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第六十二章 竇澤的心里打了個突,腦海中閃過了各種可能發(fā)生的事,身上冒出冷汗,然而看到病床上平靜的竇愛國,他也只有張張嘴叫了一聲:“爸……” 竇愛國渾濁的眼睛看著他,半晌對劉青說:“你別哭了,我又沒死……”又說:“你去哄哄南南,不怪她……” 竇澤腦子里繃得緊緊地弦兒噌得一聲斷了,像樂器上斷裂的部件,發(fā)出的聲音直直刺到人心里去。他看著竇愛國,半晌,膝蓋一彎跪下了,喊:“爸……” 竇愛國耷拉著眼皮,慢慢開口:“……要是我說不同意,大概也沒什么用。錢都花得差不多了,我也沒臉去跟人家霍先生說……”他搭著眼皮,但分明沒有合上,眼神不知看向哪里。 竇澤跪在那里,又喊了一聲:“爸……” “孩子在醫(yī)院里?”他的聲音沙啞又蒼老,還帶著痰音,聽不出情緒。 竇澤趕緊說:“在醫(yī)院里,在另一家私立醫(yī)院,離這兒不遠?!?/br> 竇愛國聽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帶我去看看?!?/br> “我把他抱過來吧。”竇澤忍不住哽咽,說:“對不起,爸?!?/br> “先天不足,還是別叫他受風了,我還走得動,我去看他?!备]愛國說著要坐起來,竇澤上前將他扶起來,劉青幫他穿上衣服,謝小南擦了眼淚怯生生地站在門外看著他們。 竇愛國沖她招了招手,說:“別哭了,不怪你……” 竇澤去護士站借了一把輪椅,叫竇愛國坐在上面推著他向外走,下樓的時候碰到等在外面的霍司明,兩相打了個照面?;羲久饕豢锤]澤的臉色,便清楚是事發(fā)了,叫了竇愛國一聲:“伯父?!?/br> 竇愛國看了他一眼,如往常那樣稱呼他:“霍先生?!?/br> 霍司明不在意,與竇澤一起慢慢扶著輪椅推下臺階,將人扶到車上。南南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站在外面并不敢上車。竇澤坐在副駕駛,出來把她抱了上來。 小小的空間里靜謐著,沒人說話,霍司明在駕駛室忽然開口,說:“伯父,是我的錯,你不要怪竇澤。” 竇愛國的呼吸拖得又長又慢,還帶著氣流剮蹭氣管壁的聲音,他只是沉重地呼吸著,沒有說話。 霍啟安如往常那樣鼻翼微微翕動著處在睡眠狀態(tài),他的夢境不會被一個趴在玻璃上細細看著他的老人干擾。 竇愛國用手掌撐在玻璃上,露出枯瘦干癟的手背,上面的皮膚全都松垮垮地搭在干涸的骨上。半晌,一串渾濁的淚順著他深刻著歲月痕跡和病痛的臉向下滑落,最終氤氳分流到深深淺淺的支流去。他沒有問這孩子叫什么名字,只是沉重又緩慢地說了一句:“好好的吧……” 竇愛國不怪孩子,也不怪竇澤,他連霍司明都不怪,他只怪自己沒有本事,還要牽連活著的人為他受苦…… 隱藏在老人身體里的癌細胞似乎早就蓄勢待發(fā),只等他油盡燈枯時達成最后致命一擊。 竇愛國終于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年。 眾人收到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時,是第二個星期周五的夜里。 劉青整個人幾乎哭暈在搶救室門口,竇澤撐著她。走廊里傳來急促的噠噠得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竇源大步跑過來,胸膛劇烈起伏著,她手里還拿著斷了一半的鞋跟,看著病房門口愴地呼天的眾人,半晌,緊緊關閉的搶救室的門咔嚓一聲開了,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出來,悲憫地念道:“病人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確認死亡時間……” 竇澤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感到世界天旋地轉地塌陷了。竇源站不穩(wěn),崴了一下腳,上面立刻腫起一個大包,她像是感覺不到,踩著斷了一半的高跟鞋走過來,問:“醫(yī)生,那里面是我爸嗎?” 劉青已經(jīng)哭得聲嘶力竭,她撲到病房門口,沖進去,看見渾身插滿管子的竇愛國,他已經(jīng)平靜地閉上了眼,再也不會為病痛和世俗間的這些事打擾了。 竇澤跌坐在地上,抖著嘴唇,濕潤的痕跡一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地面上,小聲嘟囔著:“都怪我……都怪我……” 竇源扶著旁邊的欄桿勉強站穩(wěn),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落了滿臉的淚,額上的青筋蹦起來,通紅著臉,泣不成聲。 霍司明抱起已經(jīng)哭得軟成一灘泥的竇澤,輕輕敲擊他的后背,怕他出什么意外。 竇源扶著欄桿,向搶救室里邁了一步,說:“竇澤,像個男人,現(xiàn)在你是咱們家的頂梁柱?!彼贿吅鴾I,一邊顫抖著邁著步子走到竇愛國的病床前。 竇澤被她提醒,悲慟更甚,卻終于打起了精神,走進病房,便看見劉青伏在竇愛國的尸體上痛哭的樣子。他已無暇自顧,含著淚又叫了一聲:“爸……” 然而病床上的人再也不會回答他,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叫這個稱呼了。 葬禮是在霍司明的幫助下舉行的,竇家的親朋已經(jīng)多年沒有來往,竇愛國重情義,總希望有生之年能與親人們再一起吃頓飯。竇澤與竇源提著禮品挨家挨戶去敲門,讓人家賞臉去出席一次葬禮,這才勉強湊出了一屋子黑壓壓的親眷。他和竇源親手推著竇愛國,將他送進火葬場,看著煙囪在天空中噴出巨大的煙塵……自此,生命重新歸于塵土……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一家之主的離世仍給了竇家不小的打擊,劉青搬回了她與竇愛國之前租得租屋,竇源帶著謝小南與她住到了一起,方便相互照應。霍司明多次表示叫她們搬進公園旁的那所公寓里,老太太都搖頭不允。 竇源在一個北方的三線城市找到了合適的廠房,自此每星期駐扎在那里,只有周末坐高鐵回來看看孩子。 霍啟安則在新年到來之際出院了。 那天劉青帶著謝小南一起跟到醫(yī)院去接人,把小小的嬰兒從保溫箱里抱出來??赡苁且驗樽≡诒叵鋾r劉青經(jīng)常去看他,亦或是相比兩個大男人她的懷抱最舒適,裹得嚴嚴實實的霍啟安對老太太頗有好感,吐著泡泡對她笑,連竇澤也分不到一點關注。 剛剛遭受過人生最沉重打擊的老人立刻被這個小小的新生命治愈了…… 霍司明提議:“我跟竇澤都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大姐又在外地,不如您搬來跟我們住一段時間吧,郊外空氣好,對南南的康復也有幫助。” 劉青有些局促的擠出一個笑,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吧,你們那里有保姆,帶孩子比我不知道專業(yè)多少倍?!彼鸦魡矆?zhí)意掙扎出襁褓的小手又動作輕柔的塞了回去,謝小南也湊上來看他,霍啟安對著她咯咯笑了笑。 老太太與霍司明一家不過待了一段車程的功夫,就又領著謝小南回了租屋。 霍司明一邊開車一邊安慰竇澤:“春節(jié)前再跟伯母提一提,把她們接過來過節(jié)?!?/br> 竇澤在后座上看著提籃里的霍啟安,說:“不用費勁了,我媽不會來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她吧?!?/br> 霍司明這才不說話了。 到了竇澤這里,霍啟安并不像護士們說得那樣好帶,不僅不好帶,簡直是混世魔王轉世,他不喜歡霍司明請得經(jīng)驗老道的中年保姆,甚至連被她觸碰都會哭,只有竇澤每天每夜抱著他哄。 霍司明無法,又從醫(yī)院里調來三個當時伺候過霍啟安的護士,小魔王這才高興了,一聞到年輕姑娘身上的味道,觸到她們?nèi)彳涇跋愕膽驯?,立刻就笑了?/br> 竇澤看著這一幕,咂了砸嘴,對霍司明說:“你們家不會是隔代遺傳吧?” 霍司明:“……” 終于相安無事,每日徜徉在溫柔鄉(xiāng)里的霍啟安老實了,三個護士三班倒,白天黑夜圍繞在他身邊,直到霍啟安壯壯實實長到周歲,才拿著霍司明特批的三倍薪水重新回了醫(yī)院,這是后話了。 霍啟安小朋友舒服了,霍司明霍總就沒那么舒服了,燕瘦環(huán)肥的三個年輕小姑娘每天在家里進進出出,不僅圍繞著霍啟安,也環(huán)繞著曾經(jīng)的直男竇澤竇先生。 夜里霍司明環(huán)著他的腰,醋意橫生,貼著他的耳朵問:“shuangma?” 竇澤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親力親為帶孩子,累了一天,此時沾到枕頭就犯困,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什么?” “這兩天還找得到北嗎?”霍司明言語刻薄。 竇澤被他說得清醒過來,翻了個身看他,捏著他的蛋說:“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又想吵架?” “只顧著跟小護士說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被艨偯釉趧e人手里依然無所畏懼。 竇澤狠捏了一把,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只顧著跟小姑娘說話了?那不是你兒子喜歡美女嗎?你叫我的時候我正給孩子換尿布,當然沒法兒看你了。” 霍總被他捏得哼了一聲,說:“那你別管,讓她們換就行了?!?/br> 竇澤瞪他:“是你兒子還是別人兒子?你怎么那么不上心?你要是這么說,明天你去看孩子,我抄著手,行不行?” “行。”霍總豪言壯語地答應了。 第六十三章 第二天霍司明醒來時,窗外正在飄雪,大而密集的雪花撲簌簌在各種靜物上堆疊起來。他懷里擁著安然舒眠的竇澤躺在溫暖的臥室。 凌晨六點鐘,竇澤也快要起床了,霍啟安小朋友一般會準時在這個時間點開始要奶吃,雖然竇澤并不會產(chǎn)奶,但作為一個生育了他的母體,仍有一種天然的母性和責任感驅使著竇澤不假人手的伺候著小東西。 果然過了一會兒,竇澤皺著眉的睫毛顫了顫,掙扎著一只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手機,大概是想看表。霍司明握住他的手,說:“你睡吧,今天我去。” 竇澤瞇著一只眼睜開,翻了個身面對著他,笑著迷迷糊糊地說:“你說真的?我以為你昨天晚上開玩笑呢?!?/br> 霍司明湊上去抱著他的腰親了親他的臉,說:“你多睡會兒,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br> 他們臥室的遮光簾拉得很嚴實,霍司明趁著小夜燈的微光起床,竇澤便躺在那兒半瞇著眼睛看著他穿著睡衣出了門。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不放心,也趿拉著拖鞋下了床,到隔壁嬰兒室的時候,上白班的護士剛剛進來,一邊抱歉地說:“路上雪太大,車子不敢開太快?!?/br> 值夜班的護士打了個哈欠,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往外走,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竇澤笑著跟她說了再見,又習慣性地體貼道:“路太滑,讓司機慢一點?!彼囊暰€越過兩位姑娘,看到霍司明正坐在嬰兒室的沙發(fā)上抱著孩子喂奶,動作雖不熟練,倒也似模像樣?;魡驳芍瘟锪飯A的一雙酷似竇澤的大眼睛,在霍司明懷里安安靜靜一點也不敢反抗。 值白班的護士換了護士服出來,笑著說:“沒想到霍董也會帶孩子?!?/br> 霍司明抱著軟溜溜的霍啟安,心情還不錯,抿著嘴點了點頭。竇澤看著這一幕,心里驀然柔軟,放下心,回去洗漱之后又過來,霍司明已經(jīng)豎著抱起霍豆豆小朋友,輕輕拍著他的背叫他打奶嗝兒了。年輕的小護士圍在父子倆旁邊,看著霍司明的眼神全是仰慕和崇拜。 “……”竇澤皺起眉,心里隱約有些不舒服。他走進房間,霍啟安一看見他就趕緊扯著身子過來叫他抱,到了竇澤的懷里,好像有點委屈似的,把頭埋進竇澤的懷里,不想看霍司明。 竇澤失笑,問霍司明:“你剛剛怎么他了?” 霍司明:“……” 小護士笑著說:“可能是霍董平常抱孩子的時候少,孩子三個月以后就開始認人了,還是跟mama更親近一點?!?/br> “……”竇澤最怕別人說他是mama,可對著一個年輕小姑娘也不好說什么,只有抿嘴尷尬地笑了笑。 霍司明看出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臉,竇澤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別在外人面前做這么親昵的事。又玩兒了一會兒,霍啟安小朋友成功在竇澤的懷里尿了一泡,竇澤摸到尿不濕沉甸甸的分量,抱著他站起來準備放到床上給他換尿布,霍總接手過來,說:“你別管,我來?!?/br> 可能是因為竇澤在旁邊,霍豆豆小朋友有恃無恐開始作,霍司明一碰他就哭,放到床上時霍總對他進行了眼神的教育,小小的人兒也不知道看懂了沒有,從嚎啕大哭變成抽抽噎噎委委屈屈的抽泣。 霍司明的動作倒不顯得生疏,畢竟產(chǎn)前做了大量準備和學習工作,真正換好尿布,霍啟安倒是不哭了,只是眼角還含著兩顆淚,看著人的小眼神顯得又萌又無辜。 霍司明看他差不多作完了,就拉著竇澤出去了:“還沒吃早飯。” 出了房間竇澤向他吐槽:“你那哪是看孩子?又不是手下的員工,還瞪他,以后長大得留下心理陰影。” 霍司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我沒瞪他,我只是在對他進行眼神教育。” “……”竇澤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說:“迷之教育理念?!?/br> 年三十兒上午,霍司明給伺候孩子的護士們放了假,叫她們初五以后再來上班?;魡惨幌伦与x了美人鄉(xiāng)有些吃不消,對上竇澤就哭,被霍司明進行‘迷的教育’之后又收聲,反反復復幾次也學乖了。 下午霍司明載著竇澤跟孩子去了劉青那里,老舊的小區(qū),大的小的孩子成群結隊的在院子里堆雪人、放炮,自行車棚上不知被誰家掛上了鞭炮,噼噼啪啪響了一半兒啞炮了…… 竇澤說:“你把車停外面吧,里面路窄,晚上出來倒車不好倒,一會兒再讓熊孩子把車給你劃了。” 霍司明便把車停在了院子外面,竇澤拎著霍啟安的提籃給他蒙著被子嚴嚴實實拎出來,小區(qū)里家家戶戶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來。竇家新喪未久,門上沒有貼對聯(lián),與別人家的門臉一比,顯得孤零零的寥落。 兩人拎著孩子進門的時候,劉青正在炸丸子,謝小南捧著個小碗坐在沙發(fā)前就著小板凳吃東西,碗里盛著飄了蔥花和香菜末兒的湯,湯里漂著三個水汆丸子,她正小口嚼著吃了半個,見他們過來,放下碗站起來,喊了一聲:“舅舅,司明舅舅。” 竇澤和霍司明分別答應了一聲,劉青從廚房里探頭出來,說:“來了?” 竇澤應了一聲,放下提籃,問:“我姐還沒回來?” “車票不好買,剛坐上高鐵,估計到家得七八點了?!眲⑶嘁贿呎f一邊手里還擠著丸子。 竇澤脫了外套去水池洗了手過去,問:“盤餡兒了嗎?” “早就盤好了。”劉青說:“你別沾手了,我這就弄好了?!?/br> 竇澤沒理她,走過去接了手,霍司明也湊過來,想掙個表現(xiàn)。劉青雖然不待見他,但看到他那一臉不知所措的神情也只得無奈笑笑,說:“你就算了,去坐著吧,孩子呢?” 劉青洗了手去逗提籃里的孫子,霍啟安困了,有點鬧覺,剛剛霍司明在旁邊小東西不敢發(fā)作,現(xiàn)在被劉青抱在懷里便撒起嬌,哭哭啼啼鬧了一陣。劉青問廚房里:“喂奶了嗎?怎么想哭呢?” “喂過了,這是困了。”竇澤在廚房里伸頭出來說。 霍司明一走過來,孩子就不哭了,連他身上的味兒都能認出來似的,比什么都管用,霍啟安一下就老實了。劉青慈愛地抱著小東西搖了搖,霍司明說:“不用管他,自己就好了?!?/br> 劉青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嘆了口氣,說:“你們大男人就是不會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