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周弘眉目輕斂,喚過奶娘來,讓奶娘把寧娘帶走。 “昨兒你傳消息到太學(xué),我便告假去了公主府,見了她一面......”他話止住,頓了一頓:“她性子硬,鉆了牛角尖?!?/br> 湘君看周弘神色落寞,想起昨日里陽平說“恨”,難道對周弘也說了?伸著手掌捏了捏周弘的手:“她是個女人,遇上這種事,心頭不悅也是人之常情?!?/br> 周弘輕輕嘆了一口氣,再沒說一句話出口,許是無奈。 湘君早知周弘骨子里情深義重,也勸不得他,只問道:“那孟四郎的孩子可還在?” 周弘道:“沒救,阿娘親自派人去,我不能輕舉妄動。” 他這輕舉妄動中含有很多層意思,湘君細細琢磨了七八分,暗想周弘沉得住氣,可這沉得住氣也得有代價,裝死人就得刀子扎在身上也不動聲色,他這些本事也練了很多年了吧...... 湘君環(huán)著他的脖子,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臉頰:“沒事的,我信你?!?/br> 次日休沐日,湘君起來晚了一個時辰,才睜開眼,寧娘就來纏著她,湘君就抱著寧娘在床榻上玩撥浪鼓。 周弘收拾整齊進門,看他們娘倆玩得歡實,捏了一把湘君的臉:“快去凈面?!?/br> 湘君朝他奴了奴嘴,抱著周弘親了一口,周弘推了推她,丹鳳眼挑了挑,一本正經(jīng)道:“洗了再來?!?/br> 湘君臉上微熱,把寧娘塞在周弘懷里,嗒一聲跳下床,趿拉著鞋子到內(nèi)間洗漱。 門仆匆匆跑進門來,湘君才在屏風后面凈面完,就聽得聲音:“王爺,九駙馬自盡了!” 湘君一把撥開銅盆,披了件外袍跑了出來,正要詢問,卻見周弘已經(jīng)站起身來詢問那個門仆:“何時的事?” 門仆道:“聽人來報才自盡,應(yīng)該不過兩個時辰?!?/br> 周弘在原地佇立許久,朝門仆揮了揮手,門仆退去,湘君也趕忙換上衣裙,同周弘一起趕往公主府。 公主府內(nèi)哭哭嚷嚷一片,周弘帶著湘君走進門去,孟家一大家子人都站在正堂中,女眷們守著尸體哭泣。 陽平裹著厚厚的貂裘坐在椅子上,神情木然,幾個婢女跟在身后低低抽泣。 湘君和周弘來不及見禮,朝堂中躺著的軀體一望,孟四郎身軀上已經(jīng)覆上白布,周弘抬手揭了一角,露出孟四郎的頭,唯見脖子上一圈被血染紅的白紗,而那張妙麗容顏上一片青白,再無生機。 周弘放下白布,轉(zhuǎn)步到了陽平跟前,摸著陽平的腦袋,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湘君看陽平神情已經(jīng)木然,料來她經(jīng)受不住這一連串的打擊,伸手抱了抱陽平,柔聲安慰道:“別怕,咱們會處理。” 這一句話仿佛喚回了陽平的神,她冷抽抽一笑,推開湘君:“你們會處理什么?”目光逡巡一遍,起身道:“阿娘,孟家,還有...七哥,我最信的七哥,你們都怎么處理的?” 砰一聲,她拂落桌上的白玉花瓶,像是發(fā)泄似的朝地上的碎片怒吼道:“我不過你們手里的皮影人,怎么動都得聽你們的!” 這偌大孟家和周弘二人竟無法反駁,陽平咯咯直笑,笑得眼淚橫流,幾個婢女來勸她皆沒有用。 一口氣緩不勻,陽平直直栽倒下去,周弘伸手抱了陽平,朝婢女喝到:“喚醫(yī)官!” 一人死,一人傷,孟家和湘君他們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分為兩撥兒守著死人和病人,不過一個時辰,女帝又從宮中趕來,瞧了孟四郎一眼,怒氣盈盈罵了句“蠢材!”,驚得守著的孟家人齊齊叩下謝罪。 女帝腳下不停地跑去找陽平,入屋則見陽平冷面冷臉躺在床上,陽平冷冷看了女第一眼,又轉(zhuǎn)開眼珠子。 “九娘?!迸圯p聲喚著陽平。 陽平?jīng)]做應(yīng)答,任由女帝坐在身畔許久。 屋中人大氣兒不敢出,湘君和周弘站在一旁也不說話,她看見周弘面色發(fā)白,想來也是難受極了。 許久,陽平開了口:“您來是要連我也要殺了么?” 一屋皆驚,陽平這話可是大逆不道,湘君要上前勸一勸,卻被周弘捏了捏手,阻止了下去。 女帝也怔愣了一會兒,心痛得皺眉:“你說什么傻話,娘怎么會殺了你?” 陽平諷刺一笑:“孟四郎的孩子是你們殺了的吧?” 女帝不做回應(yīng),只是捂著胸口,有些難受。 陽平又說:“他說是我殺了的,就死在了我面前,他不敢殺我就自殺。”說來,她又笑盈盈著臉頰,眼中兩滴淚水泛著光點:“到頭來是我都欠了你們么?那你怎么不取了我的命,偏要我活活受這個苦?!?/br> 那一刻,湘君不敢想象孟四郎臨死前到底說過什么,也不敢想象陽平要怎么撐下去,因為陽平已經(jīng)恨了所有人。 女帝有些激動,捧著陽平的臉:“娘不會殺你的,你是娘的小九兒,娘不會讓你再吃苦?!?/br> 陽平對于女帝的許諾沒有絲毫動容,只是慢吞吞閉上眼睛,像是眼不見心不煩。 駙馬府事情眾多,陽平這個主子又生了重病,女帝守在陽平身側(cè),其余的大小事宜都是湘君伸手安排了,臨到酉時,大家才稍得了空。 女帝又派了馬車,令人將陽平抬到車中,帶回宮中休養(yǎng)一段時日。 周弘送陽平上馬車,馬車滾去,簾子忽然被人從里面拉開,陽平伸出腦袋來朝周弘喊了句:“七哥,我恨你!” 周弘終于堅持不住,朝后跌了幾步,受湘君一扶才穩(wěn)住身形...... 湘君大致能理解陽平的心情,這些人的傷害都不是能讓陽平最恨的,而最親近的周弘對陽平隱瞞和傷害卻是痛入骨髓的,可陽平恨,周弘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輕聲安慰道:“陽平只是一時氣急了?!?/br> 周弘望著那離開的馬車,半晌不說話,像是一只鷹在眺望,看似無悲無喜,卻孤寂可憐。 公主府的事情處置了兩日,宮中派人來接收,湘君也不用再管這家長里短,開始進宮理政。 孟丞相因教子無方而入宮請罪,女帝坐在榻上半晌不吭聲,湘君居于小案也不聲張,最終女帝也只是擺了擺手,讓孟丞相退下,此事再議。 孟丞相方離去,女帝也搖頭嘆氣,拍著榻上的大枕感嘆:“不爭氣,都不爭氣。” 湘君道:“豪門世家,難免出兩個不肖子?!?/br> 女帝搖了搖頭,雙眸沉沉盯著湘君:“此事你看?” 她年華老去,心力不及從前,又面對陽平的打擊,實在是在朝政上再無法多放心思,只能倚靠湘君出些計策,只要湘君不要太亂來,她都能任由她去。 湘君:“這事兒雖是常見,可到了皇家就得另當別論。孟丞相教子無方,孟四郎有四罪,其一,先于其兄養(yǎng)妾室,為圖好名聲,不將其子公諸于世;其二,欺瞞眾人之時,仍舊娶了公主;其三,與公主成婚后,夫妻不睦,冷待公主;其四,事發(fā)暴露,不出頭承擔,反而以自戕報復(fù)公主。這四最算來不大,都是些名聲上的事兒,可孟丞相何等家世?仁孝禮義皆備,整個大周朝無不以其為好,況孟家又是陛下本家,若是能從嚴,方能體現(xiàn)陛下明君之態(tài)?!?/br> 孟家歷來圣人之姿,到如今走在湘君手中,也只能騎虎難下,繼續(xù)把圣人的殼子頂下去。 女帝看著大枕想了許久,湘君說得不無道理,她年少時也心狠手辣,如今年紀越大,越想挽回些名聲來,遂問道:“如何處置好?” 湘君:“說輕不能輕,說重不能重,罷免丞相即可?!?/br> “罷免丞相?”女帝一驚,她扶持孟丞相不容易,怎么能說免就免?連呼“不成”。 湘君早知女帝不會輕易罷免丞相,又再接再厲道:“細數(shù)歷朝歷代,也沒有幾個君王是一生用一相的,摘去一個才能為后來的開道?!?/br> 她話也沒說完,關(guān)于周孟之爭,她仿佛一直都想要維持中立,極少坦言幫著哪一方。 女帝又擺了擺手,對她的法子不想認同,命人扶了自己如帳內(nèi)歇息,留下湘君在閣中閱政。 日光隱匿,湘君方將面前的絹帛處置妥當,極為重要地剔出來放在女帝的案幾上,其余的都放進盒內(nèi),以待明日上朝用。 女帝又從紗帳內(nèi)出來,望了湘君一眼:“明日罷免丞相,任翰林院杜入微為新相!” 湘君有點驚訝,女帝居然認同了她這個做法,躬身應(yīng)了句“是”,又開始提筆擬下更換丞相的草制。 ☆、第95章 又稱女相 次日朝中議事,因孟相自辭,女帝留情面,免了孟相丞相之位,以翰林學(xué)士杜入微升為丞相,即日理丞相事。 當日丞相便提出酷吏橫行,陷害忠良,冤案滿獄之事,請求陛下處置冤案之事。 女帝正聽鄧衛(wèi)撫琴,于政事力不從心,讓杜入微與湘君師徒二人將此事商議好后,再通報給她。 師徒二人在政事堂坐定,各自捧茶飲了半盞,說笑一陣,杜入微則取出一扎絹帛遞來。 湘君翻開細看,直皺眉頭,嘆息道:“可惜了,這些命債,我背了一半,也勞煩師傅將這些罪證都存了下來,禍害了哪些人咱們也清清楚楚,是時候該還他們一個清白?!?/br> 原是當初湘君的“置匭計”出來,她便心中歉疚,與杜入微相談之后,更是托杜入微找法子將這些冤案記下來,以便日后翻案。 杜入微有些欣慰點頭:“也該還他們一個清白了?!?/br> “只是此事需何人去辦,師傅可有高見?” 杜入微沉凝思索片刻:“須找一個剛正不阿卻又知見機行事的人?!?/br> 查辦酷吏,有兩重深意,一為平反冤案,二為挽回女帝名聲,前者則剛正不阿,后者則需見機行事。 湘君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緋色官袍身影,笑瞇了眼角,手指輕輕滑上絹帛:“師傅覺得賀子業(yè)如何?” 杜入微笑道:“與為師想到一處去了,這賀子業(yè)有大才,是不該埋沒了?!?/br> 二人又將此事談妥,結(jié)果書寫好,湘君帶給女帝。 女帝在鏡前梳妝,正是花黃對貼,細細撫上眼角,淡淡答了一句:“你辦事我一向放心,就用這賀子業(yè)吧?!?/br> 湘君點頭應(yīng)是,捧卷而出,將要事剔出,冤案名單摘抄一分,帶回了清河王府,令人備了百金,伙同名單一起放在箱子里,以備冤案受審之后,對受冤者補貼慰藉。 十一月底,各地冤案平反,天下歌頌女帝恩德,女帝更移權(quán)于湘君,又因冤案牽連甚廣,一批官員定罪,將要提拔人來補上,此事又由湘君與杜入微協(xié)商而來。 鳳閣舍人紀湘君,一時間風光無二,雖處六品,朝中一品大員相見也少不得見禮,私下稱其為女相。 深夜寂寂,清河王府一片安寧,湘君居于書房之中,提筆書寫,尤為專注。 周弘披袍進門,看她神思專注,略挑了挑風情長眉,在她身后看了一遭,撐下手臂,捉了她的手,輕輕劃掉一個名字:“周家皇族人不能太多。” 湘君仰頭看周弘,nongnong的長眉下一雙眸子深深,一向瘦削的面龐上又長了些rou起來,他最近好像不再裝弱......她有些猶豫:“我看陛下有追悔之意,重振周氏也不是不可?!?/br> 周弘盯著那些名字,又抬了她的手劃掉一個,淡然冷靜:“事不能急,急則生變?!?/br> 湘君瞥了眼名單,此次朝中需官員二十名做填補,她加了五個周家的人進去,確實有些心急了。 她有些泄氣,搞了幾年,還是不如周弘會摸人心。 周弘劃去三個名字,在她的臉頰親了親,又起身打開掛在書架上的山河圖,捉著筆點朱砂,在圖上細細標注。 門外婢女按時送來湯和鹿rou餡兒餅,湘君塞了兩個在嘴里,轉(zhuǎn)臉看周弘做標注,定神瞧著他在國土邊疆之處落筆勾勾圈圈,她也看不大懂,就問了句:“還能打起來不成?如今國力強盛,誰還不長眼?” 周弘一邊勾劃,一邊說:“總有不長眼的,居安思危?!?/br> 湘君笑彎著眼角調(diào)侃道:“你也是為咱們大周cao碎了心?!?/br> 周弘聽她語言中的俏皮,轉(zhuǎn)頭看她,鳳眸有幾分飛揚,這暖融融的書房之中,她竟然看出了他幾分英姿颯爽氣息。 一口鹿rou餡餅兒噎在喉嚨里,她目光不老實地朝他腰身望去,捻著手指頭,這段時日他們倆都忙,好像...... 她咽下鹿rou,暗恨自己貪圖周弘的美色,嘴上還是不老實問了句:“七爺什么時候能忙完?” 她一向不怎么對他動歪心思,周弘也不知道她這時候起了“賊心”,只是如往常一般逗她,筆頭在她鼻梁上刮了刮:“你累了?那就先去里面歇一會兒?!?/br> 他不惹她還好,一惹她,她就口干舌燥的,看了眼手里的鹿rou餡餅兒,暗自告訴自己,這一定吃了鹿rou的緣故。 湘君仰著腦袋,盡量使自己看起來美好些:“那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