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他沒有拒絕，不是嗎？他會留下來，直到她為他取得范國。

    ***

    滅來的夏國，徐斂眉很慷慨地分了齊國一半。剩下的一半初歸附，人心未穩(wěn)，徐斂眉很是忙碌了一陣。

    柳斜橋不通戰(zhàn)陣，內(nèi)政卻知之甚多。她每有疑問，他都能給出恰到好處的建議；她再問他的建議從何得來，他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她只好想，他也許就是書讀得比自己多罷。

    范瓚雁愁谷大捷，加封百戶，賜帶劍上殿。這個魁梧而寡言的男人站在朝堂上就是一種威懾，冷漠的神色只有對著徐斂眉才會變化。

    柳斜橋私下對她說：“范將軍對殿下想必是一往情深的?！?/br>
    她皺了眉，聽不慣“一往情深”這種詞語。她不答，反將御史彈劾賈允的奏疏扔過來道：“治刁民則用酷吏，你出的好主意?！?/br>
    他拿起一看，原來新收的盤田三縣忽發(fā)地裂，好山好水都被天公劈裂開了，持法嚴(yán)苛的賈允卻還要求百姓繳一樣的賦稅，乃至于將人給逼反了。

    他神色未動，“將賈允召來斬了，再免盤田三年租稅便是?！?/br>
    她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嗯？”他低低一聲。

    鳴霜苑里，地圖鋪展在他們面前，奏疏扔得到處都是。紅錦地衣上，徐斂眉仍舊是赤著腳，席地而坐，眉梢挑起，似笑非笑：“你當(dāng)初讓本宮派賈允去，便是想好了這一步后招的，是不是？”

    柳斜橋坐在書案對面，聞言欠身道：“在下以為，新附之地，先加之以威，再撫之以德，才可長久。”

    “原是一條計分兩步走，先生當(dāng)初為何不完整告訴本宮？”她道，“你讓本宮犧牲了一名能吏，卻還要本宮佩服你不成？”

    她的話愈說愈急，面色卻愈平靜，那是她發(fā)怒的前兆。她雖然在戰(zhàn)場上、在敵國間不擇手段，但她從沒有這樣對待過自己的臣子?？崂粲锌崂舻挠锰?，若不是他一句話，她又如何會讓賈允去面對盤田的夏民？而今他卻告訴她，賈允本就是要舍棄的，唯其如此，才能市恩于民，讓新歸附的夏民對她感恩戴德——道理她都明白，可他為何不在當(dāng)初就完整告訴她？

    這回他靜了很久，才道：“在下只是以為殿下信我?！?/br>
    這話像一根針，一下子刺破了她險險膨脹起來的怒氣。

    她不知說什么好，手指抓著一冊不知誰的奏疏，不過是薄紙黃箋，卻讓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脹的疼痛來。她轉(zhuǎn)過頭，咬著唇，半晌，生硬地說了一句廢話：“你以為本宮不信你？”

    他沒有回答。

    她感到一種底細(xì)都被揭穿的羞怒，一下子站了起來，袍袖間便摔下幾冊文書來。溫暖的地衣是她下令提前鋪上的，因為他怕冷；可是此刻，她只覺這地衣柔軟的絨毛都是一根根尖銳的刺，刺得她裸露的雙足無法走路。

    但她終究是走了出去。

    哪怕每一步都要刺得自己腳底鮮血淋漓，她也不想再留在那里。

    走出了門，穿好鞋履，抬起頭，她的表情已恢復(fù)如初。燕侶迎了上來，她道：“將奏疏都搬到奉明宮去?！北阆刃须x開了。

    燕侶往房內(nèi)望了一眼，只見一個跪著的背影，青色的，一動不動。

    ***

    徐斂眉回了奉明宮，關(guān)于鳴霜苑的流言，卻反而在這時候蔓延開來。

    竊竊私語在深秋里簌簌響動，如風(fēng)過葉。他們說，公主之所以屢嫁不成，就是因為她在鳴霜苑里養(yǎng)了一個男人。

    徐斂眉原不是很注意保守柳斜橋的秘密，他是她的謀士，天下人遲早要知道的；但這個時候，這種說法，卻委實有些尷尬。她去上宮里探望父親，還被父親拿此事調(diào)笑了一番。

    徐公臥床多年，身體極衰弱，精神卻清癯爽朗，他伸出手去揉女兒的頭發(fā)，“聽聞鳴霜苑里，住了阿斂的心上人吶？”

    徐斂眉正坐在父親床邊給他削水果，聞言老大的不樂意，“怎么還傳到您這兒來了！看我不廢了那些嘴碎的！”

    外邊已把這傳聞?wù)f得很難聽，可是父親卻笑呵呵地，“男寵”字眼換成了“心上人”，徐斂眉只覺瘆得慌。她也只有在父親身邊，才會這樣喜怒不形于色，轉(zhuǎn)了話茬說起滅夏的奇計，漸漸眉飛色舞。徐公聽著，卻道：“這是誰的計策？”

    她停了話頭，聲音軟了一些，“前半是柳先生的計策，后半是兒臣的主意?！?/br>
    “柳先生，”徐公的手指在衾被上劃了劃，“就是鳴霜苑那個男人？什么來歷？”

    她有些不耐煩了，卻還是回答道：“是個流浪的豐國人，女兒前年在東境撿到的。”

    徐公點點頭，“豐國，那倒是與我們毫無瓜葛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下一個計劃，不由有些赧然，“可不是么?！?/br>
    徐公看了她半晌，忽道：“你頭發(fā)又亂啦?！?/br>
    她惱道：“不是您方才抓的么！”

    徐公笑起來，她便作勢要鬧他，徐公連忙坐起身來，一手去夠床邊的木梳，夠不著，反引出胸中一陣氣短，眼前發(fā)黑，又倒回了枕上去。徐斂眉嚇了一跳，連忙呼人進(jìn)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推宮過血，忙了好久，徐公才悠悠轉(zhuǎn)醒。

    他睜開眼便尋找自己的女兒。徐斂眉站了過來，擔(dān)憂和羞愧都寫在了臉上。他想，她在自己面前表情這么生動，好像是個賴著不肯長大的孩子，誰曉得一家一國的重?fù)?dān)都給她扛在肩上了呢？如此一來，徐公的眼神又暗淡了幾分，聲音低啞地道：“是父君不中用，連給你梳個頭都抬不了手了?！?/br>
    她咬住了唇，“是我，是我不聽話……”

    “阿斂。”徐公說，“折騰了這么幾次，你也該找個好人家安心嫁了。我知道外邊人是怎么說我的，他們說我賣女兒?！?/br>
    徐斂眉紅了眼睛，“誰敢這么說，我——”

    “那個柳先生，”徐公喘了幾口氣，才接著道，“待閑下來了，帶來讓父君看看罷。”

    第4章 如有意

    徐斂眉回到寢殿，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范瓚一身儀典用的銀灰戰(zhàn)甲，玄色披風(fēng)，筆直立在偏殿里，不知已等了多久。

    徐斂眉遲疑地邁步進(jìn)來。

    范瓚轉(zhuǎn)過身，濃眉之下的眼睛里燃動著令她感到陌生的光。她慢慢走至上首坐下，他披著沉重的甲胄，卻還是屈膝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