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一連串細(xì)碎的腳步聲逼近,間或聽到幾聲女子的鈴兒般的輕笑,片刻,一個涂靈簪思念了許久的聲音終于響起:“煙兒,心月,你們瞧今年的梅花開得如何?” 褪去少年特有的喉音,如此慵懶,繾綣,渾然天成……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那一瞬,涂靈簪多想抬起頭仔細(xì)描摹這張橫亙生死、跨越三年的臉,可浴火重生的她已失去了能直視他的權(quán)利。 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卑微如塵,怪力亂神,冤屈未雪,他們該如何相見? 涂靈簪心中正是百感交集,卻忽的聽見一個如春風(fēng)般輕柔的女音笑道:“陛下的梅園,自然是這天下最好的了。” 話音剛落,另一個清脆略帶倨傲的女聲接話道:“秦jiejie真會說話,心月眼拙,倒瞧不出什么好與壞來!” “心月meimei說的是,”那姓秦?zé)煴惶翎吜艘膊粣溃瑴芈曅Φ溃骸澳昴隁q歲花相似,關(guān)鍵是,誰與之共賞的那份心情?!?/br> 說完,她含情脈脈地望了李扶搖一眼。 秦?zé)熀蜆切脑?,一個是秦相府獨女,一個是定遠(yuǎn)侯千金,傳聞她們中有一人即將成為大殷的皇后。 不過涂靈簪的視線卻并未落在兩位沉魚落雁的貴女身上,她甚至忘了樓心月的父親是將她逼死在懸崖上的仇人。 無關(guān)昏君與否,無關(guān)國事家仇,她只想問一句:扶搖,這三年來,你過得好嗎? 李扶搖輕笑一聲,并未作答。玄黑繡金的龍紋靴一步一步靠近,朝涂靈簪走來。 匍匐跪在地上的涂靈簪一愣,望著額前那雙龍靴,熟悉的檀香味伴隨著梅香裊裊沁入鼻端。 涂靈簪有了那么一瞬的緊張。 難道,李扶搖認(rèn)出她來了?怎么可能!她并沒有想過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相認(rèn),該怎么做才好? 正猶豫要不要抬頭打聲招呼,結(jié)果李扶搖只是錯身而過,連半個眼神也不曾施舍給她。 果然,認(rèn)出自己來什么的,真是癡心妄想。 等到他們一行人從面前經(jīng)過,涂靈簪才起身,如同普通宮女般垂首站在一旁。余光掃去,只看見年輕帝王穿著玄黑冕服的背影,以及一左一右陪伴的兩位佳人。 記憶中少年的身軀跟面前的男人重合,她不動聲色的望著李扶搖的背影,心中既酸楚又欣慰: 扶搖長高了。 幾步之外,李扶搖側(cè)首輕笑,玩世不恭道:“秦相府的海棠花,定遠(yuǎn)侯府的杜康酒,那才叫一絕!到時你我三人共飲一桌,良辰美景,豈不樂哉!” 面前這個年輕輕浮的帝王,在新年的第一場宮宴上,棄百官于不顧,視江山如糞土,唯有兒女情長氤氳在李扶搖那雙漂亮的眸子中,極盡風(fēng)流。 三人在梅園賞玩了一陣,秦丞相差人來請秦?zé)熁馗@位綠衣美人便先行告退。 見秦?zé)熥吡耍瑯切脑轮币暲罘鰮u,試探道:“聽聞,陛下要納皇后了?” 因離得較近,涂靈簪又聽力極佳,故而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扶搖漫不經(jīng)心道:“秦相是提過此事?!?/br> 樓心月張了張嘴,紅著臉細(xì)聲道:“真不知誰家貴女能有這個福分,能伴陛下左右,母儀天下。” 樓心月看著李扶搖的眼神赤裸熱烈,她的父親又是當(dāng)朝定遠(yuǎn)侯,勢力與秦寬不相上下,傻子都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朕也不知。”李扶搖漸漸斂了神色,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望著樓心月,半響才嘆道:“朕雖為一國之君,但終歸年輕懵懂,許多事也作不得主,丞相說什么便是什么?!?/br> 聽到那句‘丞相說什么就是什么’,樓心月羞惱的潮紅瞬間褪盡,她怔怔的望著李扶搖,神情有些難堪:“秦?zé)煛龃笠蟮幕屎???/br> 李扶搖沉默。 “那我呢?”樓心月蒼白著唇顫抖道。 “你知道,朕總是身不由己。”頓了頓,李扶搖隨手折下一枝紅梅遞給樓心月,眉宇間似有一段散不去的憂愁。 說完,李扶搖緩步離去,留下樓心月呆呆地望著手中的紅梅,半響不語。 涂靈簪清楚地看見,樓心月纖白的五指緊緊地攥著那枝梅花,眼中似有什么一閃而過。隨即,她又像沒事人一般嫣然一笑,快步追上李扶搖的身影。 …… 涂靈簪半響不曾回過神來。 曾經(jīng)的耳聞變成狼狽的事實,涂靈簪心里有些郁卒,甚至有了那么一瞬的懷疑:李扶搖的軀殼里,是否也換了另一個靈魂? 天下美人何其多,為何依偎在他懷里的,偏偏是害她冤死塞外的jian臣之女? 那個涂氏一手扶植起來的小太子,那個在她身后跟了七年的李家弟弟,那個在她每次受傷后都會心疼得紅了眼眶的少年,為何能心安理得的摟著她仇人的女兒,將情話說得如此繾綣深情? 三年來,宰相秦寬一手遮天,前副將樓皓因誅殺涂氏叛賊有功,被加封為定遠(yuǎn)侯,手握十萬兵權(quán)……黑白混淆,顛倒是非,jian臣當(dāng)?shù)溃@怎么可能是那個有鯤鵬之志的少年做出來的事? 短短半刻鐘,她的心如同從九霄之上直墜泥淖,惶惶然無法呼吸??v是面對敵人千軍萬馬,她也不曾這般害怕過。 是的,害怕。 這不是她所認(rèn)識的那個李扶搖,這是個——昏君! 不知過了多久,涂靈簪才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掖庭宮。 她告誡自己要冷靜,不可自亂陣腳,卻總?cè)滩蛔】裣耄哼@三年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將院中三個一人多高的大水缸蓄滿水,已是月上中天,涂靈簪放下扁擔(dān)和水桶,累得癱軟在地上。 瘋狂的體力活讓她無暇再思考其他,她抹了把臉上的熱汗,將一瓢冷水潑在臉上,頓時被凍得清醒萬分。 靠在水缸旁,她仰頭望著雪霽的夜空,心中的迷霧漸漸清明。 她呼出一口白氣,抹掉發(fā)絲和眉間的冰霜,眼神恢復(fù)了戰(zhàn)場上的自信和堅定。 秦寬如今已是三朝宰輔,先帝李平秋醉心于風(fēng)花雪月,朝野已被秦寬架空十年之久,朝堂上下只知有秦相,而不知有帝王。李平秋懦弱了一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御駕親征,卻被刺死在塞外,成了jian臣玩弄權(quán)術(shù)的一枚棄子。 上輩子的涂靈簪年少成名,巾幗不讓須眉,想必是秦寬忌憚手握兵權(quán)的涂家,故而刺死李平秋,再借刀殺人除掉涂靈簪,想扶植年少的李扶搖做傀儡皇帝。 難怪白天在梅園,李扶搖說“丞相說什么便是什么”。失去了涂家的支撐,朝臣多以秦寬馬首是瞻,李扶搖總是有天大的志向,終歸是少年登帝毫無根基,只能一步一步被秦寬控制。 是了,孤立無援的李扶搖一點點被磨平了棱角,才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涂靈簪決定,先想辦法接近李扶搖,最好能把這個昏君一步步扳回正道,涂氏昭雪便指日可待。 ☆、第3章 秦寬 元宵那日清晨,掖庭宮卻突然來了幾位手執(zhí)佛塵的太監(jiān)。 掖庭宮住的除了犯了大錯的宮人,便是沒入奴籍的罪臣之女,干的是宮中最臟最累的活兒,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日卻突然來了傳旨的太監(jiān),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掖庭宮的罪奴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般垂手而立,連大氣也不敢出。 為首的那位公公穿著繡花的衣裳,似乎品階不低,鵝姿鴨步,虛著眼睥睨四周,然后優(yōu)雅地翹起蘭花指捏住鼻子,仿佛自己來的不是掖庭宮,而是牛棚馬圈。 半響,這名大太監(jiān)才扯著尖細(xì)的嗓音高聲道:“誰是蕭爾雅?” 站在人群外的涂靈簪一愣,接著就被人推了出去。 大太監(jiān)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出來的涂靈簪,視線黏糊而輕蔑,堆起假笑朝門口示意道:“請吧,姑娘!” 涂靈簪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一旁的小太監(jiān)架起胳膊,半強(qiáng)迫似的帶出了掖庭宮。 見此情況,掖庭宮其他的罪奴一臉見怪不怪的麻木,只有黃香悄悄瞥了涂靈簪兩眼,滿是同情。 這是什么情況,莫非自己重生還不到一月,就要莫名被問斬了? 涂靈簪在心中默默盤算,以自己此時的身手,能否干掉一群守衛(wèi)成功潛逃? ……似乎難度頗大。 一路上沉默得可怕。涂靈簪掙了掙,對禁錮著她胳膊的小太監(jiān)道:“多謝二位費心,我自己能走?!?/br> 聞言,走在前頭的公公回過頭來,揚手示意小太監(jiān)將她放開。 涂靈簪溫聲道:“敢問公公,我……呃,奴婢可是犯下了什么罪?” “罪?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公公見面前這名掖庭宮的漂亮宮女竟然不自稱‘罪奴’,還敢這么不卑不亢地直視自己,當(dāng)下面色不善,語氣越發(fā)尖酸起來,嘲道:“姑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自然是有大人瞧上了唄!” 瞧上了?誰? 等涂靈簪開口再問,公公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答了,她只好作罷。 不管怎樣,總比在掖庭宮要好。如此想著,涂靈簪定了神,姑且走一步算一步罷!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座清幽富麗的宮殿浮現(xiàn)眼前。 來儀宮,歷代帝王的寢殿。這個地方對于曾經(jīng)的涂靈簪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年少時,她的父親安國候總與先帝李平秋在此議事,而她則與李扶搖在屋上地面過招胡鬧……往事歷歷在目,雖過了三年,但這里的一草一木卻還是她離開前的老樣子,絲毫未變,不由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來。 既是到了來儀殿,想必此事多與李扶搖有關(guān)了。 公公低聲交待了涂靈簪幾句,又命她在門外跪好,這才進(jìn)了殿門復(fù)命。不一會兒,里面便傳來了公公尖長的嗓音: “宣——,罪奴蕭爾雅覲見!” 涂靈簪起身,按照公公方才所說的,垂首彎腰進(jìn)了門,還刻意學(xué)普通女子邁著碎步,以免步伐太過瀟灑露出破綻。 到了內(nèi)屋,只見明黃的薄紗隨風(fēng)鼓動,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涂靈簪強(qiáng)壓住想抬頭直視的沖動,望著青石地磚上自己的倒影,規(guī)矩叩拜道:“罪奴蕭爾雅,叩見陛下!” 有清麗如仙的宮娥緩緩卷起珠簾,接著一個慵懶繾綣的熟悉嗓音傳來:“抬起頭來。” 涂靈簪緩緩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陳王李淮也在。 見涂靈簪竟敢直視陛下,一旁的公公側(cè)身低咳一聲,用唇形無聲道:“大膽!” 涂靈簪只好戀戀不舍的垂下眸子。 李扶搖換了個姿勢,烏黑細(xì)軟的發(fā)絲從耳后垂落,柔順的搭在肩頭。他身體前傾打量著涂靈簪,似乎被勾起興趣般,拖長語調(diào)悠悠道:“多大了?” 涂靈簪搜索了一番記憶,隨口道:“回陛下,十七?!?/br> 前世涂靈簪與李扶搖感情甚篤,哪怕是后來李扶搖年少入主東宮,彼此也是用‘你我’互稱。后來李扶搖漸漸長大了,加上朝堂中‘牝雞司晨’、‘功高震主’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盛行,兩人經(jīng)常因意見不合鬧別扭,若是被李扶搖的無理取鬧氣急了,涂靈簪也會生疏地叫他‘太子殿下’,直把李扶搖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如今君臣闊別無法相認(rèn),物是人非,‘陛下’一詞勾起萬般回憶,竟讓她心中酸澀萬分。 正胡思亂想,卻聽見李扶搖輕笑一聲,輕佻道:“二八年華,青春正好,也是個美人胚子,原來陳王好這口?朕宮中也有不少清麗可人的女孩兒,要不再送你兩個?” 涂靈簪回過神來。 她倒忘了,曾經(jīng)的少年同她一起埋葬在了過去,面前的這個俊美青年是個人見人怨的昏君?。?/br> “陛下好意,臣心領(lǐng)?!崩罨葱α诵?,溫聲道:“只是此事并非陛下所想那般,此女乃是臣故人之女,因其祖父販賣私鹽而受牽連,沒入官奴。其父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故而斗膽懇求陛下,能將這位姑娘賜予臣?!?/br> “竟是這樣,無趣?!崩罘鰮u打了個哈欠,將身子靠回榻上,虛著眼道:“你是朕的堂兄,向朕要一個女人也不是不可。只不過,你得答應(yīng)朕一個條件?!?/br> 李淮忙正襟危坐,“陛下請說,臣萬死不辭!” 李扶搖抬手屏退左右,這才神神秘秘道:“今日是上元佳節(jié),朕要你今晚帶朕出去賞燈,呆在宮中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