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說出這句話以后,房中有那么片刻,陷于尷尬的靜默。 仿佛是費(fèi)盡渾身解數(shù)去排一場戲,結(jié)果尚未來得及登場就被人拆了臺,一個(gè)人孤零零地,還在想念戲里該有的樣子。柳斜橋不想去看她冷漠的表情,不想聽她嘲笑的話語,他無聲地放開了她,黑暗里正要坐起身來,卻被她用力抓住了手腕。 他頓了頓,道:“我去點(diǎn)燈?!?/br> “不必?!彼穆曇魳O冷,手心里也是冷的。 他道:“殿下想必早已知道了我是誰,又何必玩這許多欲擒故縱的把戲?” “我不知道?!彼?,“我不知道你是誰。在你告訴我之前,我猜了你大半年?!?/br> 他笑笑,“可我今日若不說出來,您恐怕便已殺了我了?!?/br> 徐斂眉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殺你豈有那么容易?!?/br> 他的笑容有些難看了?!叭粍t說不得哪一日,我便會同那個(gè)楚國的小王子一樣,在睡夢中來殺了您的?!?/br> “初得知這消息時(shí),我確是想過殺了你。”徐斂眉慢慢地道,“可久了我便發(fā)現(xiàn),殺了你也沒什么意思,不過是再守一次寡?!臅缘玫搅撕髞?,我便沒法子殺你了?!?/br> 他望向簾外,月影昏昧,什么都瞧不清楚。 “你若當(dāng)真想殺我,你的機(jī)會太多了?!彼⑽⒉[起了眼,冷酷的、研判的目光射過來,幾乎讓他無所遁形,“可你卻來救我。為什么?” 他的喉嚨動(dòng)了動(dòng),“其實(shí)早在殿下為我滅了楚國時(shí),我們便兩清了。” 她抬眼看他。 “我手段雖卑鄙,但總是為了給君父報(bào)仇?!彼脑捳Z竟離奇地坦蕩,“我曾說過,在我想離去時(shí),便會自己離去。所以那時(shí)候,楚國被滅,我大仇得報(bào),原以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 “所以你走了?!彼翱赡銥楹芜€要回來?” 他寥寥一笑,卻不答話。那笑容里仿佛藏了些昭然若揭的心事,勾得她想問卻又不敢問。最終他回過頭來,冰涼的手輕輕從她手掌中抽了出去。 “我若說我離不開您,”他輕聲道,“您信我不信?” 他的聲音低迷在夜色里,徘徊在簾帷間,就像一縷抓不住的微風(fēng),卻宛轉(zhuǎn)出不可思議的溫柔。 不可思議的溫柔,卻含著不能明言的憂傷,好像這一切,都是真的一樣。 *** 月影朦朧,探入冬末春初的暗香。 她凝視他很久,才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因?yàn)槲摇彼麉s說不下去。 他要說什么她才會相信?他已經(jīng)看見了她緊皺的眉頭。他住了口,那些在不曾放真心的時(shí)候可以順口而出的話,在此時(shí)此刻反而都珍而重之地畏縮在了唇齒之間。 相信與否,在他們二人中間,因?yàn)闊o論如何都做不到,所以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回轉(zhuǎn)身,微微低了頭,被褥中的手卻緩緩移上了她的小腹。她下意識便去打他的手,“啪”地一聲脆響,有似一個(gè)耳光,在黑暗里聽來格外地亮。 徐斂眉深深吸一口氣,他聽見了她略微紊亂的呼吸,仿佛傳遞到她腹部的脈動(dòng)上去。他垂了眼簾,低聲道:“您就算不相信我,要?dú)⒘宋?,這個(gè)孩子,也是無辜的。我懇求您……” “你不恨我了么?”她咬緊下唇。 他惘然,“說不清楚……” “可我恨你。”她截?cái)嗔怂脑挕?/br> 他怔住,俄而倉皇地縮回了手,好像被燙到了一樣;一時(shí)間,仿佛與她同處一張床上都變成了莫大的諷刺,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心跳卻是亂的,在這冰冷四壁之間,他竟沒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退路。 他分明已將自己都和盤托出了啊——她還想怎樣? 他抬起頭,只看見她眼底璀璨的冷光。她還是那個(gè)令他仰望的女人,她或許從沒有變過,錯(cuò)的人是他。 他伸手到床邊去,在外袍中摸出來他自己的一把匕首,倒轉(zhuǎn)刀頭遞給了她,“您想殺我,便動(dòng)手吧。” 他的面容很平靜。 “我已報(bào)了仇了,如今的南吳四郡在徐國治下也算安好,徐國統(tǒng)一天下指日可待——而我,我不會做什么復(fù)國的大夢?!彼?,“您若了解我便該知道,我一向是個(gè)無大志業(yè)的人?!?/br> 她卻愈加不解,眼底騰起迷霧,“然則我已滅了楚國,對你來說,再?zèng)]有什么利用價(jià)值了,你為何不直接對我動(dòng)手?” “我為何要對您動(dòng)手?”他淡淡地道,“您也說過,屠戮南吳王室是楚厲王一意孤行,您不過是做了后頭的黃雀。如今我借您的手滅了楚,我也做了一回黃雀,我們扯平了,殿下?!?/br> “這倒是一副好算盤?!彼溃澳愕故歉?。” “我卻覺得這是很怯懦的事。”他將那帶鞘的匕首放在床的中間,“即使在全家遭屠之時(shí),我也不敢挺身而出,只是畏縮地躲在父王身后。即使要為家門報(bào)仇,我也沒有建功立業(yè)的信心,只是依賴著您來幫助我。我之平生,其實(shí)不算個(gè)太有勇氣的男人,殿下嫁給我,是低就了啊?!?/br> 他過去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低到有些頹靡,在料峭的夜里,令人聽得耳酸。 她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只道:“你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理直氣壯……” “我以為殿下過去算計(jì)人心時(shí),也是這樣理直氣壯的?!彼D了頓,嗓音里發(fā)了澀,“我——我不后悔利用您,我只后悔,我不曾用最好的方式對待您?!?/br> 如果可以認(rèn)真地去愛你,我又何嘗會不愿意? 只是哪怕到了這樣的夜里,我們的感情,也還是懸在高空上的那一道鎖鏈,或者將你重重圍困,或者讓我粉身碎骨。 她閉了眼,全身都在發(fā)顫,卻咬緊了牙關(guān),不讓自己泄漏出絲毫軟弱的情緒。 柳斜橋終于還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齊整地下床來,又將外袍披好。他沒有拿回自己的匕首,只是站在床前,仿佛有些悲哀似地凝望她,卻說不出更多的話,只低低地喚了一聲:“……阿斂?!?/br> 刺探被消解,迷局被沖亂,痛苦的來由變成了沒有來由,溫柔的眷戀變成了無辜的背叛。一年的夫妻,到得此處,終于也該是個(gè)盡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