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聽到稟報，再一次把手放在姜樰的額頭上，確定她并沒有燒起來，于是命人好生照看，這才去了外間。

    “說說看，都查到了些什么。”他在盤龍椅上坐下，喝了口濃茶，皺眉。

    何全做了十年指揮使，查案辦事雷厲風(fēng)行，魏恒便不信他將那人揪不出來。不過，也許是時間匆匆，這回何全看起來并沒有什么把握。

    “恐怕要讓陛下失望了?！焙稳碾p眼因疲憊而泛著少許血絲，他頓了頓，接著道，“線索中斷，臣只查清了事因，卻沒有查到主使?！?/br>
    “中斷？”

    “是，陛下請聽臣詳說。鑒于娘娘的馬匹是莫名失控，才引發(fā)事故的，看著像是馬匹中毒，所以臣先去了馬廄。不想，馬倌陳立卻已經(jīng)毒發(fā)身亡。據(jù)另一當(dāng)值的馬倌趙珂交代，當(dāng)天早上原本應(yīng)該是他和陳立一起送馬到獵場的，但臨行前他突然感覺肚子痛，陳立見他難受，便說可以替他找個人去送。趙珂急于去茅廁，沒有多想便將名牌交給了陳立，至于他找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br>
    魏恒顰眉，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臣接著又去了獵場，從獵場那邊得知，確實應(yīng)該是陳立和趙珂一起來送的。至于兩人長什么樣，接馬的人只認(rèn)名牌，故而也并不清楚?！?/br>
    聽到此處，魏恒已將諸多可能性猜了個大概。

    “依朕之見，獵場周圍設(shè)有不少帳篷供女眷休息，頂替趙珂來送馬的人大可利用這些帳篷，換裝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去。而你的線索，到了這里就斷了，是也不是?！?/br>
    “陛下英明。”何全點頭，“確實只有這一種可能?！?/br>
    “行宮門禁可有查到何人只進(jìn)未出？”

    這個查法最簡單有效，何全不是沒有想過，但實際情況并不如魏恒所想的那么簡單。他正是在這一步上犯了難。

    “陛下，行宮不比皇宮，出入盤查并不嚴(yán)格。畢竟都是來南山狩獵游玩的，各位大人及家眷出入十分頻繁。故而，門禁只查入，不查出。嫌犯拿到趙珂的名牌，從馬廄出行宮，然后易裝以本來面貌進(jìn)來，如果身份不存在疑問，守衛(wèi)不會攔他?！?/br>
    魏恒聽到這里，知道這條線算是斷了。何全經(jīng)驗比他足，辦事他向來放心，既然何全都沒能查出來，那這條線就可能真的查不下去。

    他默了片刻，又飲了口濃茶，轉(zhuǎn)而問起別的：“小獵場的木欄桿你可曾查過，為何一匹馬能輕易撞開？”

    “臣親自去看過了。小獵場的木欄桿壞掉，主因是年久失修。多年風(fēng)吹日曬，不止破掉的那一處，還有很多地方也都松動了。不說別的，單說娘娘的馬沖出去的那一塊，確實沒有人為損壞的痕跡。”

    木欄桿壞掉，這也只能怪監(jiān)管不力。在這一方面，他自己也該背上一定的責(zé)任。他繼位之初便說過，不興土木，不勞民傷財?shù)脑?，下邊兒的人便不敢輕易提哪兒該修了。

    魏恒聽得扶額，再濃的茶也解不了他此刻的頭疼。經(jīng)歷過上一世，他隱約知道是誰干的，現(xiàn)在只不過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除了賀家，大概沒有別人了。昨夜至行宮已經(jīng)很晚，各官員及家眷都早早就寢，只有她那里遷宮，有過走動。

    給馬下毒的人可能就是利用了這個時間，擅自離開內(nèi)宮，去馬廄動起手腳。不僅如此，這個人還應(yīng)該與陳立相熟。

    “行宮戶籍登記所是否安然無事？”

    “倒是沒事，但找遍了也沒找到陳立的戶籍冊子?！?/br>
    陳立的這條線索徹底斷掉，又讓他給猜對了。

    早已見過賀子芝本來面目的魏恒，幾乎確定就是她所為。但他煩心的是，眼下還不到點破的時候，最要緊的是安撫姜家。

    至少，在他收網(wǎng)之前，姜家不能得罪。

    “明日一早，你去找大將軍，把你查到的據(jù)實以告。如果他不滿意結(jié)果，告訴他可參與查探，一旦找到罪魁禍?zhǔn)?，則由他親自處理?！?/br>
    何全大吃一驚，有些不敢相信。禁軍由皇帝直屬管轄，辦的事從不會讓除皇帝本人外的人插手，皇帝竟然隨便一句話便開了這個先例。

    可他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此事過于重大，那姜威又是個橫行霸道的，一旦聽說查不到始作俑者，指不定又會耍什么樣兒的威風(fēng)。

    皇帝這么處理，也是出于無奈，他只好領(lǐng)命。

    何全離開時，已經(jīng)到了未時。

    這一日誰也不輕松，挨到現(xiàn)在都是強(qiáng)撐。但魏恒并不覺得困，只要一看到他傷痕累累的皇后，他就難以靜下心。

    上一世就是在這南山行宮，她遭遇不測。沒想到這一世悲劇險些重演，這南山哪里還稱得上龍骨福地。

    “先喝湯藥吧?！?/br>
    “還是先喂粥吧！”

    “粥哪兒喂得下去，娘娘嘴都不張！”

    “湯哪兒飽肚子，娘娘虛弱著呢，光喂藥有什么用！”

    他這頭正在犯愁，青霜和白芍倒是爭執(zhí)起來，為了個該喂湯還是該喂粥，誰也不讓誰。兩個丫頭都是一心為了主子好，吵吵嚷嚷，魏恒聽進(jìn)耳朵反倒心情好了些許。

    “把湯藥給朕，粥一會兒能張嘴了再吃?！彼诖惭刈?，將她扶起靠在自己懷里。姜樰毫無知覺，在睡夢中眉頭不展，也不知是因為做了什么不好的夢，還是傷痛太難受了。

    白芍趕緊把手里的瓷碗遞上去，先前還說要先喂粥的青霜見皇帝要親自喂藥，也就不敢再爭執(zhí)，乖乖把粥放進(jìn)食盒。

    魏恒還是第一次喂人吃藥，這才發(fā)現(xiàn)喂藥只是看著簡單，實則并不比他批個折子容易。姜樰昏睡著總也不張嘴，藥灌進(jìn)去一半，灑出來一半，到最后金蠶絲的被子被湯藥打濕一片。

    好容易折騰完這一碗，摸摸她的額頭，感覺溫度又降下去了一些，他便又安心一些。

    許是被扶起來喝藥，又或者碰到了她的傷口，姜樰變得不安分，迷糊中嘴里不知嘀咕起什么胡話。

    “為……么?！?/br>
    聽到她說話，魏恒心頭一激，趕忙湊近耳朵去聽。屏息聽了半晌，他卻并沒有聽清楚她到底在說什么，只覺得那大概是“為什么”三個字。

    她起先還氣音微弱，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為什么”。過了一會兒竟越說越大聲，咬字逐漸變得清晰，竟似在質(zhì)問誰一般。

    “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倒霉騎了匹瘋馬？青霜聽得莫名其妙，與白芍對視一眼，都不明白。

    大約又像那天晚上，做噩夢了吧。魏恒輕輕搖她的肩，試著將她搖醒。這一搖不打緊，姜樰突然睜開眼睛，眸光渙散，竟不知從哪兒來了力氣，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dú)⑽?！?/br>
    ☆、第19章 懷疑

    大約，沒有任何一個詞可以準(zhǔn)確形容魏恒此刻的震驚。

    姜樰掐著他的脖子問他，為什么要?dú)⑺?。他盡量說服自己，她只是受了驚嚇，做了噩夢而已。然而她分明很虛弱，那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抽筋拔骨的怨氣卻令人膽寒，讓他很難相信這只是受驚嚇了。

    “魏恒！”

    “……”

    “你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

    她似乎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質(zhì)問完這一句后手上的力道忽然輕了，本就沒能掐穩(wěn)他的脖子，這下干脆松手整個人又暈了過去。

    魏恒處在震驚之中，隱隱約約聽見她口中仍在念著什么。

    “為什么……真心……換不來……真心?！?/br>
    這一句他聽得最是清楚，不知為何背后突然冒起冷汗。

    這一句實在不像是才十七歲的她說出的，而像是上一世，入宮七年，在經(jīng)歷過絕望與死心之后的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

    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然，馮唐嚇得險些去扯皇后的手，青霜與白芍則已經(jīng)嚇傻在原地。

    為什么真心換不來真心？

    究竟是什么樣的噩夢讓她問出這句話，聯(lián)想起昨夜她也是做噩夢，魏恒越發(fā)覺得這處行宮有問題。

    皇后本來好好的，為何到了這里就接連做噩夢。還是說，上輩子的怨氣殘留在這里，侵蝕了她的內(nèi)心？

    不對，這解釋不通。一切都重來了，哪里會有什么怨氣，自己又何時殺過她。他覺得自己簡直慌到了極致，連這都想得出來。

    他寧愿相信只是一場過分可怕的夢。

    白芍被嚇得夠嗆，看到皇帝愣神，一時慌張起來。姜樰那樣掐皇帝的脖子，雖然連紅印兒都沒掐出來，但這種舉動也夠得上弒君的了。

    “娘娘只是做噩夢了，求陛下千萬不要怪罪娘娘！”她砰然跪地，一邊說著，一邊拉青霜也跪下。

    青霜這丫頭適才只顧著擔(dān)心自家主子去了，待回過味來，才想起那可是大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求情。

    魏恒豈會有怪罪的意思，他心底唯有數(shù)不盡的疑慮。

    “皇后從前是否時常夢靨？”

    青霜答：“并不曾……陛下一直宿在崇光殿，想必也知道娘娘沒做過什么噩夢。這一次，肯定是受到了驚嚇才至如此的。”

    白芍也跟著解釋：“娘娘自小就不愛做夢，噩夢更是少之又少?！?/br>
    兩個丫頭都這么回答，魏恒便又覺得是這行宮的問題。從姜樰在皇后宮前的踟躕，到昨夜噩夢，再到今天夢靨，和在宮內(nèi)時實在太不一樣了。

    下次秋獵，再也不能帶她來了。

    “把你們的擔(dān)心收起來，一點小事，朕豈會怪罪皇后?！?/br>
    魏恒忍不住設(shè)想，假如在上一世，姜樰這樣問他，為什么真心換不來真心，自己應(yīng)該怎么回答。

    她的真心其實已經(jīng)換到了他的，可嘆可惜可悲，他卻被困在權(quán)位爭奪的泥潭中，連自己的心意都看不到，又談何告訴她。

    ————

    賀子芝整晚睡不著覺，倒不是怕查到自己頭上，不說魏恒幫不幫她，只要有父親在，保管她會沒事。她愁的是姜樰沒死，反倒讓姜威又狂妄幾分，她往后的日子只怕會更加難過。

    不出意外，魏恒這邊為了安撫姜家，會加倍獨(dú)寵姜樰。而她，只能空頂著昭儀的位分，形同被打入冷宮?？v使魏恒有心拿她與姜樰爭寵，也是有心無力。

    賀家如果不能起到制衡姜家的作用，皇帝遲早棄之，另擇他用。自己的身子為何如此不中用。

    分明很困，但她在床上一直躺到近晌午也沒能入睡歇息片刻，直到姜威領(lǐng)著禁軍來這里查人，她才不得不起床梳洗。

    姜威倒還算給她臉面，許她先梳洗打扮，吃點東西墊墊底，才開始叫問話。

    她想到了魏恒未必會深究，也想到了父親會替她擺平，又怎么會沒想到會由姜威親自查案呢。查不出究竟何人所為，為了安撫姜家，魏恒勢必會這么做。

    她早猜到了。

    而素來與父親做對的姜威會先查她，這一點，她同樣也猜到了。該如何應(yīng)對，她胸中已有對策。

    “世伯來本宮這里，想要問些什么？”

    珠簾輕搖擺蕩，將兩人隔開。姜威微一挑眉，挑了塊看著順眼的點心放進(jìn)嘴里，又飲了一大口茶，才回了她的話。

    卻只說了三個字。

    “問良心。”

    賀子芝一怔，問：“……世伯何出此言？”

    姜威先是一笑，捋了捋短須，才徐徐稱贊她道：“到了這個時候還穩(wěn)得住，你果然是賀齊的女兒，誰要是小看了你，那可是要倒大霉的。阿樰她性子直，不喜歡那些彎彎繞繞，論起手段，當(dāng)不及你萬分之一?！?/br>
    聽著語氣竟像是玩笑話。

    賀子芝感覺脊背微僵，語氣淡淡，口中仍是那句話：“……世伯……本宮不懂您在說什么？”

    姜威早就領(lǐng)教透了賀齊的圓滑與背后的手段，對于賀齊的女兒，他向來都不認(rèn)為是簡單的。知道前夜賀子芝遷過宮，幾乎不用想，他就已猜到是誰動的手。

    只是賀家人手段陰招玩兒得好，他素來不是對手。若是當(dāng)真去查，不一定能查出來，反倒可能讓自己被套進(jìn)其中，沒了心思打理別的事。如此一來，恐怕得不償失，他又怎么會入這個圈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