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到第四天時,地上被扒拉得很干凈,在“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旁邊一片平整的空地上撒著一層細細的土,平平整整的。這是在虛心求教呢。趙大玲得意洋洋地嘚瑟了一小下,這才在空地上寫上“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br> 轉(zhuǎn)天再看時,屋后的空地上寫滿了“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這兩句話被工工整整地錄了好多遍,好像學生被先生罰了抄寫一樣。 長生一天天好起來。不但是身體上的傷漸漸結(jié)痂。自從有個這個對對聯(lián)的游戲,他便多了一分牽掛,一分樂趣。白天和夜晚都不再那么難捱,想著下聯(lián)該對什么,如何遣詞造句,有時候時間的飛快地溜走了。在思索對聯(lián)的時候,他會暫時忘了自己的苦痛和遭遇。 而他凝眉思量的時候,是如此生動鮮活,又美好如畫。他坐在陽光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搭在膝上自然地握在一起,眉頭微蹙,目視遠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趙大玲看著這樣的他,仿佛能看到曾經(jīng)那個才華橫溢,意氣風發(fā)的探花郎。 天氣越來越冷,一場初雪過后,宣告著冬天正式降臨。友貴家的腰疼犯了躺在里屋炕上沒起來,每到入冬的時候,友貴家的這個老毛病就要犯一犯。天冷,柱子賴床,也睡著呢。奎六兒提著食盒來取早飯,小眼睛四處一瞧,沒看見友貴家的那個母老虎和小狼崽子一樣的大柱子,只看見趙大玲一個人站在灶臺前,立刻感覺骨頭都輕了幾兩。 之前奎六兒過來sao擾,借著拿飯的名義向趙大玲說幾句便宜話,都被友貴家的拿著鍋鏟給打跑了,今天機會難得,他舔著臉湊過來,涎皮賴臉道:“玲子meimei,今天穿的這件衣服顏色嬌艷,更趁得meimei的臉跟敷了粉一樣!” 趙大玲身上是一件末等丫鬟的藏藍色粗布棉襖,領(lǐng)口和袖口為了耐磨縫了一道褐色的滾邊。趙大玲怕冷,外面還套了一件青布比甲。就這身打扮還能叫嬌艷,趙大玲有點兒相信奎六兒對她是真愛了。 趙大玲沒搭理他,將饅頭撿進他帶來的食盒中,正要盛粥,卻被奎六兒握住了拿著鐵勺的手??鶅耗﹃艘幌拢荒樀奶兆?,“玲子meimei的rou皮兒可真細,怎么著都不像是做粗使活計的。不如跟了我,我向夫人討了你怎么樣?保證以后讓meimei享清福,不用在廚房里干這累人的活兒?!?/br> 趙大玲心里一陣膩歪,甩掉奎六兒的手,“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再在我跟前兒胡說八道,我叫我娘去?!?/br> “喲,別給臉不要臉?!笨鶅旱纱罅艘浑p綠豆眼,“黃茂那小子摸得你,老子就摸不得了?你還真拿自己當個什么了。老子說娶你,那是抬舉你,就你現(xiàn)在這名聲,除了老子誰還敢要你?” 趙大玲氣白了臉,再怎么說她也只是個女孩子,即便有前世的經(jīng)驗,在這種卑鄙小人面前也是落了下風。打又打不過,市井難聽的話她又罵不出口,只能揮舞著鍋勺,“你滾不滾?黃茂什么下場你也看到了,你是不是想跟他一樣?” 奎六兒上前一步,有恃無恐道:“少跟老子這兒裝什么貞潔烈/女。黃茂的事兒,還有人說你是被迫的,若是再出這么一檔子一樣的,你說大伙兒會怎么說?說不定有人要替黃茂他們幾個喊冤咧!” 趙大玲面罩冰霜,咬牙道:“大不了就是個魚死網(wǎng)破,我落不得好,你也別想占到便宜?!?/br> 奎六兒虛著眼睛盯著趙大玲,見趙大玲神色堅定,遂又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嘴臉膩乎過來,“玲子meimei,哥哥就是喜歡你,干什么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多不吉利!來,先把哥哥的粥盛上,咱倆再慢慢聊!” 趙大玲不自覺地往后仰,躲開奎六兒伸過來的臉。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手腕優(yōu)美,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握住鍋勺的尾端,將鍋勺從趙大玲手里拿過來。 趙大玲扭頭看見了長生,拄著拐杖,府里下等仆役的衣服是青黛色的粗布短衫,穿在他身上逛逛蕩蕩的,只能用一根布繩系在腰間。近似于黑色的青黛顏色襯得他面色蒼白,嘴唇也淺淡得沒有血色。只是這樣的裝扮也掩不住他身上那種高貴儒雅的氣度,整個人如修竹一般挺拔。他上前一步,將趙大玲擋在身后,這才舀了鍋里的粥,盛到奎六兒帶來的粥盆兒里。 趙大玲看著他的側(cè)臉,粥鍋里升騰的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更顯得他眉目如畫,帶著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讓人感覺這樣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壓根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破舊陰暗的廚房里。 奎六兒見橫空殺出來一個,嚷嚷開了,“呦呦呦,哪兒跑出來的瘸子,敢擋你爺爺?shù)穆?!你小子是不是活膩了?出去打聽打聽你奎六兒爺爺?shù)拿?。嚇不死?” 長生不語,將裝滿的粥盆放到奎六兒面前。 奎六兒跟看個稀罕物似的上下打量他,“瘸子,你不會還是個啞巴吧,你爺爺跟你說話呢,你也不知道知會一聲兒?!笨鶅赫f著,用手推長生,“快滾一邊兒去,你爺爺沒空搭理你?!?/br> 長生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卻依然抿著嘴站在趙大玲前面。 “喲,小子,還跟你爺爺犟上了??蠢献硬粡U了你另外一條腿!”奎六兒說著掄起拳頭便要開打。 長生彎腰從灶膛里抽出一根燃了一半的木材,將帶著紅色火苗的一頭直指奎六兒面門。一陣糊臭味兒,奎六兒的眉毛和額前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燎糊了??鶅骸班弧钡囊簧ぷ?,嚇得一邊往后躲一邊手舞足蹈地在臉上胡嚕?!鞍ミ?,想燒死你爺爺?。∫鋈嗣玻 ?/br> 長生拿著木柴逼近一步,目光凜冽,“別再糾纏趙姑娘!” 奎六兒三步兩步跳出廚房,見長生沒有追出來又手扒門框往里看,一張臉烏漆墨黑的,只剩下眼白看得清楚,頭發(fā)被燒掉大半,眉毛也都沒有了,跟個黑乎乎的葫蘆似的。 奎六兒懼怕再挨打,又舍不得那食盒,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長生冷冷地看著他。奎六兒一邊瞟著長生手里的依舊噼啪燒著的木柴,一邊手疾眼快地搶過灶臺上的食盒,抱著食盒兔子一樣地跑出屋,站在院子里叉腰罵道:“孫子也敢惹你爺爺了!你小子有種別跑,等著爺爺回來收拾你!”說完落荒而逃。 直到奎六兒跑遠,長生才將手里的木柴塞回灶膛里,又蹲下來身,拿起旁邊地上堆著的干木柴扔進火里。 “謝謝!”趙大玲也蹲在他旁邊,“不過你小心點兒,小心奎六兒回頭報復你。” 長生搖搖頭,“鼠輩而已,欺軟怕硬,不足為懼。” 趙大玲想到奎六兒的一臉烏黑,沒有眉毛的狼狽相,不禁仰頭笑了起來,又解氣道:“該,看他還敢來領(lǐng)飯!” 蹲在灶火前的女子展顏一笑,火光映紅了她的笑顏,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雖是粗衣荊釵,卻自有一派霽月風光、神采飛揚的明朗姿態(tài)。 趙大玲笑夠了一扭頭見長生正看著她,目光溫和,隱帶笑意。長生與趙大玲目光相碰,趕緊避開,又看向灶膛。 ☆、第28章 言多必語失 屋里一時安靜下來,只聽見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長生向來寡言少語,這活躍氣氛,沒話找話的事兒只能留給趙大玲,“我剛才還擔心你罵不過奎六兒呢,他那種人,嘴里不清不白的,什么都敢說。沒想到你拿燒著的木柴燃了他的頭發(fā)和眉毛。倒是讓他不敢再胡說八道?!?/br> 長生“嗯”了一聲,盯著火苗輕聲道:“你說過的,狗咬了你,不能咬狗,要用棍子打它?!?/br> 唉,趙大玲揉揉眉心,原來那日聽進去這句話的不只大柱子一個。 兩個人并肩在灶前,別有一番溫暖的感覺。趙大玲探身去拿瓷盆兒,正好長生也伸出手,二人手指在空中相觸又即刻彈開,趙大玲只覺得一串火花從指間傳到心里,禁不住心砰跳起來。她偷眼去看長生,長生面色緋紅退開了兩步,窘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剛才揮手的時候,一個小紙盒子從趙大玲的袖籠里掉了出來,滾到柴火堆那里。長生彎腰撿起來,垂著眼遞給趙大玲。趙大玲伸手去接,長生臉更紅了,沒有將盒子交到趙大玲手里,而是放在了旁邊的灶臺上。 趙大玲微微失望,竟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不知是對長生的退避,還是對自己的莫名心動。要說前世,趙大玲也交過男朋友。雖然沒有特別親密的舉動,但花前月下,牽手擁抱是都有過的。可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剛才那種感覺,僅僅是指間不到一秒鐘的觸碰,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她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拿起那個小盒子。這是昨天蕊湘的娘帶進來的茉莉花粉。盒子摔開了,灑出一些白色的粉末落在了地上。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彌漫出來 “對不起,害你摔了這個盒子?!遍L生心中愧疚。他知道這一家人的狀況艱難,這盒香粉對趙大玲來說一定很珍貴。 趙大玲無所謂地拿起掃帚將香粉掃到一邊,“沒關(guān)系。我只是拿來研究研究里面的成分。我又不用這個?!?/br> 長生只道她在安慰自己,他想起以前見過的親貴女子,都是臉涂得白白的,面頰上點著粉紅色的胭脂。他恍惚記得在一桌酒宴上,一個自詡風流的公子曾吹噓花百兩紋銀買一盒胭脂,只為博佳人一笑。當時他雖不屑花錢買笑的行徑,但是也不覺得百兩銀子是多大的數(shù)目。如今,不過是一盒市井上最廉價的幾十文錢的香粉,他卻連“我買給你”幾個字都說不出口。最低賤的身份,命都不是自己的,什么都是奢望,連心動的資格都沒有。 趙大玲見到長生黯淡的神色,心中一緊,知道他必是想多了,趕忙標榜自己,“真的,沒騙你。就我這張臉,哪還用得著那些霜啊粉啊的!” 長生張張嘴,想對她說不要妄自菲薄,想說你比我見過的所有女子都美好。但這些話還是沒有說出口。 不過,好在他沒說出來,因為他根本就誤解了趙大玲的意思。趙大玲繼續(xù)大言不慚道:“臉黑的才涂粉,一臉雀斑的才需要用胭脂蓋蓋。我這天生麗質(zhì)皮光水滑的,擦胭脂抹粉反而不好看?!?/br> 好吧,長生承認趙大玲說的是實情,但這種話不應該等著別人來說嗎?哪有自己嚷嚷出來的。 趙大玲沉浸在對自己的自吹自擂中,“你別看我穿著粗布衣裳,一身油煙子味兒,但是我自然啊,那句詩你聽過沒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f的就是我這樣的?!?/br> 長生咀嚼著這兩句詩,一時竟有些癡了,忽然又憶起她上次說過的一句話,不禁問她:“在下記得你上次還說過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趙大玲很高興他不再提剛才的事兒,隨口接道:“是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周敦頤的《愛蓮說》真的是道盡了蓮花的氣節(jié)風骨。” 長生喃喃念著,臉上生出敬慕之色,“周敦頤?此人文采卓絕,千古難見,在下妄讀詩書十數(shù)載,竟然不知此人?!?/br> 趙大玲這才想起來,自己一時高興,說禿嚕嘴了,這是一個架空的朝代,國號大周,跟自己知道的唐宋元明清都掛不上號。既然掛不上,就不會出現(xiàn)李白的詩句和周敦頤的《愛蓮說》,她趕緊往回拽,信口編了一個瞎話,“周敦頤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當時我還年幼,他來御史府看望我父親,正值六、七月份,池子里的蓮花開得正好,他便指著蓮花隨口說了幾句,我就記下來了?!?/br> 趙友貴一個御史府的仆役,竟然能有這么一位出口成章的朋友,怎么聽都覺得不對。好在長生也沒追究,只是一臉悵然,“沒想到當世竟有此等氣節(jié)高遠之士,若能見上一見,真乃畢生幸事?!?/br> 長生又想起一個困惑他多日的問題,“對了,當日得姑娘勸誡,榮辱有大是大非和個人得失之分,實乃當頭棒喝,我一直銘記于心。只是在下尚有幾點不明,還要請姑娘指教?!?/br> 趙大玲想了想,才想起來是長生剛來的時候,自己為了勸他活下去,曾說了一車的話,具體說了什么她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不外是鼓勵他放下個人榮辱,好好活下去。“不用說什么指教之類的話,你問吧,我要是還記得,就告訴你?!?/br> 長生思索道:“當日姑娘曾說,西楚霸王項羽在烏江自刎??墒鞘窌涊d,他當日渡過烏江回到江東,重整了兵力,并于次年帶領(lǐng)兵馬重渡烏江,在垓下大敗劉邦,建立了大楚,興國二百余年。為何后人說他‘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嘶,趙大玲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歷史是在這里分了岔兒。她腦子轉(zhuǎn)得跟風火輪一樣,玩兒命回想自己還對著長生胡說八道過什么。那日黃茂尋事,她勸長生時好像提到了越王勾踐、荊軻和韓信,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壞了,還有一個漏網(wǎng)的,文天祥。 果不其然,還沒等趙大玲想出托詞,長生已經(jīng)問了出來,“還有,文天祥是誰?如此義薄云天,碧血丹青之人,在下竟從未聽說過。姑娘說他是南宋人,南宋又是哪朝哪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句詩,在下也從未讀過。” 長生一臉期待地看著趙大玲。趙大玲撓撓腦袋,“這個啊,都是我爹告訴我的,當時我年紀小,可能是我記錯了。項羽沒死啊,真好真好,兵敗自殺多窩囊,不死就對了!南宋文天祥是我爹從話本子里看的,覺得有教育意義,就講給我了。話本子里的,都當不得真,你不用糾結(jié)哈!呦,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枕月閣了!”說完,趙大玲趕緊溜了,留下長生一人依舊滿面迷惑。 友貴家的一手捂著后腰,一手端著銅盆兒從里屋走出來,指著長生道:“別往灶里添那么多柴火,外院廚房的柴火一個月就兩擔,得省著點兒用。我就說你是個敗家子兒,那粥都煮沸了,還燒火干嘛?趕緊滅了!” 長生手忙腳亂地熄了灶里的火,惹得友貴家的頻頻搖頭,“架架棱棱,一看就是沒干過活兒的?!?/br> 友貴家的向里屋大吼一聲,“大柱子,起床!”,然后從另一個灶上舀了熱水到銅盆兒里。 身后傳來長生的聲音,“趙伯母,在下有一事相問?!?/br> 友貴家的琢磨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長生是有話要問她,“哦,問吧!” “尊夫趙世伯,是否學貫古今、飽覽群書?” 友貴家的一臉茫然,“說人話!” 長生只能重新遣詞用句,“大柱子的爹,是不是學問很大,念過很多的書?” “哦,你問那個死鬼啊!”友貴家的終于聽明白了,接著舀水,“字兒倒是認識幾個,能寫自己的名字咧!當年老爺還夸過他聰明呢,撿張紙片兒連蒙帶唬的也能弄明白個大概意思。我家大柱子就隨他爹,腦子機靈,會來事兒。不像大玲子,一腦子漿糊,要不然也不會丟了五小姐跟前二等丫頭的差事。” 友貴家的一扭頭見長生在那里發(fā)呆,揮手轟他,“這兒沒你事兒了,端碗粥拿兩個饅頭回柴房待著吧。趕緊把你的腿養(yǎng)好了,眼瞅著快過年了,到時候好多力氣活兒還等著你干呢。” 長生默默地回到柴房,找了一塊平整的木頭,用一個小鐵片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焙汀俺鲇倌喽蝗荆鍧i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倍嫉窨淘诹四景迳?,放在了枕頭與墻壁之間的鋪板上。他已經(jīng)存了好多塊這樣的木板,上面刻的都是趙大玲不經(jīng)意說出的詩句和那些對聯(lián),“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閑看門中月,思耕心上田?!薄詈笏掷锬弥菈K刻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钡哪景逑萑氤了?。 ☆、第29章 珍貴的擁有 一連幾天趙大玲都在研究那半盒茉莉香粉和那盒拇指大的胭脂。兩樣都是挺粗糙的貨色,茉莉香粉就是研磨沉淀過的米粉加上茉莉花粉做的,顏色不是白亮的而是灰蒙蒙的。那個胭脂膏顏色是烏突突的醬紅色,一點兒也不鮮亮。古代制作胭脂水粉的工藝僅限于研磨勾兌蒸煮,沒有經(jīng)過蒸餾提純,所以遠不如現(xiàn)代的純凈。 趙大玲前世時曾跟一個瘋狂熱愛diy化妝品的姑娘合租過一年公寓。那姑娘是學化學的,說市面上賣的化妝品里都有防腐劑添加劑,只有自己做得才放心,于是屋子里擺了很多的瓶瓶罐罐,做出來的成品還免費送給趙大玲使用。趙大玲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方法和配方。只是在這里要什么沒什么,又是大冬天的,花啊朵啊的都沒有,想diy出后世那種胭脂水粉還真不容易。 晚上友貴家的的給大柱子洗衣服,一邊洗一邊數(shù)落,“猴崽子,跑到哪個狗洞里蹭了這一身灰,好好的湛藍色的褲子都洗不出來了?!庇奄F家的使勁兒搓著褲子,“我跟你李嬸子約好了晚上一起玩幾圈兒牌的,若是手氣好贏幾個錢就給柱子做條新褲子,快過年了,咱家雖然窮,但怎么也不能讓柱子穿補丁褲子過年?!?/br> 趙大玲欣慰地看到友貴家的蔫頭耷腦了好些日子后,終于走出了雞蛋事件的陰影,又開始大嗓門嚷嚷,走路虎虎生風,又開始跟幾個老姐妹打牌嘮嗑。處在底層的人就這點兒好,韌性十足,經(jīng)得起摔打,天大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不會自尋煩惱。 趙大玲知道友貴家的腰還沒有好利索,擼起袖子來,“娘,我來洗,您找李嬸子她們玩去找吧?!?/br> “不用,這堿面兒燒手,你女娃家的,把手洗粗了就不好看了?!闭f著,友貴家的又抓起一小搓兒堿面放在褲腳處揉搓。 趙大玲腦海中靈光一閃,對啊,可以試試手工皂,這個材料簡單又好做。在這里,小姐們都是用澡豆來洗頭洗澡,富貴人家用的澡豆很金貴,加入了各種香料,有的還加了玉屑和珍珠粉。而對于趙大玲這樣的底層人士來說,平日里洗臉就用清水,洗頭洗澡用點兒皂角就不錯了。洗衣服一般都是用棒槌在井沿兒上敲打,實在臟的不行了就抓把堿面揉搓揉搓。在這個時空,缺少的就是最基礎(chǔ)的洗滌用品。 趙大玲興奮地在屋里轉(zhuǎn)了好幾圈,又不敢向友貴家的說明白,怕友貴家的說她異想天開。想了想,只能將柴房作為手工作坊進行試驗了。友貴家的前腳出去打牌,趙大玲后腳就溜進了柴房。 長生莫名其妙地看著趙大玲在柴房里忙乎。好在他一向沉默寡言,雖然覺得奇怪,也沒有開口相問。趙大玲在柴房里生了一堆火,將一個洗得里外干凈的瓦罐兒架在火上。她先用蒜杵將草木灰杵成細沫,然后把皂角、豬油和草木灰都放進瓦罐里。一扭頭看見長生好奇地眼神,現(xiàn)成的免費勞動力不用白不用,便將一把長柄的木勺遞給他,“幫我攪一下,要順著一個方向慢慢地攪,不要讓里面的東西濺出來?!?/br> 長生聽話地接過木勺,修長的手指捏著木勺上端攪動著瓦罐里的不明物質(zhì)。他并不是像一般人攪和東西那樣只轉(zhuǎn)動手腕,而是腕部不動,以手臂的動作均勻畫圈兒,那架勢,猛一看就跟在硯臺里磨墨似的,分外養(yǎng)眼好看。 不一會兒皂角和豬油化開了,熱氣自瓦罐中升騰起來。趙大玲趁友貴家的在屋外晾洗完的衣服,從柜子里拿出了友貴家的珍藏的半罐兒蜂蜜和一小包干桂花。這可是家里難得的奢侈品,還是老夫人壽宴時賞給外院廚房的,友貴家的舍不得吃,一直留著。趙大玲也覺得挺可惜,但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于是狠狠心舀了一大勺蜂蜜放進瓦罐里,又倒進去半包干桂花。 蜂蜜和桂花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柴房,讓一向冰冷的柴房有了種溫暖香甜的氣息。長生盡職盡責地攪著瓦罐里粘稠的糊狀物質(zhì),長柄木勺劃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瓦罐里的東西咕嘟咕嘟地冒出小泡泡兒,長生舀起一點兒伸向趙大玲,“差不多了,你嘗嘗?!?/br> 趙大玲笑彎了腰,“這可不是吃的。” 長生挑了挑眉毛,疑惑地看看趙大玲,又伸頭看向瓦罐里的糊糊,一向清冷的臉上忽然生動起來,呆萌得可愛。 趙大玲墊著布將瓦罐從火上取下來,將里面的糊糊倒進杯口那么大的木頭模子里。那個木頭模子是友貴家的過年時用來做蒸餅的,做工很粗糙,底部雕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福”字。趙大玲一邊倒一邊囑咐長生,“我一會兒把這個模子洗干凈了放回去,你可千萬別在我娘面前說漏了,要是讓我娘知道我拿模子做這個,她非罵死我不可?!?/br> 長生點點頭,表示自己會守口如瓶。趙大玲把瓦罐放回到火上,讓長生接著攪,等模子里的冷卻凝固住了就扣出來,再將糊糊倒進去做下一個。 原料不多,一共就做了兩個半。成品有些粗糙,但是卻是貨真價實的手工香皂。香皂是半透明的,因為加了蜂蜜,所以呈淺淺的琥珀色,里面嵌著一朵朵金燦燦的桂花,散發(fā)著蜂蜜和桂花的香味兒,一面是光滑的,一面還有一朵凸出來的牡丹花。雖然上面草木灰黑點兒有些礙眼,但總體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趙大玲很高興,趕忙打來一盆熱水,讓長生試用。她讓長生用水浸濕了手,然后將那半塊兒香皂放進長生的手心,“揉搓一下,就會起泡泡兒?!?/br> 長生依言搓了搓,果真那糕餅一樣的東西被揉搓出白色的泡沫來,再將手放進水里將泡沫沖掉,手就洗得異常干凈了,指間還留著蜂蜜桂花的香味兒?!斑@是什么?”長生輕聲問。 “這個呀,叫做香皂。用不同的原料,可以達到不同的效果,比如說這個里面加了蜂蜜和桂花的,可以滋潤美白。現(xiàn)在我手頭原料少,只能做成這樣,到了夏天,就可以把各種鮮花的花瓣兒放進去,做成各色各樣的香皂。怎么樣,是不是比皂角和澡豆都好用?!?/br> 長生舉起自己的手就著火光細看,點頭肯定道:“嗯,洗得很干凈,皮膚很光滑,也沒有緊繃的感覺?!?/br> 火光下他的手指修長,皮膚白得晶瑩剔透,指骨玲瓏秀美,指節(jié)突出卻不粗大。作為資深手控,趙大玲沒出息地咽咽口水,掉過頭不敢再看。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滅了火,將那半塊留給長生,“洗頭發(fā),洗澡都可以用。不早了,你睡吧,我也要回去了?!?/br> 黑暗中,長生躺在鋪板上摩挲著手指,指間滑滑的,一股甜香的蜂蜜桂花味道。借著月光,他將那半塊兒香皂仔細地包起來,放在枕頭底下。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一無所有,而此刻,他終于又有了屬于自己的東西。他一直用的拐杖和這個叫做香皂的皂塊兒都是她送給他的,比他曾經(jīng)擁有的任何東西都更加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