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以為自己是先知,以為自己對旁人負有責任,于是便理所當然的為別人做了決定,這本來……是平安最厭惡的事。就像《神雕俠侶》里的郭靖,平安一直覺得,《射雕》里的郭靖和黃蓉在這本書里被作者毀掉了。能夠看到的,是服務于劇情的,令人厭惡的所謂“大俠夫婦”。 因為楊康的錯誤而擅自決定楊過一生,還給他取了“過而改之”這樣的名字,自以為是為了他好,其實恰楊過往后所有的悲戚坎坷都恰恰是因此而生。 世間最可怕的,莫過于這“自以為是”四個字。 平安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站在高處俯瞰,能將眼前的情景看的最清楚,做出的決定自然也是正確的。 現(xiàn)在他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站在人群之中,一葉障目,看到的東西太少太少。 “不是這樣的。”有泰終于開口,將平安從思量之中拉了出來,“我看過你畫的圖,只有你這樣的聰明人才想得出來。我便是燒一輩子的火,也日日覺得難受,卻無論如何想不出這種東西來的。” “這東西?”平安揚了揚手上的圖紙,他之前以為沒有反應是因為大家沒看懂,所以帶過來,本來是打算細致的對何太監(jiān)演示一遍原理的。后來聽了何太監(jiān)的話,意識到自己鼠目寸光,沒想到的地方太多了,自然不必再開口。 這會兒聽了有泰的話,平安索性三兩把抬手撕了,“百無一用?!?/br> 有泰連忙快手快腳的搶過去握在手里,“怎么撕了呢?這樣好的東西?!?/br> 他是太監(jiān)之中不識字的那部分,對于平安認識字,還能畫出那么厲害的東西,簡直崇拜得眼睛發(fā)直,平時根本不敢碰這份圖紙,就連看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像是上面藏著什么世界奧秘似的。 平安一開始覺得挺好笑的,但是現(xiàn)在看有泰紅著眼睛,努力想要把圖紙拼好的樣子,心里頭突然有些發(fā)堵。 “別弄了。”他說,“我是真的想做好事,讓大家更好過的。” “我知道?!庇刑┨ь^看了他一眼,聲音悶悶的,“這樣的好東西,只有你畫得出來。”他頓了頓,又說,“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br> 平安覺得自己的心顫了一下。 老實人說起rou麻話來,反而格外的讓人招架不住。有泰一張憨厚的臉,平時也不善言辭,這會兒卻能說出這種話,平安一邊驚訝,一邊感嘆。 連他都對自己失去信心,覺得自己也不過蕓蕓眾生中的一個,跟旁人沒什么不同。既沒有主角光環(huán)和金手指,身上也沒有背著什么不得不去實現(xiàn)的使命,把自己看得太反而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這時候反而是有泰對他信心十足,堅持他跟別人不一樣,就因為他能畫出一份圖紙。 平安又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念頭都被推翻了。 不破不立。雖然堡壘通常都是由內(nèi)部攻破的,但除非內(nèi)部腐朽到了已經(jīng)再難以支持的地步,否則輕易是不會壞掉的。要加速它的變化,只有用外力來給他壓迫,迫使內(nèi)部的變化更加迅速。 這些普通人,或許并不是不愿意醒來,只是他們沒有辦法自己醒過來??傄袀€人先把他們叫醒,然后一個叫一個,最后大家就都醒過來了。他叫醒的十個人也許打不破這個鐵屋子,但是如果將一屋子的人全都叫醒了呢?總有能打破的時候,不可能大家都困死在里面。 只要能叫醒足夠多的人。 平安握在袖子里的拳頭都微微發(fā)抖。他之前的想法并沒有錯。讓天下人都讀書,開民智,讓所有人都會思考,能替自己做決定。只要他叫醒足夠的人,總有一天能想出打破鐵屋子的辦法。 也許在那之前,他自己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消失了,但火種畢竟還在,只要還有人在努力,就總有成功的那一天。 他并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比較清醒的普通人。所以他也不是來拯救世界的,不過是,給大家多了一點可能和選擇罷了。不必把自己看得過高,但也沒有必要妄自菲薄。 平安聽說過一種理論,每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都自有其道理。 所以他穿越到大楚,也有它的道理在。 老天爺究竟是怎么想的,平安不清楚也聽不到,他索性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至于對不對,也許千古之后,功過自有人評說。當然,那故事里還有沒有他這么一個人都不一定。但是這件事只要存在,總有人能看到。 我沒有一定要改變歷史的野心,我只是盡己所能。平安深吸了一口氣,在心底對自己說。 他是做錯了一件事,但也沒有必要全盤否認自己。因為這世上,人人都會犯錯誤,但并不代表他們就全都是錯的。他只要謹守本心,能夠做到無愧于心就行了。 “我和別人也沒什么不同。”平安從有泰手里拿回自己的圖紙,“不過你說得對,這圖紙是好東西,這么撕了可惜了。我們回去拼一拼?!?/br> 有泰并不明白平安怎么又自己變好了。但他最大的好處就是不需要答案,疑惑的撓撓頭,也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后了。反正平安看上去又變好了,這就行了。 平安覺得,也許跟踏踏實實的人在一起,對自己也是有好的促進的。這不,來到混堂司才沒多久的時間,自己似乎也變得踏實了許多。如果說以前做的事情都是空中樓閣,并不知道地基在哪里,那么現(xiàn)在,平安就開始認認真真,想要將自己的地基補起來了。 他沒有急著去修改圖紙,而是開始沉下心,慢慢融入混堂司眾人之中去,跟大家打成一片。如果他不能理解這些人,那就變成其中一個去理解吧! 這么一沉下心,平安還真發(fā)現(xiàn)了一點意外之喜。其實大家雖然對于那個圖紙十分有疑慮,但是也都很好奇,如果真的造出了這么一個東西,該是什么樣子? 而且對于提出這個方案的平安,也是好感多過不喜。畢竟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被人尊重。至于其中一部分人有可能失業(yè)這一點,暫時還只是憂愁而已。,況且大家相信——皇帝家里那么多事,總有需要人的地方。自己去那邊就是了。反正也不可能比混堂司更糟糕了。 這種樂觀的心態(tài)讓平安哭笑不得,但也說明了他之前的想法是正確的:只要能安置這些人,也許還會有小的不滿和摩擦,但大問題卻絕對不會出現(xiàn)。他們想要的,也不過是生存下去罷了。 所以并不是他的計劃不可行,只是不完善。 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nèi),太監(jiān)這一物種恐怕不會消失,既然如此,還是先改善一下大家的處境吧! 也許是平安的日子過得太悠哉了,以至于其他人看到他來到了混堂司之后,遲遲沒有動靜,完全不像之前在別的地方那樣大動干戈,都不免覺得,他是不是心情還沒有調(diào)試好,或者受到的打擊太大,完全恢復不過來? 這其中最擔心的一個就是王從義了。 平安對他可謂是有“知遇之恩”,所以雖然對方年紀比他小得多,但王從義對平安還是十分信服的。 在他看來,平安不可能一輩子都這么晃來晃去,他還年輕,現(xiàn)在不適宜站在太高的位置,但也不可能一直埋沒。遲早張東遠那個位置,就是平安的。 所以自己提前站隊,確認“心腹”的位置,也是十分重要的。 而現(xiàn)在,既然平安深受打擊沒有恢復過來,自然就該是自己發(fā)光發(fā)熱獻愛心,用自己的熱情溫暖打動平安的時候了。所謂患難見真情,將來平安想到落難時是他王從義陪在身邊,難道還能不感動? 于是王從義便見天的往平安這里跑,弄得平安忍無可忍——主要是他在宮里也算是個人物,一來看平安,就能吸引各方視線。雖然王從義小心,但總會被人注意到嘛。平安現(xiàn)在只想低調(diào)做個普通人,完全不喜歡被人關注。 于是平安終于沒忍住,問王從義,“我是說過,陛下不過問這件事,就是默許的意思。但他老人家可能不會默許你三天兩頭就朝混堂司跑吧?你是這個位置坐得膩煩了,打算來跟我作伴?” 王從義嚇了一跳,遂收斂了自己的舉動。 這個位置他還新鮮著呢!他可不像平安,不管去了哪里都能出頭,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況且王從義也明白,平安扶持自己,說白了還是為了皇城司握著的情報消息,如果自己把這個位置弄沒了,這心腹的位置,就算是患難見真情,恐怕也補不回來了。 因為忠誠還可以想辦法補救,蠢就不會再有機會了。 對于自己的定位,王從義還是很清楚的。 然而這個有忌諱、好打發(fā),另一個人就不是這么回事了。 趙璨來的時間很少,而且比王從義隱蔽得多。加上有王從義在一旁吸引視線,所以至今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平安并不知道這么多年他在宮中的勢力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但是看起來,避過皇帝的耳目,已經(jīng)不成問題了。這簡直是個不能去想,一想就令人心驚的事。 而且平安相信經(jīng)過上次驚動皇帝之后,趙璨行事肯定會更加謹慎。就這樣,跑來混堂司的頻率還是不低。 大概是因為兩人之前鬧翻了,一直沒有正式和好的緣故,趙璨來了,也不怎么找平安說話,就這么用他那雙漆黑幽深的眸子緊盯著平安,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花兒來。 平常人如果這么被他看著,恐怕根本就無法適應。平安……好吧,平安其實也無法適應。 他跟趙璨之間,雖然倉促又短暫,但畢竟是有過這么一段的。當時也曾經(jīng)纏綿美好,無限情意。這會兒被趙璨這么一看,平安就總覺得對方好像在罵自己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 但是講道理,他跟趙璨之間,錯得更多的那個人是趙璨吧?一直在作死的路上不停狂奔,從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也就是平安了,念著對方是中二少年,況且畢竟自己也動了心,始終不忍過分苛責。——趙璨如果不喜歡他,前路要寬廣得多。雖然也不至于就是他帶壞了趙璨,但是……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責任。 平安可以原諒趙璨,可以將兩人那段過去當做是一場夢,不去想不去提,可要是趙璨每天都用這種眼神盯著自己,平安覺得他很難不多想。 想得多了,就很難平常心以對了。 他想做個正常的普通人,就那么難? 平安覺得可能是自己養(yǎng)傷的時候,對趙璨的態(tài)度太好,讓他誤會了。他當初說“以后都不要再見面”,可是非常認真的!雖然皇宮就那么小,早晚都會碰到。但是彼此給對方留下一點空間和距離不好嗎?要不是當時趙璨的態(tài)度也夠好,還親力親為替自己擦藥,平安就真要以為趙璨是來看自己笑話和熱鬧的了。 這天繼續(xù)被趙璨盯著看的時候,平安終于忍不住問,“七殿下那么悠閑嗎?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只能來這里裝雕塑?” 趙璨眸光微微一暗。 他記得那天,他跟平安說過,往后可以稱呼自己鳳樓。但這個稱呼,平安一次都沒有叫過。后來發(fā)生的事讓趙璨始料不及,現(xiàn)在再想起那一天,都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做夢。 他只有來看平安的時候,才能真真切切的知肯定,那不是夢。因為有另一個人跟自己一樣記得。 但平安對他的態(tài)度,最好也就是如此:生疏,客氣。好像還不如兩人關系剛剛親近起來的時候。 平安見他不說話,索性說地更加明白,“我記得殿下說過,以后不會再來。” 趙璨的眼神立刻尖銳起來。果然,這個人即便是在示弱的時候,都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絕對不能允許有半分被人比下去的可能。他這種態(tài)度平安一開始很生氣,現(xiàn)在只剩下無力,“殿下要出爾反爾嗎?”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話?!?/br> 遲早有一天會回去。離開混堂司,重新回到人前,風光無限。這是他答應過趙璨的。 平安只是隨口一說,但趙璨卻始終很在意。甚至將之當成了承諾。 “我沒忘?!逼桨舱f,“你可以走了。” 趙璨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轉(zhuǎn)身離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總是在晚上過來,要是道夜里各處的宮門可是要下鑰的。 等等!宮門! 平安頭皮幾乎都炸起來了,負責宮門門禁的,正是皇城司! 趙璨能夠出入無忌,并且絲毫沒有引起皇帝的注意,這么說來,皇城司之中,也早就已經(jīng)有了一股屬于他的勢力! 平安簡直嗓子發(fā)干,恨不能立刻沖出去把趙璨抓回來,逼問出哪一個是他的人。 他之前居然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平安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他一直以為自己對皇城司的掌控已經(jīng)很嚴格了,在離開之后,才慢慢放權,讓皇帝去接手??扇绻w璨能瞞過皇帝,說明他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在皇城司的埋伏了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平安去崇州接他回來的那一段時間。 王從義,錢成?應該不是。那就是回京城之后,但那時候千頭萬緒,平安忙得腳不沾地,這種細微的事情,怎么可能顧得上?而且他是用利益將大家聯(lián)合在一起的,當時也并不在意各人效忠的究竟是誰。 趙璨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自己的人給收買了,而自己卻絲毫不知情。 平安只要想一想,就覺得背上全是冷汗。他覺得自己從前以為自己認識的那個趙璨的形象,正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第80章 內(nèi)侍省初露端倪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發(fā)生了變化的緣故,平安漸漸覺得,鍋爐房里的溫度似乎也不是那么熱得難以忍受了。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習慣了,便能夠忍耐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天氣正漸漸轉(zhuǎn)涼,尤其是在下了幾場秋雨之后,躲在鍋爐房里守著灶火,反而能夠驅(qū)散還不算太明顯的寒意。 轉(zhuǎn)眼平安來到混堂司已經(jīng)兩個多月。不能不承認,他隨遇而安的個性,不管在哪里都可以過得很好。而這種平淡的有幾分辛苦的日子,平安反而品出了一點滋味。 大概是何太監(jiān)有意照顧,平安一直跟有泰搭伴輪班,有泰對他頗為照顧,平安也很喜歡他的性格,兩人自然越來越親近。 這夜下了極大的雨。平安跟有泰輪到值班,因為雨太大,傘根本撐不起來,兩人從住處跑到鍋爐房里,渾身便都濕透了,于是便擠在灶前烤火。 有泰道,“這樣大的雨,今夜恐怕不會有人過來要水了吧?” 主子們?nèi)绻?,當然不管多大的雨,都還是會有人過來。但他們燒的是專供宮人內(nèi)侍們用的水,這樣大的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自然不愿意辛苦過來提水。 “沒人來正好?!逼桨舱f著,笑瞇瞇的從角落里扒拉出一個布口袋來,“瞧瞧這是什么?” 有泰湊過來一看,不由睜大了眼睛,“紅薯!你從哪里弄來的?” “自然是從御膳房?!逼桨膊[著眼睛道,“我跟那邊一個小太監(jiān)熟識,托他替我弄的?!?/br> “那他就肯答應你?”有泰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