)了卻沒有動靜?為什么不動,是誰給了他們壓力,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這么一推測,結(jié)論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有更厲害的人壓在他們上面,讓他們不好伸手去管這件事。而這個人呢,顯然不可能是李嘉。 而到這個時候,李嘉身為弟子,跟許悠的通信也終于被搜了出來。雖然信中沒有提過這件事請,但是信中提及,期間李嘉也的確是以種種明目,往許悠家里送了許多貴重的禮物。 壽禮,四時八節(jié)的賀禮,還有許悠家人的生辰……什么白玉觀音,南海珍珠、珊瑚,紫檀木所制的太師椅,還有許多名貴的香料,藥材等等……品種繁多,琳瑯滿目,這些東西所花費的數(shù)目,絕對不小。 在這種情況下,說許悠跟這件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完全不知情,誰信? 不過即便如此,以許悠的地位,這件事最多也就是對他的名譽有些損失罷了,并不能真的把他怎樣。如果他現(xiàn)在上折子要求辭官的話,趙璨還得給他許多加封和賞賜,才不算是寒了這些老人們的臉面。如果他不愿意走,趙璨也沒什么辦法,最多是遠著些不用罷了。 這也是之前他們一直按捺著沒有直接動手的主要原因,這種事情只有一次機會,讓他警覺起來之后,肯定會將所有的漏洞都填補上,不會再有這種被他們抓到把柄的時候。所以要對付他,就只能一次徹底的將他擊潰,絕不能留下任何余地。 所以在案子差不多塵埃落定,眼看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來的時候,江南卻忽然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游行活動。一大批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百姓,大概有數(shù)千人,跑到江南巡撫衙門的大門口去靜坐。 一大早上巡撫衙門的人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烏壓壓的一片人,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連滾帶爬的去請巡撫大人出來主持。結(jié)果這些人像是有組織似的,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并不激動,也不慌亂,派出了幾位代表跟巡撫談判。 他們這一次過來靜坐,為的是要抗議江南如今的蠶桑政策。 自從江南地區(qū)推行了所謂的?;~塘之后,養(yǎng)的蠶是更多了,織出來的絲綢價錢卻有所下降——量增多了,收購的價錢自然也會隨之下降,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而且,平時好年成也就罷了,一應(yīng)的糧食都能夠買到,也并不覺得不方便。但是現(xiàn)在遭了災(zāi)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不光是自家沒有糧食,就連官府那里也沒有! 為什么?因為江南路這幾年來推行?;~塘卓有成效,以至于不少人家都將良田給挖成了魚塘。土地減少,糧食減產(chǎn),收到的稅糧自然會變少很多。 百姓們不會去反思是自己看到別人家掙錢眼紅,所以也跟風(fēng)這樣做,才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的這個結(jié)果。反正你官府不是肩負著教化民眾的職責(zé)嗎?當(dāng)初這個東西也是官府說好,大力扶持,我們才會都去弄的?,F(xiàn)在找不出糧食來了,自然要由官府來負責(zé)。 而現(xiàn)在,江南的糧店里已經(jīng)買不到糧食了。 沒有飯可以吃的百姓們才會到這里來靜坐,希望官府解決這個問題。 災(zāi)民也就算了,多少能夠從朝廷那里領(lǐng)到一些糧食,暫時糊口是足夠了。為難的是那些并沒有遭災(zāi),但手里握著銀子,偏買不到糧食吃的百姓們。遇上這種事,他們能去找誰? 江南巡撫不是蠢人,聽完這個消息之后,便立刻意識到,許悠要完蛋了。 要知道當(dāng)初這個桑基魚塘,便是在他的主持之下推行的。在最初的幾年之內(nèi),也的確是給朝廷交上了更多的賦稅,所以一直為人所稱道。 但是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朝廷之前再三強調(diào)要保持耕地,不許將耕地挪做他用,就是為了保持糧食產(chǎn)量。何況江南還是天下糧倉,糧食減產(chǎn),造成的影響比別處更大更可怕! 于是江南巡撫也不敢耽擱,立刻將此事寫成奏折,上報給朝廷。同時將巡撫衙門的糧倉打開,暫時先將這部分糧食售賣給百姓們,才讓這些人逐漸散去。 消息傳到京城里,自然又引起了許多議論。 不少人都聽說過“?;~塘”的大名,京城百姓還羨慕過江南,那邊水網(wǎng)稠密,桑樹也長得最好,這種經(jīng)營模式才能成功,放在別處是不可行的。 但是現(xiàn)在他們才知道,原來這種做法的隱患那么大。 至于朝堂上,這件事反而沒有引起太大的反應(yīng)?!⒉皇钦f官員們對此漠不關(guān)心,他們只是不敢表現(xiàn)出自己的態(tài)度來。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知道,許悠的仕途恐怕是走到頭了。 而且臨到頭來,不禁沒有能夠風(fēng)光致仕,恐怕還會晚節(jié)不保,將自己的名聲都弄壞了。 要知道,許悠的家鄉(xiāng)就在江南,他將來歸老之后,也還是要回到家鄉(xiāng)去養(yǎng)老的!要是這會兒就將他在江南的名聲弄壞了,可想而知將來他會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境況。 許悠過去不說是權(quán)傾朝野,但也屹立朝堂數(shù)十年不倒,令人稱道。誰能想到竟然也有這么一天?朝臣們提起來這件事,又是幸災(zāi)樂禍又是唏噓感慨,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在這種微妙的心態(tài)之下,他們自然不會對這件事情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 其實這個問題,在之前的審問過程中也有發(fā)現(xiàn)。不少官員都不斷的喊冤,說自己根本沒有貪墨過常平倉的糧食,因為常平倉里根本就沒有糧食! 之前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在狡辯,但現(xiàn)在看來,很有可能真的只是說了實話。 而這件事,誰來負責(zé)? 天乾宮,本初殿。趙璨和平安正在看江南那邊送上來的奏報。 “你師父煽動人心的本事不小?!壁w璨做出評價。 平安道,“這叫什么話?江南也不是人人都是笨蛋,如果不是那些世家早早看清楚了你的心思,予以配合,這件事哪能這樣容易?” 是的,所以百姓靜坐,的確是徐文美和幾個世家的組織出來的結(jié)果。 這件事總要有人捅出來,朝廷這邊才好應(yīng)對。所以在顧文珩前往江南之后,平安也給徐文美寫了信,讓他設(shè)法促成這件事。只是他也沒有想到,最后徐文美想出來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辦法。 這可很是將許悠架在火上烤,不給他留一點兒活路了。 不過,他喜歡。 “看看這個。”趙璨將一份奏折遞給平安。他臉上帶著一點輕松的笑意,顯然,折子里的內(nèi)容,讓他心情很好。 平安接過來打開一看,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許悠的請罪折子。 算起來,許悠應(yīng)該是趙璨爺爺輩的人,現(xiàn)在的年紀(jì)自然不小了。人生到了這把年紀(jì),卻出了這種事,不知道他有沒有后悔過自己年輕時做了太多缺德事。又或者是后悔沒有早兩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就致仕? 平安將奏折合上,“其實風(fēng)光的活到這個年紀(jì),他也該夠本兒了吧?”只不過許悠愛臉面,恐怕并不會同意平安的這種說法。 趙璨看著平安,問他,“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感想?” 說起來,許悠還算是平安的“外公”呢。只是平安不是原身,對這份所謂的親緣實在是淡薄得常常會忘記了這一點。 但即使是這樣,趙璨心里還是有些擔(dān)憂,生怕平安只是表面上裝得豁達,其實心里仍舊介意這件事。畢竟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平安明白趙璨的意思。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奏折,笑道,“感想就是,幸好他活得夠久,等到了這一天?!彼刹皇悄欠N熬死了仇人,就能自欺欺人的認為仇已經(jīng)報了的性子。對于平安來說,許悠活得越久越好,因為他的“好日子”,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呢! 上了請罪的奏折,就說明許悠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既然如此,趙璨自然要給他處罰。 這一點趙璨沒有跟平安商量?;蛘哒f,他本來打算跟平安商量,但平安卻表示,他一個人決定就可以。好像要用這種不插手的態(tài)度,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人的漠視。 所以趙璨自己左思右想,最后決定,將許悠貶官到江南去,擔(dān)任個閑職。等過幾年直接在任上致仕,也算是對老臣的特殊照顧。 說是貶官,但多數(shù)大臣老了之后,走的也差不多是這條路。落差當(dāng)然會有,但是這個結(jié)果也算得上是不錯。如果是其他人,能夠在年紀(jì)大了之后回到家鄉(xiāng)任個閑職,肯定會很高興。 只不過聯(lián)系這件事的前后來看,就知道趙璨的這道旨意,根本沒有任何好心,分明就是故意如此。 讓背負罵名的許悠回到江南去“將功贖罪”,這個想法的確不錯。 據(jù)說許悠在家里接到圣旨的時候,氣得直接摔了一地的杯子。皇城司的人報上來的消息寫得十分真切,活靈活現(xiàn),好像那場景就在眼前似的。而趙璨得到消息之后,特意賞賜了一套茶具給許悠。 平安現(xiàn)在正在給鐘平寫信。 上次見面還是平安在河北的時候。當(dāng)時平安偷偷摸摸要溜進長河部落那邊去打探消息,鐘平也跟他一起去,負責(zé)保護他的安全。在這段旅途之中,兩個人的關(guān)系迅速拉近,現(xiàn)在平安的一聲叔叔叫得心甘情愿。 而現(xiàn)在,許悠的事情被解決掉了,他自然要寫信跟鐘平通報一聲,他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仇,終于報了。 其實平安心中還有許多的疑問。 比如當(dāng)年他究竟是怎么入宮的,當(dāng)時許悠派去的人單獨留下了他,又把人送到蔣快刀那里,難道真的是巧合嗎?而許悠又究竟知不知道他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孩子?畢竟這些年來,他們也見過好幾次。 又或者,許悠心中,對于當(dāng)初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事,究竟有沒有一絲悔意?夜里睡覺時,是不是也會被噩夢糾纏? 但是這些念頭在他的心頭此起彼伏,最后又慢慢的平息了下來。 其實現(xiàn)在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對于事情并沒有什么幫助和用處。而平安希望自己對這個人和這件事徹底的忘記,既然如此,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反正……從今天開始,這份因果就總算是了結(jié)了。 許悠離開京城的那天,忽然下起了雨。 其實入夏之后,西北大旱不提,京畿地區(qū)的的雨水也很少,今年的收成是肯定比不上過去幾年的了。而這一天終于下了雨,除了地里的莊稼能夠得到滋潤之外,酷熱的天氣也終于消去暑氣,變得涼爽起來。 因為這個緣故,京城里的人顯然都很高興,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在這一天,有一位曾經(jīng)在朝堂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老臣,蹣跚著離去了。 這件事過去之后,很快就被平安和趙璨拋在了腦后。因為東南洛州那邊,終于在這一連串的事情中意識到,如果情況繼續(xù)這樣下去,大楚其他地方?jīng)]有足夠的糧食,他們東南也買不到任何糧食了! 這幾年東南路的發(fā)展很好。 正如平安所說,他提出的那些辦法都是可行的,盈利也遠比種植糧食作物更加可觀。所以最初他們并沒有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直到最近糧價越長越高,再加上江南的這件大案發(fā)了,才讓東南那邊的人生出危機感來。 他們派了人到京城來,想要朝廷這邊撥一部分糧食給他們,畢竟雖然東南沒有大旱,但是現(xiàn)在也是買不到糧食的。 如果是別的地方,當(dāng)?shù)毓賳T寫奏折上來就可以了。但東南一直隱隱有些自治的意思,對于朝廷許多政令也根本不愿意理會,這時候要讓朝廷拿出糧食,不示弱出血是不可能的。 正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齊王才特意派了人過來。 趙璨聽說這件事之后,只給了兩個字,“不見?!?/br> 反正他現(xiàn)在很忙,就讓齊王的人多等一段時間吧。只有他們心慌了,才會拿出朝廷滿意的條件來。 第173章 當(dāng)然,說東南路現(xiàn)在買不到糧食,只是一種夸張的說法。畢竟這么多年的積累,一時半會兒還是能夠撐得住的。只是絕對不可能撐一整年,或者即便是撐過了也會傷筋動骨,需要更長時間來恢復(fù)元氣,所以才需要向朝廷求助。 其實從把人派出去的時候,齊王心里就已經(jīng)開始覺得不安。 他總覺得當(dāng)年平安給他出的這幾個主意,說不定就在等著今天。但是怎么辦呢?是他自己沒有考慮到后果,使用了平安給的方法,自然就只能咽下苦果。畢竟當(dāng)初他就知道平安是站在趙璨那邊的。只不過一直抱著僥幸的心理罷了。 齊王跟這位侄子見過面,知道趙璨不是那種心軟的帝王。只是聽到自己派出去的人傳信回來,說趙璨根本就不見人,心里還是有些慌。 崔玉君身為頭號謀士,這時候自然就要給齊王出主意,讓他不妨一邊偷偷派人出去收購糧食,勉強堅持,一邊等京城那邊的意見。然而齊王這個時候好像忽然清醒過來了。他意識到就算自己這樣做,也一定買不到糧食。 趙璨從幾年前開始布局,到了現(xiàn)在,又怎么可能會留下這樣的漏洞呢? 他猶豫了兩天,終于一咬牙決定,“孤親自去京城!” “王爺!”崔玉君大驚失色。 從齊王府一系被發(fā)配到洛州來守祖陵開始,就始終沒有再回到京城去過。一開始這是京城那邊對他們的一種懲罰和無視,到后來,反而成了齊王府的一種驕傲——那么多宗室之中,唯有他們這一系地位最為特殊,獨占一路之地,根本不必害怕朝廷。 而現(xiàn)在,齊王居然主動要去京城? “你不必勸孤?!饼R王擺了擺手,“孤心意已決??偛荒艿葨|南百姓到這齊王府門口靜坐才去設(shè)法?!?/br> 齊王雖然在某些事情上顯得有些天真,而且平日里的用度靡費,但他想要發(fā)展東南的心思,卻也是很真誠的。他沒有太大的野心,無非是希望自己能將東南經(jīng)營得更好,讓朝廷插不進手來,也讓世人知道齊王一系的能耐。 這個念頭經(jīng)過一代代的傳承,幾乎快要成了他們這一系的執(zhí)念。而齊王府也早就將東南看做是自己的地盤,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自然都是自己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