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傅彥的住處并不遠,兩人很快就走到了。馮璋一點都沒客氣,直接領著平安往里面走,其他人也不見攔阻。過了前面的穿堂,轉入后面之后,才見一棟小木屋掩映在綠樹垂楊之間,那里便是傅彥的書房。 “此處風光甚美,頗有山居野趣?!逼桨操澋溃翱磥砀迪壬謵垤o?!?/br> 虧得是馮璋帶著自己過來的,否則單獨來求見傅彥,可能根本就進不了這里。 馮璋點頭,“他有時在這里一待就是一整日,連吃食都是弟子送上。這份在學問上的苦修,我自問不及他遠矣?!?/br> 平安沒想到傅彥竟然還有這種苦修的習慣。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之前的推測是錯誤的。有時候,時光未必會磨滅愛情,反而會在經年的回憶和懷念之中,給記憶加上濾鏡,只留下美好的過往,而拋卻了那些不堪。 所以傅彥可能直到如今,都還在懷念著那個早逝的女子。 其實也可以理解。假若多年之后故人重逢,秦浩然與那個女子琴瑟和美,昔年的心上人成了人世里普通的村婦,或許傅彥的心結也就慢慢的解開了??伤齾s偏偏去世了,從此成了他心上抹不去的一道影子。 兩人到的時候,傅彥正在作畫。 馮璋和平安立刻放輕了腳步,沒有驚動他,免得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 馮璋大概是跟傅彥十分熟悉了,所以直接走過去看他的畫。平安略微猶豫,停在了后面,沒有湊過去。自己一個陌生的后生晚輩,來拜訪的時候直接登堂入室也就罷了,如果再沒點兒眼色,以傅彥的性情,恐怕不會喜歡。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屋子里的光線都暗淡了些許,傅彥才終于放下了筆。轉頭看到馮璋,也不驚訝,只是一邊洗手一邊問,“什么時候過來的?” 馮璋道,“帶個人來見你?!币贿呎f一邊走到書桌前,細細欣賞傅彥剛剛作完的畫,不時點頭。 傅彥這會兒已經看到了平安,面色不變,只對他點了點頭。然后放下袖子,走回馮璋身邊問,“如何?” “平安,你過來?!瘪T璋沒有回答,而是轉頭朝平安招手。 平安走過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畫的竟然是昨日的盛景。 只是經過藝術加工之后,這幅畫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畫里是夕陽西下時分,前來賞春的客人們都已經開始往回走,徒留一地殘紅衰草。明明是繁華盛景,卻無端生出幾分凄涼冷寂。 “如何?”馮璋將傅彥的問題拋給了平安。 平安想了想,道,“未免辜負春光?!?/br> “哦?”傅彥眸光一閃,這才正眼看向平安。他當然是記得這人的,只是之前都未放在眼里,知道他是馮璋帶來的人,卻不在意。這會兒才覺得,能的馮璋看重,倒有幾分意思。 平安知道馮璋是為自己創(chuàng)造說話的機會,因此也沒有藏拙的意思,道,“我嘗聽人評《詩經·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二句,言‘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藞D似有此等意味?!?/br> 傅彥聞言微怔,倒是馮璋十分高興,得意的問道,“如何,這年輕人不簡單吧?” “我本擬為此圖題詩,只是一時沒有好句。既然你如此盛贊,不如就讓他他來題詩?!备祻┑馈?/br> 平安暗道不妙,他真的不會寫詩啊。古人這種動不動就要作詩的行事風格真是太討厭了。而且他剛剛已經裝逼成功,這時候開口說自己不會,就太遜了。 所以最后平安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然后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詩詞。 略略遲疑之后,他提筆寫下了一首自己很喜歡的詞?!锰澲翱嗑毭P字,雖然寫詩不行,書法卻已經勉強能見人。 平安寫的是姜夔的《鷓鴣天》: 巷陌風光縱賞時?;\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 他寫完擱筆之后,傅彥讀了兩遍,居然開始激動起來,到最后怔怔的站在那里,只盯著那幅畫看,像是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平安松了一口氣,不枉自己特意挑選了一首比較符合他如今心境的詞。 只是……旁邊的馮璋“咦”了一聲,“這格律倒是十分有趣,似與詩有些不同?姜夔又是誰?” 第133章 天下英才入彀中 關于姜夔是誰的問題,平安最后并沒有回答,因為就在這關鍵的時候,外頭有人敲門。 平安立刻如蒙大赦般的走過去開門,順便將這個問題拋在了腦后。 站在門外的是傅彥的弟子,見來開門的人是平安,有些驚訝,旋即低聲問,“這位兄臺,請問我家先生現(xiàn)下是否忙碌?” 這個……“你自己進來看吧。”平安說著讓開了地方。 傅彥現(xiàn)在當然不忙,但似乎也不太好打擾的樣子。 卻不曾想敲門聲和兩人的對話聲,卻將傅彥驚醒過來。他嘆了一口氣,轉頭問道,“子明,什么事?” “先生,那邊又過來送東西了。說是昨日酬神剩下的,布施給周圍的人,祈福禳災?!蹦莻€叫子明的學生道。 傅彥微微皺眉。 平安忽然想起,傅彥那位少時好友兼情敵,好像就是在天機觀里出家??! 剛剛子明說的是“又過來送東西”,說明這件事發(fā)生過不止一次??锤祻┑臉幼?,顯然不會收,但是弟子們卻不敢自己拒絕,而是要過來請示,這其中種種微妙,真是難以用言語表達。 見傅彥不說話,子明又問,“先生,還是打發(fā)他回去么?” 傅彥張了張嘴,忽然轉頭去看桌上的那幅畫,然后嘆了一口氣,“東西留下,讓他回去吧。” 子明便告退出去了。 傅彥這才轉身看向平安,恢復了之前那種平靜的表情,問,“你今日過來拜訪,可是有什么為難事?” 他跟馮璋一樣,覺得平安無非是想要拜師,若真如此,單憑他之前的表現(xiàn),收下他也無妨。只是看馮璋的樣子,分明十分滿意他,為何不自己收下這個學生? 可不要以為這些文壇宗師們就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了。事實上他們比尋常人還要放誕豁達,恣意任性,基本上不受什么拘束。 所以如果他們看中了一個學生,很有可能想方設法乃至死纏爛打的去收徒。 平安上前一步道,“晚輩此來,的確是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先生能夠出山,為我大楚萬民教育事業(yè)出力?!?/br> “哦?你是朝廷的人?”傅彥問。 平安點頭道,“在下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平安,見過傅先生。” “你是太監(jiān)?”傅彥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語氣平平道,“可惜了?!?/br> 馮璋在一旁看得無奈。他自己當時是盡數(shù)將惋惜之情收斂起來,就怕引動平安的傷心事。畢竟這種事,他自己是沒有選擇的。傅彥倒好,直接說出來了。 好在平安再多不甘心,穿來的時候都已經經歷過了?,F(xiàn)在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又跟趙璨兩情相悅,倒并不覺得太監(jiān)的身份對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因此笑道,“多謝先生。如今我只愿以殘破之身,做力所能及之事,為天下萬民謀福祉罷了。” “你方才說的……教育事業(yè)是什么?”傅彥看了他一眼,問。 其實在某些方面,他比馮璋可直接多了。先問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能答應就答應,不能就回絕,絕不會考慮各自的臉面問題。 平安轉頭看了馮璋一眼,見他點頭,方才將自己請馮璋出山擔任教育部長的事情說了,又大略說了說自己的計劃,最后道,“只是如今的天下,要讓所有人都能念書受教,卻是十分不易。歸根結底,乃是因為讀書所耗費金錢無數(shù),許多人根本支付不起罷了。因此我打算成立圖書館,奏請陛下允許,將皇家藏書都印一份放入其中,供普通人閱覽?!?/br> 圖書館這個概念,兩位文壇名宿倒是可以理解。因為朝廷中就有弘文館作為藏書之地。而他們自己私人的藏書也十分豐富——可以說,他們能夠有如今的文壇地位,無數(shù)弟子追隨,這些藏書是十分重要的。弟子們拜師之后,才可以借閱這些藏書,自己手抄一份使用。 正是因為這種理解,所以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平安的意思,“這些書可以免費讓人借閱?” “對。”平安肯定的道,“如此一來,即便是自己買不起書,也可以在圖書館中借閱,大大降低學習成本。寒門士子,亦不會因為底蘊不如人而前途渺茫了?!?/br> “如此,那就是要在全國各處都開設圖書館了,資金從何而來?”馮璋一針見血的問。 平安微笑道,“圖書館的地點選擇和建造,由當?shù)毓俑撠?。至于藏書,一部分會由皇室?guī)ь^捐贈,另一部分則從民間籌集資金自己印刷。先印一部分必要的書,然后再慢慢增加,壓力不會太大?!?/br> “你的計劃十分周全,那我能做什么?”傅彥問。 平安道,“我欲邀請先生就任皇家圖書館館長一職,掌管天下圖書館,與馮先生相互配合,為教育事業(yè)出力?!?/br> “朝中那么多大臣,想來不會卻少這樣一個人?!备祻┑?。 話雖如此,但平安覺得,他應該是有一點動搖了,否則只需說一句“我不做官”,何必跟自己掰扯這些東西?這倒像是買東西,決定要買之后,講價的時候想方設法挑出瑕疵時的樣子。 斤斤計較,乃是因為在意。 于是平安自然是不要錢的好話全都說了出來,一會兒夸傅彥德高望重,學貫古今,一會兒說朝中大臣們彼此利益相關,找不出合適的人,最重要的是,“大楚六路三十二州幾百個縣,目前最多只能在州里開設圖書館,至于下面的縣城,便只能隨便選個地方,然后發(fā)放一定量的圖書,只需足夠供給那些開蒙的學生們使用即可。等到他們考過童生,自然可以到州府就讀?!?/br> “如此一來,便需要挑選甚至編纂合適的書。此事非先生不能承擔,因此只能懇請先生出山了?!?/br> 當然,編書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另一個非常必要的理由:分門別類。如今的書大都不成體系,像是許多文人的筆記,無所不包,政治歷史哲學乃至一部分自然科學相關的內容都有,十分不便于閱讀和學習。 所以如果能將其中內容整理出來,進行編纂,到時候自然順勢就能分出學科。等到知識體系架構越來越完成,教育部那邊自然應運而生相應的教學和考試,潛移默化之間,便將大楚的教育事業(yè)發(fā)展起來了。 最妙的是傅彥跟馮璋是好友,彼此溝通和合作都會非常順暢。 所以雖然只是平安在早餐桌上才想到的辦法,但是他自己卻是非常滿意的。只要按照這個思路做下去,一定能夠成功。 傅彥看向馮璋,“你答應了?” 馮璋無奈,“平安以億萬黎民百姓來壓我,我又怎能推辭?況且我輩讀書人,教書育人,傳揚思想,本是分所應當之事。平安既然提供了這個辦法,豈能因一人之事而瞻前顧后?” “既然如此,看來我不答應也不行了。”傅彥道。 平安立刻站起身,朝著兩人鞠躬,“我替將來的天下讀書人,多謝兩位先生!”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子亢奮。 平安忽然有點兒明白當年科舉考試這種選才方式出現(xiàn)之后,唐太宗看到新科進士們從端門列隊而出時,非常高興地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吾彀中矣!”的那種心情了。 因為現(xiàn)在,雖然將來的教育事業(yè)連個開頭都沒有,只是讓兩位隱士高人答應了出山幫助自己,但平安卻已經隱隱有了一點這種感覺:將來天下有才華的人,會全部經由這種方式篩選出來,為朝廷效力! 能夠親自做成這樣的一件事,對平安來說,的確是十分值得高興的。 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平安就不打算留下來了。他對兩人道,“如此,我就先回宮了。等從陛下那里要到了圣旨,再來請兩位先生!” 然后平安懷著激動的心情,離開了傅彥的住處。 因為太過激動,出門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門口有人,對方似乎也在走神,沒看到有人出來,于是平安就這么直愣愣的撞了上去,差點兒摔倒在地。 他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人是個道士??瓷先ト说街心?,但身上的風儀卻十分令人心折,一看就是“有道高人”的樣子。 平安想起之前子明說天機觀有人過來送東西,又說那人要見傅彥。莫非便是此人?看他的年紀……難不成就是那個秦浩然? 這么想著,平安更加認真的打量了一下他的長相,然后不得不承認,當年傅彥輸給他,是有理由的。畢竟這樣美姿容,有風儀的美男子,被他喜歡的女子,恐怕很難不動心吧? “這位道長,失禮了。”平安回過神來,連忙道歉。 對方朝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的樣子,“小友從這里出來,請問可是去拜訪傅先生?” 大概是因為知道了那個故事,平安忍不住點點頭。然后又看了秦浩然一眼。 他忽然覺得溫老爺子說的故事未必完全準確了。因為像秦浩然這樣一個人物,平安很難相信他會一直出于困頓之中。如果他想過上好日子,應該是非常容易的事吧? 畢竟能夠跟傅彥成為好友的人,才華一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何況又有這樣占便宜的容貌。 “他身體可還好?”對方又問。 平安繼續(xù)點頭,“很好啊,只是心情似乎有些低落?!?/br> “何以見得?”那人立刻追問。 平安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但最后還是開口,“我方才進去時,傅先生正在作畫,畫的是昨日的景象。可他取的并非是春暖花開、游人如織的熱鬧景象,而是夕陽西下,游人散去、花殘草衰之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