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你怎么遁入空門了? 然而話到嘴邊,幾番哽咽,卻只能流著淚心疼道:“……你怎么變得,這般瘦了?!?/br> 文煥之應(yīng)該出家不久,頭頂還沒有燙上戒疤。 當(dāng)曾經(jīng)愛而不得的女子流著眼淚站在自己的面前時,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微微側(cè)身避開她的臉,裝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合十施禮:“阿彌陀佛,貧僧法號釋空,施主認(rèn)錯人了?!?/br> 認(rèn)錯?怎么可能認(rèn)錯。 曾經(jīng)名噪長安的少年英才,打馬長安時,瓊林宴會時,他那朗風(fēng)霽月般的身姿早就印入她的骨髓。因jiejie的死,她也曾恨過怨過、遷怒過他,他都默默承受,一如既往的暗中照料她,這份情,她怎會不感動? 他若不是秦寬的外甥,她若生在普通人家,他們也許早就…… 涂纓嘴唇顫抖,望著面前這個穿著灰布僧袍的男人,只覺得胸口仿佛壓著千斤巨石,疼的無法呼吸。 正巧住持來了,涂靈簪只好將meimei勸回來,讓她平復(fù)平復(fù)心情。 正午,涂靈簪一行人在寺中用了齋飯。涂纓幾乎食不下咽,心不在焉的扒了兩口,飯都還沒咽下,只望著庭院中那人挑水掃地的身影發(fā)呆,默默以淚洗面。 涂纓一邊哭一邊打嗝,涂靈簪只好放下筷子給meimei順氣,柔聲安慰道:“別哭了阿纓,小心噎著?!?/br> “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淚水擦了一行又一行,就如同涂纓心中淌不盡的相思。她的倔強(qiáng),她的矜持,在那個遁入空門的男人面前都成了莫大的諷刺。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涂靈簪一邊給meimei順氣,一邊手忙腳亂的給她擦眼淚。李扶搖便夾了菜,親手喂到她嘴邊。 涂靈簪嘆了口氣,就著李扶搖的手吃了幾口菜,這才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阿纓跟我娘一樣,愛哭。” 臨行前,李扶搖看了看哭腫了雙眼的涂纓,思忖片刻,走到住持身邊耳語了幾句。住持會意,便朝一旁打水的文煥之道:“釋空,你送這幾位施主下山去罷。” 文煥之放下?lián)?,波瀾不驚的合十道:“是?!?/br> 自始至終,沒有看涂纓一眼。 下山的小道建在竹林之中,間或聽聞幾聲鳥語,以及涂纓壓抑的抽噎聲。 李扶搖瞥了文煥之一眼,喚道:“文御史?!?/br> “陛下,小僧只是個出家人,不是御史大夫。”文煥之捏著念珠,眼也不抬。 “隨你?!崩罘鰮u拉著涂靈簪扶手而行,漫不經(jīng)心道:“你也曾鮮衣怒馬,打馬長安,如今為何要選擇青燈古佛,遁入空門?” 文煥之念了聲‘阿彌陀佛’:“家母已故,孑然一身,罪孽深重,因而皈依我佛?!?/br> “孑然一身?”涂靈簪瞄了meimei一眼,忍不住問道:“你當(dāng)真沒有牽掛之人?” 文煥之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雙唇緊抿,滾著念珠不作答。 涂靈簪還要說些什么,卻忽聽見竹林中起了一陣涼風(fēng),竹葉簌簌落下。她敏銳的察覺到一絲危機(jī),剛開口說了句‘小心’,便被李扶搖拉進(jìn)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將涂靈簪死死的護(hù)在懷中,旋身一轉(zhuǎn),一只閃著寒光的飛鏢便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割斷了鬢邊的一縷青絲。 李淮的人? 來不及細(xì)思,第二、三只飛鏢接連射出,竟是直直射向涂纓的面門! 霍成功和烏鴉都以為刺客是沖著李扶搖和涂靈簪來的,故而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誰也不曾想到,躲在暗處的殺手竟然將矛頭對準(zhǔn)了無辜的涂纓。 烏鴉眼疾手快,只來得及打落前兩只支飛鏢。 那一瞬時間仿佛凝固,涂靈簪不顧一切的伸長手,也沒來得及阻止第三只飛鏢朝meimei刺去。 千鈞一發(fā)之刻,一個灰色的身影猛地沖過來,將涂纓壓倒在地。那支鏢擦著涂纓的發(fā)髻,釘入身后的竹竿上,震得竹葉簌簌落下。 “阿纓!沒事罷?!狈磻?yīng)過來的涂靈簪趕緊奔過去,將meimei從地上拉起來。 文煥之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過,滴落塵埃。 涂靈簪感激的朝文煥之道:“多謝文大人。” 涂纓被嚇得閉了氣,好半響才哇得哭出聲來,拉著坐在地上的文煥之顫聲道:“文大人!我不要你出家了,你跟我回家!” 文煥之拍拍僧袍站起來,抿唇不語。他低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驚慌。 涂纓顧不得大家閨秀的形象了,哭著質(zhì)問:“你為何不看我?” 文煥之攥著念珠,低聲道:“非禮勿視。” 涂纓:“那你剛剛為何要救我,為何要哭?” 文煥之無法回答,只好朝李扶搖雙手合十,“陛下,沿著小路一直走便到山下。貧僧就送到這,告辭!” 李扶搖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的背影,朗聲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何不度一度我家這癡情的阿妹?” 文煥之的背影一頓,良久,方淡淡道:“情深緣淺,難度天下人。” 說罷,他一瘸一拐的邁上沒有盡頭的青石臺階,艱難地朝寺廟走去。 涂靈簪揉了揉meimei的頭頂,溫聲勸道:“別擔(dān)心阿纓,來日方長。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下山吧,嗯?” 涂纓抹了把眼淚,點頭。 李扶搖在一旁笑道:“阿妹,可要皇帝哥哥一道圣旨把他召回來?” 見涂靈簪瞪著自己,他哈哈笑道:“誰叫我是昏君呢!” 涂纓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道:“不,我要親自接他回家。一天不成就一個月,一月不成就一年、十年,直到他還俗為止?!?/br> ☆、第41章 轉(zhuǎn)眼已到了十二月,長安又飄起了大雪。 黑云壓城,涂靈簪披著牙白的兔絨斗篷,站在觀雨樓俯瞰長安雪景。滿目的銀裝素裹中,隱約透出一點朱墻黛瓦,灰青色的屋檐下,風(fēng)鈴陣陣,微風(fēng)裹著碎雪撲面而來,別樣的凄美迷離。 李扶搖從背后擁住她,柔軟的狐裘上還帶著清冷的檀香。他遞給她一把名匠打造的牛角弓,在她耳畔低語:“據(jù)說是高祖射雕的大弓,送你了?!?/br> 涂靈簪徒手拉了拉牛筋做的弓弦,弓弦如滿月,對著飄雪的灰色蒼穹,她贊嘆:“好弓!” 李扶搖十分滿足,微涼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你喜歡就好。” “這可是你家先祖的遺物,給我真的合適?”涂靈簪愛不釋手的摸了摸牛角弓,溫聲道:“你送了我那么多玩意兒,都不知擺哪兒好?!?/br> “你是我命定的妻,把傳家寶交到你手里有何不可?不止是傳家寶,我的身心也完完整整是屬于你的?!?/br> 他呼出一口白氣,在她耳邊低聲蠱惑道:“你回到我身邊已有一年,若不送你點什么,總覺得寢食無安。你拿著高祖的大弓,讓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庇佑我倆,一生一世,白首不離?!?/br> 涂靈簪撫摸弓弦的手一頓,怔然的想:啊,原來自己重生已有一年了么。那段血淚交織的歲月還只過去了不到一年,她卻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有李扶搖陪著、寵著的這些時日,再深的痛都在慢慢的愈合,再多的哭都轉(zhuǎn)成了甜蜜。她微微濕潤了眼眶,感謝上蒼,讓她失而復(fù)得,重獲新生。 請英靈庇佑,我與扶搖一生一世,白首不離。 “在想什么?”李扶搖輕輕扳過她的身子,兩人執(zhí)手對視。 涂靈簪伸出纖細(xì)的手指,指腹一寸寸描摹他臉龐的輪廓,最終停在他薄而微翹的嘴角。她說:“我在想,若是你我誰也沒有邁出這一步,我是不是就會真的嫁給王世闌?!?/br> “想也別想,你只會嫁給我,只能嫁給我?!?/br> “這么自信?” 他挑眉:“就有這么自信?!?/br> 涂靈簪噗嗤一笑:“那要是我沒有接受你呢?!?/br> 李扶搖這次思考了許久,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會用盡一切手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所以師姐,你不要離開我,否則我真的會發(fā)瘋的?!?/br> 他的眼睛仿佛漆黑的寒潭,映著瓊瓊碎雪,深邃而瘋狂。 涂靈簪突然感覺到一絲涼意鉆入骨髓,不禁打了個寒顫。 臉上的肅殺瞬間消失殆盡,寵溺的目光慢慢盛滿了他的雙眼。李扶搖關(guān)切的為她攏了攏斗篷,擁著她道:“冷么?” 涂靈簪若有所思的搖搖頭。 李扶搖問:“這幾日朝中無事,難得清閑,可要我陪你去宮外走走?” 涂靈簪想了想,還是有所顧忌,便拒絕道:“不去了。李淮年底回到了長安,上次靈山寺刺殺未遂,總覺得他不會輕易罷手,還是小心為好?!?/br> 李扶搖笑得狐貍似的:“師姐擔(dān)心我?” “我何時不擔(dān)心你?”涂靈簪笑嗔著,又輕嘆道:“只是阿纓那丫頭放不下文御史,天天往靈山寺跑,也不知會不會遇到危險。” “有烏鴉跟隨,應(yīng)該并無大礙,你大可放心?!崩罘鰮u寬慰道:“況且李淮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幾分風(fēng)骨,不屑于對一個無辜的弱女子動手?!?/br> “嗯,這一點他倒比你強(qiáng)?!?/br> “師姐……” 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利用樓心月和秦?zé)煹氖拢罘鰮u抿了抿唇,有些委屈的望著她。 “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毕肓讼?,她望著遠(yuǎn)方的虛空,嘆道:“當(dāng)初外公不同意我爹和我娘的婚事,阿娘不顧家人的反對幾經(jīng)波折才下嫁。阿纓的性格像我娘,柔中帶剛,也不知她要熬多久,才能打動一心向佛的文煥之?!?/br> “放心吧,用不了一年?!崩罘鰮u勾著涂靈簪的手指,別有深意的一笑:“那日他為阿纓擋鏢時,可是嚇得眼淚都出來了。情絲未斷,他這只風(fēng)箏便是飛得再高,也有落地的一天。” 涂靈簪笑笑,但愿如此吧。 “你這個做長姐都沒嫁人,身為meimei的阿纓哪敢搶先。”李扶搖低下頭,與她兩額相觸,“所以,該何時下嫁給我?” 涂靈簪愣了愣,失笑道:“嫁給你就是皇后了,我還沒想好?!?/br> 李扶搖有些失望的樣子,“是不想嫁給我,還是不想做皇后?” 涂靈簪想了想,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他的掌心,垂下眼眸道:“應(yīng)該是,不想做皇后?!?/br> 李扶搖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氣,沉吟片刻,試探道:“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 “一國之母,肩上的擔(dān)子太重了?!彼D(zhuǎn)身望著灰暗的天空,伸手接住零星灑進(jìn)閣中的碎雪,淡淡道:“我海闊天空慣了,想做振翅高飛的鴻鵠,不想做籠中的金絲雀?!?/br> “那我不做皇帝了?!?/br> 涂靈簪驚愕的看著他。 李扶搖又重復(fù)一遍:“我不做皇帝了。你給我點時間,阿簪?!?/br> 涂靈簪簡直有些無語,心中的負(fù)罪感越來越濃,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啞然失笑:“扶搖,你想要我做千古罪人么?” 李扶搖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側(cè)臉上,輕輕摩挲。 涂靈簪溫和的目光中透出幾分無奈,她撫摸著他的臉龐,苦澀道:“你那么好,我怎么忍心讓你背上罵名?高處不勝寒,我又怎會讓你一個人忍受無邊孤獨?廟堂之高也好,江湖之遠(yuǎn)也罷,師姐都會一直陪著你的。所以扶搖,你要耐心些,我只是還沒做好準(zhǔn)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