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楚衡知道,叫他們往里走,多半一個個都是不敢的。反正他也有些坐不習(xí)慣胡床,不如一塊去走廊上坐著。 這么一想,楚衡隨手拿過一壺?zé)岵?,裹著衣裳就走出中堂,往走廊上隨地一坐。 “來,都坐吧,隨便坐?!彼牧伺钠ü傻紫卤徊恋冒l(fā)亮的走廊,毫無架子道,“我前幾日病了,燒得有些糊涂,記不住你們的名字。都報個名,我記下,到時候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如何?” 既然要同郎君見面,那八家佃戶自然是各自派了家里說得上話的男丁來。幾人過去也同楚衡見過,只覺得是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聽說差點(diǎn)就能當(dāng)官,但不知怎么就從家里分了出來。 可這回再見,分明覺得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話多了,看起來也親切了不少。 “回郎君,小的家里姓邵,屬牛,叫我阿牛就行?!庇袀€年紀(jì)看起來最輕的先開了口。 五味這時候已經(jīng)拿來了楚衡先前吩咐的筆墨紙硯,又吭哧吭哧搬來小幾,就盤腿坐在邊上,探頭看他寫字。 楚衡記下了邵阿牛的名字,又仔細(xì)問過家中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眷多少,租賃了多少田地,近年產(chǎn)量多少。 這些原本都是有記錄的。只不過如今都在諸枋手里,楚衡不敢保證這幾天的功夫,諸枋會不會動什么手腳??刻炜康乜孔孀冢蝗缈孔约海餍栽僬浺环?。 邵阿牛開了頭,剩下七家佃戶也都不好意思鼓著氣,老老實實地把家里的情況都說了。 說話間,廚房的熱菜熱飯也都端了上來。rou糜羹、熱湯餅、爽口的開胃小菜一應(yīng)俱全。 幾個佃戶一邊就著這些,一邊說話,不多會兒也都放松了下來,開始當(dāng)著楚衡的面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等最后一個佃戶說完話,楚衡也羅了筆。五味和白術(shù)幫著把小幾和筆墨扯下。走廊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和佃戶們。 “我曾答應(yīng)過大伙兒,免三年的租?!?/br> 聽楚衡終于提到漲租的事,佃戶們熱湯也不喝了,放下碗,緊緊盯著他看。 楚衡抬起頭,微微一笑:“這事,不變。” 他話音才落下,佃戶們都松了口氣。邵阿牛瞪圓了眼睛:“郎君真的不漲租嗎?” 楚衡點(diǎn)頭。 他是搞科研的,對數(shù)字最為敏感,結(jié)合各家報上的近年田產(chǎn)來看,免三年的租,并不會有多大的影響。諸枋一來就想著漲租,大概是為了能從中貪墨。 佃戶們多老實本分,一聽說免租的事不變,也沒想過去問先前那新來的管事為什么說要漲租。 邵阿牛面上略帶興奮,激動地一胳膊肘撞翻了手邊的湯碗。好在喝了大半,剩下的這些只沾濕了楚衡的衣角,沒讓他燙著。 可即便如此,正巧回來撞見這場面的五味,還是撲了上來,抓著楚衡就紅了眼眶。 “三郎疼不疼?”五味不滿地瞪了眼邵阿牛??伤诵?,鼓著臉的模樣不覺得有多生氣,反倒像是在同人撒嬌。 邵阿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郎君,你這衣裳……多少銀子,我……我賠你吧……” 他雖然說賠,可心里也是打著鼓,生怕一件衣裳要了他家一年的收益。 看著邵阿牛那副rou疼的面孔,楚衡還有點(diǎn)好笑:“行了,不用你賠?!彼f完話,看著面前老實巴交的邵阿牛,突然說,“衣裳雖然不用賠,可你得幫我辦件事?!?/br> “郎君只管吩咐,我邵阿牛沒錢,可有義氣。” 楚衡忍笑。他用不著邵阿牛講什么義氣,能有三分的忠心倒是不錯的。 “你幫我去接一個人?!背夥朔掷飳憹M了字的本子,視線落在邵阿牛名下,“等你把人接回來,要是愿意,你就留在我身邊給我做事。一年我給你一兩金子?!?/br> 楚衡早就在腦子里算了下。他穿的這本書是純架空的,物價方便有些混亂,一兩金子約等于六貫錢,一貫錢差不多是一千文。一斗米十五文,一斗小麥三十五文,一斤鹽四十文,三枚雞蛋一文錢。這么類推下去,一年一兩金子,對尋常人家來說已經(jīng)是不錯的收入了。 再加上邵阿牛家還租了五十畝田,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足夠生活得比從前富裕一些。 他現(xiàn)在需要人,邵阿牛這人以后不管能不能近身使喚,目前招攬過來都還是不錯的。大不了往后打發(fā)他做別的。 楚衡這話一出,其余幾個佃戶都睜大了眼,有些羨慕地看著邵阿牛。而邵阿牛本人,摸了摸后腦勺,遲疑的問道:“郎君,你說這話真的假的?一年一兩金子?” 見楚衡點(diǎn)頭,邵阿牛嘿嘿一笑,樂開了花:“一年一兩金子,我能給我媳婦買身好看的衣裳了,買絹布的。再給侄子買一套文房四寶,沾沾郎君的光,說不定以后老邵家也能出個讀書人?!?/br> 笑夠了,邵阿牛一拍胸脯,“咚”的一聲:“郎君你放心,你要我做什么,盡管吩咐,我邵阿牛一定給你做好了!” 楚衡沖他微微一笑:“你幫我去把莊子原來的陳管事接回來。就說我病好了,想活動活動筋骨了?!?/br> 他的話里帶著點(diǎn)奇怪的意思,邵阿牛聽不大明白,可瞧著那張蒼白漂亮的面孔,突然覺得他家郎君是該活動活動了。 嘖,這瘦精精的,感覺他一只手就能把郎君給提起來。 第3章 【零叁】小蹊蹺 郎君答應(yīng)了不漲租,也依舊照著之前答應(yīng)的這幾年免租,別云山莊的這八家佃戶頓時放下心來。 如今年頭不好,田產(chǎn)一年不如一年,能少繳一年的租金,對于佃戶們來說,都是件好事。 他們早做了打算,要是新來的那位管事說漲租的事是真的,他們就大鬧山莊,然后豪氣地跟郎君辭行,到別處當(dāng)?shù)钁羧ァ?/br> 如今一切照舊,他們又可以樂淘淘地留下照顧租賃的那幾十畝地。 聽白術(shù)描述了佃戶們各自回家后,一家老小歡天喜地的樣子,楚衡微微揚(yáng)唇,覺得舒心了不少。 他上輩子學(xué)的是理工科,種地這事對他來說,簡直兩眼一抹黑,要是這些人一氣之下走人了,前任留下的這四百多畝地到了他的手上,可就真的都要荒了。 好在,佃戶們最好說話。只要條件達(dá)到了,自然還是愿意留在熟悉的地方繼續(xù)耕種的。 再怎么說,別云山莊都是前任分到手的家業(yè),不求興旺發(fā)達(dá),但求無功無過。 要不然,楚衡睡著了都怕前任夜里入夢,掐著他脖子哭喊“還我命來”。 前任楚衡是庶出,他娘是良家女,小門小戶的被楚衡他爹楚大富的正頭娘子看中,抬進(jìn)楚家做了妾。 楚大富的幾個妾都是正房親自納進(jìn)家門的,在楚衡的記憶里,各個都是嬌花,但無一例外沒有生育。 前任的出生,是意外。 大概就是這么個意外,有些礙了人眼。 八歲那年,前任過童子科,如果沒有楚家阻撓,應(yīng)該早就授官了。 十四歲前任又過關(guān)斬將,一路從揚(yáng)州考進(jìn)了燕都參加殿試,結(jié)果殿前失儀,被斥,幸好撿回一條性命。 等到十六歲再考…… 大概是因為這段記憶太過難以啟齒,楚衡回憶了很久都只有些模糊不清的記憶。 可他知道,這段記憶,應(yīng)當(dāng)和前任的死脫不了關(guān)系。 不過不管怎樣。 楚衡打了個哈欠。他有的是時間搞清楚前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等搞清楚了這樁事,接下來就該好好謀劃怎么活過二十歲,混吃等死到六十了。 于是,楚衡就這樣一邊在山莊里好吃好喝,一邊溫習(xí)離經(jīng)心法,順帶著調(diào)理這具身體,過了幾日,終于等來了去接老陳頭的邵阿牛。 老陳頭是別云山莊的老人了。 前任他爹楚大富三十多歲的時候,從人手里買下了這座山莊和周圍的田地山頭。楚大富雖然對小兒子沒多大感情,可也怕別人議論楚家苛待庶子,分家的時候,直接就把這里給了小兒子。 老陳頭那時候就已經(jīng)在這里當(dāng)差了。 正是日頭西下時分,從內(nèi)院出來,迎頭就能看見天邊毫不吝嗇地鋪滿了大片的紅霞金光。楚衡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白術(shù)又催促了幾聲這才恍恍惚惚回過神來。 五味就跟在邊上,仰著脖子問:“三郎在看什么?” “在看天邊的紅云?!?/br> “好看嗎?” “好看?!背馍焓置嗣逦兜哪X袋,“去叫廚房準(zhǔn)備一桌菜,再要幾壇酒?!?/br> 五味聞言,似乎是怕他大病初愈又貪杯,瞪圓了眼睛。等楚衡再三保證只小酌兩杯,這才聽話地奔去了廚房。 等人一走,楚衡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后,一臉忍笑的白術(shù),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著強(qiáng)做鎮(zhèn)定,背著手大步往前走的主子,白術(shù)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 進(jìn)了中堂,楚衡一眼就瞧見正手舞足蹈說話的邵阿牛。再看他跟前的老頭,抖了抖眉毛,指著邵阿牛教訓(xùn)了幾句。 這人就是老陳頭了。 楚衡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老陳頭如今已經(jīng)五十多了,額頭上的褶子多得能夾死蚊子。和諸枋不同,老陳頭在別云山莊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大管事,身上穿的依舊是那幾套粗布衣裳。 楚衡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老陳頭,腦海里很快就對他的身體情況做了個判斷。 五十多歲的年紀(jì),放在古代,已經(jīng)步入老年。但興許是一直做活的緣故,老陳頭的底子并不差。 起碼,比楚衡自己要好上許多。 楚衡嘆了口氣,想著靠幫忙調(diào)理身體來拉攏老陳頭,大概是不行了。 只盼著這一位,是好相處的。 老陳頭余光瞥見他進(jìn)了中堂,眼皮子往上抬了抬,不吭聲。倒是邵阿牛,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立馬安靜了,垂著手站在跟前:“郎君?!?/br> “嗯。”楚衡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回頭下去找我的小童領(lǐng)賞。另外,從明日起,你暫時跟在陳管事的身邊做事。我若是要找你,記得隨叫隨到?!?/br> 邵阿牛聞言,臉上頓時綻放開大大的笑容,嘿嘿笑著摸了兩把自己的后腦勺,忙聽話地往中堂外走。 白術(shù)和五味這時候也退了下去。中堂之中,只留下了楚衡和老陳頭。 老陳頭站著不動,一言不發(fā),直到楚衡徑直走到跟前,俯身行了一禮,這才嘆息道:“郎君這是何必?!?/br> 楚衡慚愧:“前些日子染病在床,竟不知陳管事被尋了理由趕走,實在是愧疚?!?/br> “你一個讀書人,腰板要直,怎么能向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行大禮?!崩详愵^皺眉,又等了一小會兒,才開口道,“何必使人找我回來,別云山莊有諸管事在,郎君可高枕無憂?!?/br> 楚衡不信邵阿牛這一路上沒把漲租的事同老陳頭說,只當(dāng)不知,又仔仔細(xì)細(xì)從頭說了一遍。末了又道:“若他能安分一些,我倒是能留他在莊子上當(dāng)個小管事,月俸方面自然不會少了他。可如今看來,只怕這人野心不小,別云山莊留不得他?!?/br> 老陳頭沉默地聽著,完了終于給了回應(yīng):“郎君可下定了主意?” 他停了一停,抬眼朝楚衡笑了一下:“郎君若是執(zhí)意要我回來,可就要得罪人了?!?/br> 回應(yīng)老陳頭的,是楚衡唇角揚(yáng)起的弧度。 “自然是,不怕的?!?/br> 老陳頭才回山莊,諸枋就得了消息。 田間地頭的佃戶們都在談?wù)撍貋淼南?。這些佃戶同老陳頭認(rèn)識的久一些,關(guān)系也都不錯,知道老陳頭被趕走來了位新管事的時候,還有人自發(fā)地送了他一段路。 于是人一回來,佃戶們就又都高興了起來,紛紛商量著什么時候請老陳頭到自個兒家里喝上兩壺。 可佃戶們高興了,諸枋卻氣得無處發(fā)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