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著看人的當(dāng)口，方才戰(zhàn)死的朝廷軍已經(jīng)被利索收了尸，該埋的埋，該給家里捎信物的捎信物，干凈整理好，所有人就等著皇上指示了。

    天是徹底黑了下來，一抬頭竟然能看見冬日的天空現(xiàn)了一點星子，方才數(shù)萬人一齊聚在這里的熱氣不見了，剩下的騎兵安靜站好沒有聲音，轉(zhuǎn)瞬這里就能聽見路邊的猛禽嚎叫聲，皇帝猶自像個石雕一樣站在最前方，沈宗正不得不開口，“皇上，戰(zhàn)場容易吸引虎狼來?！?/br>
    “走。”皇帝揮手，眾人開始移動，他這時候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抬頭朝馬車?yán)锟慈?，馬車的窗簾沒有撩開，門簾也沒有撩開，里面一點聲息都沒有。

    皇帝打馬往馬車旁走了幾步，挨近馬車察覺里面有兩個聲息，他叫了沈宗正一聲，沈宗正在前方?jīng)]有聽見，馬車?yán)锩婺苈犚娐曇?，然窗簾紋絲不動。

    他臉色一沉，拍了馬屁股一記跑前面去了。

    萬九千余騎兵走起來也能排出二里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慘淡的月亮都上來了，皇帝才下令扎營休息。

    穆清一直坐在馬車?yán)铮矍袄鲜且胺蛐乜诓逯薮蟮蔫F箭一臉慘白被皇帝扔地上的樣子，即便聽見皇帝在馬車外說話，然一時半會也想不出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遂就一直安靜坐著。野夫被射了個對穿，大約是活不成了，穆清咬牙忍住眼里的眼淚生怕叫同行的嬤嬤看見，別過臉將自己窩在角落里，腦里吱嗡亂響。他總是異常沉默，話不多，可每回她說什么他就一定能做好，他兩剛從宮里出來時候她對于吃飯穿衣之類一竅不通，他那么個頂天立地的樣，卻總是一言不發(fā)同老嬤子學(xué)那些個淘米洗菜灑掃屋子洗衣服的事情，兩年里，她以為他已經(jīng)是比血親還要親的親人了，三天前她還望著能早點離開他，三天后卻是要永遠(yuǎn)離開再不能相見了，穆清忍了半天，還是在黑里無聲掉眼淚，她生怕皇帝中途長馬車來，卻是走了一路他再沒靠近馬車說話也沒進(jìn)馬車。

    等察覺隊伍停下來，在馬車?yán)镒税胩?，穆清終還是將馬車簾子撩起來，外面火光竄天，士兵們已經(jīng)將火升了起來。

    天寒地凍，四周荒涼，夜里不適合趕路，士兵們將火升的格外大照的四周亮成一片，穆清將簾子撩了個半撩將臉稍微往暗里藏了藏，她怕皇帝看見她的臉不高興，遂就一直沒從馬車上下來。

    和她一起的嬤嬤早就被嚴(yán)五兒叫下車去張羅就寢的事，她一個人坐在馬車邊兒上，四處尋找皇帝的身影，找了半天好容易才找見，他正和一堆士兵坐在火堆旁也不知在說什么，穆清看他半天，他一直沒有抬眼。

    周圍士兵自覺與她保持距離，馬車上的嬤嬤也不在，嚴(yán)五兒因為皇上就寢的事忙前忙后，穆清垂下眼往馬車?yán)锩孀俗?，正要將簾子放下，卻是那嬤嬤來了。

    “娘娘，熱水已經(jīng)燒好了，你下來擦洗擦洗罷?！?/br>
    穆清探出身來從馬車上下來，不遠(yuǎn)處皇上就寢的帳子已經(jīng)搭好，她跟著那嬤嬤走了幾步才看見皇帝朝這方看了一眼復(fù)又那么坐著同士兵說話，穆清抿嘴進(jìn)了帳篷。

    嚴(yán)五兒不虧是嚴(yán)大總管，半夜里在野外也給皇帝弄了頂華麗的闊氣的帳子豎著，穆清一進(jìn)去竟然看見當(dāng)帳子中間放了一只大木桶，不時還有出出進(jìn)進(jìn)的士兵往里倒熱水。

    總算是收拾出了個能住的地方，嚴(yán)五兒看著帳子心滿意足，今天冷不丁就遭遇了一場大戰(zhàn)，他自己伏在馬肚子下面愣是沒敢抬頭，盤著馬背的手腳險些被人砍掉，死里逃生之后只盼著皇上能將那些蠻子給打回去，遂很是盡心盡力的張羅了一番，這會兒那木桶里的熱水眼看要滿上，嚴(yán)五兒忙不迭的跑去叫皇上。

    “皇上，洗澡水燒好了?！眹?yán)五兒道一句。

    “讓靜妃先洗。”皇帝手里捏著一根枯草道一句，嚴(yán)五兒聽著覺著皇上心情仿佛是不那么美麗，心下想了想，皇上定然是因為傍晚的那一場大亂而不痛快，嚴(yán)五兒忖度半天，洗個熱水澡大約皇上心情能痛快了，遂道“皇上，只有一桶熱水，要不你和靜妃一起……”他話沒說完，皇帝撿了個燒了半截的木棍照頭扔過來，“滾去伺候她洗澡?！?/br>
    嚴(yán)五兒聞著自己頭上燎出來的糊味抱著腦袋再沒言語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皇帝帳子里，心里將皇帝罵了個翻天站在帳子背面將頭臉收拾齊整才進(jìn)去叫靜妃先洗，即便皇上混賬，他是皇上的頭臉不是，當(dāng)然不能叫旁人看見自己的狼狽，嚴(yán)五兒扒掉頭上的焦頭發(fā)挺直腰指揮倒水的兵士往出走。

    那嬤嬤伺候穆清洗了一番，不多時外間就端進(jìn)來吃食，穆清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喝了點羊奶子發(fā)還沒干就上床躺下。

    外面人聲漸漸小了下來，穆清面朝里躺在床上，不多時毛氈門簾就被掀開，牛油燈一閃，進(jìn)來的人就已經(jīng)上床來貼著穆清躺下。

    穆清躺的直直沒動彈，察覺身后人一嘴的酒氣，默了好長時間終于翻過身，皇帝閉眼側(cè)躺著，也不知一動不動。

    “吃東西了么?！蹦虑彘_口，已經(jīng)到了半夜，賬外起了大風(fēng)，她的聲音險些要聽不見。

    皇帝躺著沒動彈，穆清灰心想要轉(zhuǎn)過去重新閉眼，她將將失了一個比血親還要親的人，這世上本沒有幾個一腔子真心對旁人的人，她將將失去了那么一個，無關(guān)乎其它，從人之根本上來說都是叫人悲傷的，怕他多想本就強忍了沒有落淚，這會兒他卻是一心的是個置氣的模樣，大約他也是從根兒上不理解這樣的感情，穆清開口說話時給自己找了個這樣的理由，然后開口，開口他不回話，便也不愿意再問，就要轉(zhuǎn)過身去，臨動作了，心下終究不忍落，再跟自己說一聲，他不理解不知道那樣的情感，然后伸手去觸一下皇帝，“大半天沒吃，要是光喝酒了就下去吃點再睡。”她低聲說一句近乎說了悄悄話，語調(diào)低沉發(fā)磁語氣溫柔，指尖扣了扣皇帝胸膛，皇帝沒穿上衣，心下被扣的幾激靈。

    “吃了?！被实刍匾痪洌粚⒀劬Ρ犻_，穆清猝不及防還是兩眼大睜半仰頭看他的姿勢，發(fā)紅的眼眶就叫皇帝全看了去。

    第87章 誰哭

    一時之間也做不出要將頭臉再轉(zhuǎn)回去的舉動，只能望著帳里燈熄皇帝看不見，遂就僵著臉垂下眼皮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帳外四周有兵士立著火把把守，不遠(yuǎn)處值夜的士兵旁火堆映天，遂帳子里只是昏暗，還未暗到伸手不見五指地步，皇帝一睜眼，入眼便是腫成兩泡的眼睛。她長了一雙大眼，稍微有點淚意就鼻頭眼眶都發(fā)紅，合著那雙眼睛仿佛整個臉泰半都發(fā)了紅癥，今日下午他想要去馬車那里看看她有沒有受驚，走近了只聽見她哽的氣要喘不上來，遂拍馬就走，這會兒那雙眼睛依舊發(fā)紅，顯見著是哭了好一陣子。

    皇帝原本激靈的心重新裝回腔子里，他總是困惑于為什么他總覺著天底下他就只能是她，她卻是心下裝了那許多人，父母兄弟，叔伯姊妹，甚至還有那許多不相干的人，哪怕是倦勤殿的一個老嬤子，她仿佛都能裝進(jìn)心里去。

    因為這，皇帝覺得不公平，也覺得嚴(yán)五兒常說他不像個正常人是錯的，應(yīng)該是她不像正常人才對，你看吧，我周圍從來沒有一個人是這樣的，她不是個正常人。

    皇帝心下這樣道一句，重新將眼睛閉上，也沒有再說話的欲望，只是將嘴角抿緊。他下午還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怎的她總是為別人擔(dān)心別人哭，皇帝憤憤，終究是長了四五年，再不能像以往在昭陽殿里那樣有什么想說的就同她嚷嚷將她氣的渾身發(fā)抖他才覺得好。眼下他做不出氣的她渾身發(fā)抖的舉動，大約她也再不會因為什么事而生大氣，念及此，皇帝因為這點也開始憤憤，因為穆清再不會同他大發(fā)脾氣摔碟子扔著氣急了還要啐他罵他而再度不想說話。

    他閉眼躺著半天沒動靜，穆清原本以為他看見她哭過以后該是要說點什么的，結(jié)果沒有，悄悄將眼皮抬起，借著帳外的光看他臉。他雙眼隱在深深的眼窩里只露著兩排睫毛，喝了酒的緣故額上臉上發(fā)紅，兩眉張著臉上看不出什么異常，只是嘴角抿出一條線仿佛個小孩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強裝大人狀若無事，只自己跟自己較勁心下郁悶。

    穆清叫一聲“皇上?！?/br>
    皇帝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依舊那么躺著，穆清心下嘆息，“緝熙啊，你怎么了？”她低語，將自己往皇帝跟前靠靠。他一身鎧甲昂首坐在戰(zhàn)馬上，白鎧黑馬紅纓子，兩只眼睛黑亮黑亮男兒氣井噴，意氣風(fēng)發(fā)睥睨天下仿佛誰都看不進(jìn)眼里，來誰殺誰，鐵水澆筑的人一樣，這會兒卻是這個樣，只進(jìn)了個帳子仿佛變了個人，只在她跟前這樣，穆清稍微有些心悸，然也多少因為他的不通人理而有些頭疼惱恨，尤其在今天野夫走了之后。

    “沒怎么，睡吧。”皇帝閉著眼睛甕甕說幾個字。

    “你在生氣。”穆清耐著性子又說了一句。

    “我沒有?！被实鄣酪痪洹?/br>
    馬車?yán)镱嶔ち舜蟀肴?，中間經(jīng)歷了一場血戰(zhàn)后又傷神傷心，穆清已經(jīng)累極，皇帝不愿意說，于是她也閉眼翻過身去索性想要睡覺，那會腦里全是野夫中箭樣子，這會兒因為這人那副樣野夫的影子沖淡許多，然也才短短幾天里母親也走了，野夫也走了，穆清終究是睡不著，腦里亂糟糟一團，野夫出了好歹她受的沖擊仿佛是比母親走了還要大，畢竟野夫也像是一腳踩地一腳頂天的人，怎么能輕易就這么沒了呢。

    穆清翻身躺著沒說話，帳里轉(zhuǎn)瞬間安靜下來，偶爾能聽見帳外大風(fēng)順了士兵言語聲過來，趁的帳里愈發(fā)沉寂。

    就那么躺半天，穆清竟是迷迷糊糊睡過去，然睡過去之后腦里噩夢紛紛，仿佛魑魅魍魎全找她來了，一團黑霧里最后冒出來的便是野夫當(dāng)胸一支兒臂粗細(xì)黑鐵箭從馬車頂上翻下來與她打了照面張嘴喚了她的名。

    “野夫，你還活著……野夫……”穆清囈語，最后驚叫一聲猛的睜眼，她一只手伸在半空是個抓人的姿勢，一時半會從夢里出不來，穆清怔怔看著自己手，卻是猛地帳外響了一股風(fēng)聲，涼州的北風(fēng)能吹起席大的石頭，那股子風(fēng)聲瞬間將她驚醒，將自己手將將要放回被里，卻是冷不丁被床腳的黑影子嚇得大叫。

    “是我?！彼龔堊旒饨?，那坐在床腳的黑影子沉沉說兩個字，穆清這才看見他兩只眼睛在暗里發(fā)亮，眼里清明不見一絲睡意，也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長時間。

    “怎么不睡?！焙韲蹈蓾?，心下還是一通亂跳，穆清問皇帝一句，也半坐起身。

    她將將坐起身，原本坐在床腳的人卻是猛地一把將她搡在床上躺下，穆清被摔得一陣頭暈，真是忍不住要發(fā)脾氣了，但聽他甕甕又喝幾個字“躺著別亂動?！?/br>
    穆清這時候無比懷念她在宮里裝瘋賣傻橫行的樣子，簡直想立刻同這人干上一架照著那嘴臉最好能來上幾巴掌，她氣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補幾個字“外面冷?！?/br>
    于是那快要勃發(fā)的怒氣便成個無處著落不能發(fā)的樣，穆清憋得一陣胸疼，閉上眼一把將被子拉起來蓋在頭臉上，皇帝一打岔之后，她噩夢里快要跳出來的心開始放緩。

    她作了噩夢，夢見野夫瀕死的樣子，睜眼又遇上皇帝陰陽怪氣，因為她知道他的脾氣，他的陰陽怪氣仿佛是不能責(zé)怪了，可不罵出來自己著實被搡的生氣，遂借著這股子怒氣將頭臉全蒙住，也望著蒙住自己方才脫口叫了野夫的名字，希望他不要聽見，也不要掀被子，最好能出去，穆清暗自心道。

    皇帝在床腳眼看著這女人將頭臉用被子蒙住，一時之間真是要氣死，伸手去掀被子，一掀沒掀開，皇帝簡直要咬牙切齒起來。

    “別以為你蒙著被子我就沒聽見你叫了那野種的名字?！被实坶_口，察覺手底下的被子一松然后又是一緊，真是想要一把將被子掀開照著那腦袋來上一下。

    “我聽見了，你蒙著被子也沒用。”皇帝憤憤又道一句，聲音大了起來，帳外的士兵幾個移步也不知是想要進(jìn)來看看情況還是想要避開。

    被子底下依舊沒有聲息，皇帝惱恨，又推被下的人一把，看她蒙著被子裝死一動也不動，氣極反笑，今夜看來是睡不成了，皇帝惡狠狠發(fā)誓。

    穆清屏氣已經(jīng)將自己憋出了一層的汗，她原本借著生氣將頭臉蓋住還真是想要借著生氣掩住她在睡夢里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望著他不要發(fā)現(xiàn)，卻是他不光聽見她叫了野夫的名，竟然連她沒有被摔生氣只是想要將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混過去都發(fā)現(xiàn)了。

    原本就不知如何面對，他說出來之后心下一驚只將被子扥的更緊，扥著被子半天，覺出自己這樣子有些好笑，又因為自己這個樣子傷心生氣，我小心翼翼掩著自己只是怕你生氣，你卻是一通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照著你自己的世界活，仿佛我叫了野夫的名就失了婦德一樣，也叫我自己要覺得自己失了婦德，你怎么也不顧及我，穆清驀地就生出了這樣的委屈，加之野夫的事，一時間也再不忍著自己，只徑自眼眶發(fā)紅。

    皇帝一個人在床腳坐了好長時間，什么都沒等來只等來她在睡夢里叫了別個男人的名字，一時之間就是咬牙切齒，被子底下的人猶自蒙頭不出來，他再是忍不住，一把將被子掀開，卻是掀開之后一愣，躺著的人兩眼發(fā)紅眼淚成道的流。

    “我沒哭你哭什么？！”皇帝擰眉喝一聲。

    “你小點聲?！蹦虑宄槌橐埠然实垡宦?。

    她眼眶鼻頭嘴唇都發(fā)紅，帳里昏暗，然借著外面的火光皇帝還是看她兩鬢都要給哭濕了，真是，真是，真是莫名其妙，想倒打一耙還是怎么著。

    帳外的士兵這回是徹底往遠(yuǎn)處避開了，他們方才仿佛是聽見靜妃罵了皇上。

    “別哭了?！被实鄣偷陀趾纫宦?，原本是坐在床腳，可躺著的這女人就那么睜著眼睛流眼淚，一會又將眼睛閉上只眼淚四流，仿佛是委屈的不成樣子，也不見說話，就那么哭，皇帝在床腳坐不住了，躬身往前爬了兩步，湊在仰臉啜泣的人跟前那么說一句。

    “我都沒哭，你哭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誰因為旁的男人哭了一晚上，睡夢里還在叫別的男人名字，你不知道你是誰的？你還委屈上了？”他絮絮叨叨說這么幾句，嘴里的酒氣一個勁的往外，穆清別過臉想要翻身，眼淚一流出來仿佛是抑制不住，傍晚時分看見野夫那個樣子她也顧及了皇帝臉面和靜妃臉面，這會兒終于不用壓著自己，那眼淚便就一個勁的往出冒，她自己攔都攔不住。

    皇帝一把將要翻身的人壓住，“不準(zhǔn)哭?！彼f，間或夾雜了對野夫一通野種要碎尸萬段之類的謾罵，穆猶自掉眼淚，淚眼模糊看他罵人，連氣帶傷心，眼淚哪里能止住。

    皇帝終于是安靜下來，半天了他伸手將穆清抱起，穆清一通的板他也將人困在懷里，摁著她板著不讓他抱的手腳包進(jìn)被里，皇帝說“他沒死，死不了。”

    皇帝對野夫一通的謾罵，穆清眼下一丁點都不愿意挨著他，卻是乍聞他這樣說，不由抬頭看他。

    “他死不了，別哭了?！被实塾猜曊f，看他出聲懷里人果然停止了抽噎氣的胸口發(fā)疼。

    “真的？”

    “……嗯。”

    “我想哭便哭了，你想哭也哭啊，做什么非要說該哭的人是你?！蹦虑宄槌榇畲畹恼f一聲，說一句之后垂頭裝死。

    “……劉穆清！蕭穆清……不要得寸進(jìn)尺！”皇帝梗著嗓子擠出一句。

    第88章 回京

    雖則方才大著膽子說了那么一句，然察覺他胸膛起伏猶自還是個生氣的不得了的樣子，穆清悄悄將淚水?dāng)苛?。她本不是個愿意掉眼淚的人，那時候先帝還在的時候她是靜妃，人前頭發(fā)絲都不會亂一點哪里還會哭，出宮兩年里即便用了蟾織喝了易容散將身體弄的險些從內(nèi)里潰爛她也鮮少哭，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人交易四處躲藏也沒覺出多少難來，只自從城墻上掉下去之后就仿佛是要將過去沒哭過的歲月都給補回來，她總?cè)滩蛔∫粞蹨I。

    掉了眼淚仿佛就是將自己軟弱無力的一面示人了，她近半年來老是這樣，細(xì)細(xì)想來，竟是連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只要皇帝在，哪怕他不在身邊在近旁的哪一處，她也是但凡有心下裝不了的就掉眼淚。眼淚仿佛成了她的武器一樣，對著皇帝老是哭，大約心下也是知道他是要毫無辦法的。

    穆清猛然驚覺，自己怎的成了個這，她心下羞愧，眼里的濕意還沒褪去又添了點，羞愧的又要掉眼淚的當(dāng)口連忙忍住了，恨不能將自己臉來一下把那股濕意給打散，怎的老是這樣，又不是水做的，該是要端莊自持，再不能老是哭哭啼啼，她心里這樣道，好容易將眼底的濕意褪干凈然后冷靜下來。

    穆清心下來來回回跟自己撕扯，皇帝不知怎的也沒有說話，只是將人揣在懷里安靜坐著，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遠(yuǎn)處還能聽見狼嚎，帳外北風(fēng)也大作，樹枝碰撞飛沙走石還有當(dāng)值士兵的咳嗽聲，外面各種聲音鬧成一團，帳里卻是無聲，紛亂里竟然有了點安寧，也不知怎的，方才皇帝還是憤憤模樣，這會兒卻也像是平靜下來。

    穆清伏在皇帝胸前，心下想跟皇帝說說野夫，說說他不在的時候她和野夫的生活，卻是又覺得她要是說起野夫這帳子該是能被拆掉，鼓了所有勇氣開口“野夫待我情同手足，雖然沒有血脈相通，卻已經(jīng)是父母兄弟一樣的親人了?！彼f一句，算是同他解釋一下，她從我跟皇帝說起野夫，上一回野夫闖進(jìn)宮里來她也沒跟皇帝解釋，知道解釋什么他也是聽不進(jìn)去，只是今日好像非是要說上一句。

    她話音一落，果然身前的人肌rou一緊，穆清抬頭，皇帝垂眼正瞪著她，穆清不知道皇帝是心底里連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不了，還以為解釋那么一句能將方才的情況給說清楚了，誰料想皇帝看起來仿佛又要發(fā)脾氣，胸膛起伏開始出大氣，穆清真是要被這人乍起乍落的脾氣弄的要發(fā)瘋，閉嘴再不想說一句話。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皇帝慢慢蹦出這幾個字，也是氣的腦仁疼，按耐住想要剖開這女人腦袋的想法，只困了人的胳膊用力。

    他說什么，穆清都不愿意再開口，還指望這人能理解別人能通通情理，看來這輩子是不可能，穆清心下這樣認(rèn)定，無論如何都不說話，眼看再這樣鬧下去天都要亮了，又帶了哭聲說“你睡不睡，我頭疼腰疼?！?/br>
    干什么要忍著自己，想哭便哭了，不想哭不是也能哭么，就算掉眼淚形同耍無賴一樣又有什么干系，橫豎別人不知道。

    穆清一說完，皇帝瞪著眼睛不出聲，莫名其妙這又因為什么要哭，他本想問一句，看她垂著腦袋眼睫發(fā)濕下一瞬眼淚又要四流，一腔子郁氣發(fā)不出來只將人囫圇倒，“睡吧?！彼麗灺暤酪痪洹?/br>
    穆清安穩(wěn)躺下，蜷在皇帝懷里閉上眼睛，果然掉眼淚還是好使，心下羞愧的同時還要掩住發(fā)現(xiàn)新世界一樣的心情，穆清將自己往皇帝懷里更鉆了鉆，除卻了自己糾結(jié)的心，還因為看見自己掉眼淚而悶聲悶氣忍住脾氣不發(fā)的皇帝心下發(fā)軟。

    也不盡然是個胡攪蠻纏鋼鐵叉子一樣的人，也不像是天家站在最頂端擁有偌大后宮的人，一忽兒氣的人要發(fā)瘋，一忽兒又叫人心下發(fā)軟，真是個不像樣的人，穆清心道，自己好像也不像話，她勉力壓住要起變化的表情鎮(zhèn)定躺好，想要睜眼看他一下，又覺著那樣怎的像個無腦小女兒家，遂就忍住。

    皇帝側(cè)身躺著，本因為聽穆清說起與野夫情同手足之類的話而氣炸，這會兒見她又像個麻線繩子一樣纏在自己身上，還罕見的手腳一起貼在他身側(cè)，他忍不住將她貼著他身體的手臂拉過來環(huán)著自己她也乖乖沒動，怎的突然就這么乖了，心下狐疑，然那氣卻是自動沒了。

    身體像個紙片子，只眼睫翹起嘴唇發(fā)紅多了一點精致，皇帝垂眼看穆清，伏在他身前的人轉(zhuǎn)瞬間像個貓兒樣乖順，微溫的身體貼在他身上有說不出的舒暢感，于是先前積著的所有瞬間一掃而光，要是能只是他一個人的就好了?；实畚⑽⑦€是遺憾，卻是伸手去捂這氣人的女人后腰，“腰暖和了么?！彼驼Z。

    “沒有，須得一直捂著。”穆清道。

    “膽大包天，讓朕堂堂一國皇帝不睡覺伺候你不成?！?/br>
    “腰疼，要捂著。”

    “哼?！被实劾浜?，暗里的臉上扯了一點笑。

    室里再沒有聲息，北風(fēng)打著旋兒想要掀起帳子，卻是連簾子都沒有掀起來，遂那一室的溫暖一丁點都沒有泄出來，將帳里的人睡了個通身暖和。

    回京的路途遙遠(yuǎn)，經(jīng)了這一場激戰(zhàn)之后一路再沒有紛亂，契丹最靠中原燕云兩州，皇帝一行從涼州出來經(jīng)代州云州入了京，契丹不知怎的卻是沒有出兵，金在更北方，西夏定然還是在觀望，八日后，皇帝一行安然入了京。

    此時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至此而雪盛，幾乎是隔幾日下一場雪，上一回雪還沒化，下一回雪又是厚厚一層，整個京里都籠在一片白里，滿世界都是冰天雪地，朝堂上也是冰天雪地幾近要維持不下去，皇帝終于回來了。

    西南大理方太子唯禎挑起的戰(zhàn)事還在繼續(xù)，南方不若北方依舊是溫暖潮濕，然糧草要從北方運過去，涼州還要收藩，一北一南朝廷軍戰(zhàn)線拉得太長，帶兵出戰(zhàn)大理的呼延贊已經(jīng)戰(zhàn)死有十余日，數(shù)十萬大軍無主帥，眾人急等著皇上指配一個主帥去西南。

    皇帝一來就要解決這個問題，上了一個月沒有皇上的早朝眾臣心里早已經(jīng)慌亂不成形，大理方不斷北進(jìn)，此時已經(jīng)不是朝廷與屬國的戰(zhàn)爭，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太子唯禎打著匡扶大宋正統(tǒng)的大旗在南邊民間行事，傳位傳嫡這是祖宗規(guī)矩，五皇子血洗皇宮以及太子黨一事被傳得沸沸揚揚眼看要收拾不住，已經(jīng)有不少民間戲文傳唱當(dāng)今皇帝暴戾殺父弒兄不是正統(tǒng)繼位，一幫不明所以的百姓跟著動搖，太子唯禎借機招賢納士，韓應(yīng)麟近些時日因為這焦頭爛額。

    今日早朝期間終于上面的龍椅不是空蕩蕩了，眾臣心里安定下來，皇上昨日夜里抵京，眾臣連夜將近些時日擱置的問題都遞了折子，皇帝看到天亮，上早朝時候已經(jīng)心下有數(shù)，這一個早朝從卯時上到午間，西南主帥問題還沒有解決。

    皇帝上位兩年，從先帝手里接下來一個內(nèi)里幾近要散只外表是個龐然大物的空架子，民生，國力，兵力，軟的無形狀提不起來，他一上來便從內(nèi)里開始夯實天下，先將百姓這一塊往實了安置，朝廷腐朽規(guī)制也開始整頓，然兩年時間不足以讓他弄起一批能帶兵的將軍。

    皇帝親自上過戰(zhàn)場，知道主帥在一場戰(zhàn)爭中起的作用，況且數(shù)十萬士兵的命要交給主帥，他能信得過的人都在各個關(guān)口駐扎守著西夏，遼金，挑來挑去朝中竟然挑不出一個能派去西南的武將。

    也不是真的挑不上一個能帶兵的人，只是皇帝聽聞唯禎在南邊行事想要找個能將南邊徹徹底底處理干凈的人，最好能將那唯禎生擒了剁碎喂狗，遂這一個人選挑起來就格外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