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正廳，還未走到臥房，天就下雨了。

    青娥抬手一揮，一條青帶蓋在了道路上空，將雨水完完全全隔絕在外。穆長生略微頷首，卻見一個侍衛(wèi)匆匆從外面奔了過來。

    那侍衛(wèi)單膝跪地，低著頭道：“家主，老太爺請您過去一趟?！?/br>
    “我祖父？”穆長生眉心微蹙，垂眸看著那侍衛(wèi)。

    那侍衛(wèi)從頭到尾都低著頭，看起來十分恭謹。

    穆長生眼底清明，道：“你帶路吧！”

    那侍衛(wèi)起身，低著頭向前走去，只比穆長生快了三步。

    穆家的主宅極大，從穆長生的住處到祖父那里，光是走路就要走大半個時辰，因此一出他居住的正院，立刻就有一架云車停在了正院門口。

    穆長生任青娥扶著坐上云車，眼前輕輕一晃，云車便浮上空中，掠過星羅棋布的亭臺樓閣、假山流泉，向著與正院相反的方向行去。

    不過小半會兒的功夫，云車在一座十六層的高塔前停了下來，慢慢地降落到地面。

    這座塔名為“鎮(zhèn)厄”，厄，困也。即災難，阻礙！

    意思是為穆家鎮(zhèn)壓厄運，守護家族。其中珍藏著穆家千年來搜集的各種奇珍異寶、古籍典藏。可惜十五年前仇家上門的時候，這座凝聚著穆家千年心血的高塔也倒了。如今的這座，是穆長生當初重建穆家的時候再建的，如今看來，已經物是人非。

    而他的祖父，生前最愛坐在這座塔里，為前來鎮(zhèn)厄塔的家族小輩們講述穆家興榮的歷史，為他們指點修行的方向。沒錯，生前。當年的那一場大火，燒毀了穆家，燒毀了穆長生的父母，連同坐在高塔內閉關的祖父，也一同毀去了。

    在聽見侍衛(wèi)說祖父找他的時候，穆長生就明白，他現在所經歷的一切，不可能是真實的。然而即使如此，在聽見能夠再一次見到祖父的時候，他依然不可遏制地心動了。

    再看一眼吧！穆長生心道，再看最后一眼，即使只是假的。

    他揮揮手，拒絕了青娥等人的陪同，獨自走進鎮(zhèn)厄塔。然而在進入鎮(zhèn)厄塔之前，之前那個一直低著頭的侍衛(wèi)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臉精致絕倫，眉眼間卻英氣勃勃，看著他的目光溫柔而眷戀。

    穆長生覺得熟悉無比，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侍衛(wèi)，他腳步一頓，卻沒有停下。

    塔門沒有關，從地上抬頭往上看，整整十六層的高塔像是一座巍峨的山，高不可攀。

    那些蹲在每一層檐角上的石獸，銅鈴大的雙目瞭望著遠方，像是在監(jiān)視每一個可能威脅到穆家的存在。

    鎮(zhèn)厄塔內，身著灰色長袍，背對著大門的老人聽到動靜，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相貌跟穆長生有幾分相似，滿頭華發(fā)卻精神矍鑠，神色威嚴，但看著穆長生的目光卻隱含慈祥。

    與穆長生幼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穆長生頓了頓，喊道：“祖父?！?/br>
    穆揚初卻嘆了口氣，道：“這些年，苦了你了?！?/br>
    穆長生：“孫兒不苦?！?/br>
    “若是不苦，你為何無法修習靈力？若是不苦，你的身體為什么到了這么糟糕的地步？我寧愿穆家無法恢復往日榮光，也不愿意讓我的嫡長孫落到今天這個地步?！?/br>
    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但是當穆長生聽他用著與自己幼時感受過的，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出這番關懷的話時，依然心中動容。他搖頭道：“與苦不苦沒有關系，這是孫兒身為繼承人應該擔負的責任?！?/br>
    穆揚初一直看著穆長生，聽到他說出這番話時，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點頭道：“既然你明白自己身為繼承人的責任，那我接下來要你做的，也希望你能做到?！?/br>
    聞言，穆長生眼里劃過一絲冷意，果然，假的就是假的。這么快就要開始露出馬腳了。

    穆揚初卻道：“身為家主，你打算什么時候取個媳婦兒，為我穆家傳承香火，開枝散葉?。俊?/br>
    “娶妻？”穆長生微愣。分清這里不是現實之后，他的記憶也慢慢回歸，隱隱想起他是有看中的人的。只是這個人……好像不能生孩子……是誰？

    “祖父，孫兒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只是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突然想不起來了？

    “哦？是哪家的閨秀？”穆揚初看上去十分高興，“快同我說說！”

    “是……”穆長生遲疑道：“是個男子。”

    穆揚初面色一僵，“無礙，我先做主為你擇一家閨秀，等她進了門，你再讓那個男寵……”

    “不是男寵！”穆長生揚聲道，他面色冷硬，眉眼銳利，“你不過是個幻象，休想左右我的意志！”

    “穆揚初”聞言卻并不動怒，他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化一下，而是道：“我知道，你一直認為這里不過是幻境，而我也只是一個幻影，并不是你的祖父。可無論我是真是假，你所要面對的問題都不會改變。十五年前穆家枝繁葉茂，欣欣向榮，然而十五年后的今天，穆家的血脈只剩你和穆長風兄弟二人。而子嗣，是任何一個想要發(fā)展的家族永遠都不能回避的問題。你莫非要為了一己私欲，斷了穆家傳承千年的香火？”

    這個幻境比自己預料中的高明。聽著眼前的祖父說出的這番話，穆長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被動搖了。不，不止是現在。

    所謂幻境，不過是人心靈的映照。不同的人會跌入不同的幻境，他在幻境里所看到的一切，皆是自己本心所化。能夠被幻境選中而呈現在自己面前的東西，都是內心真正的執(zhí)念，看得開，便無所畏懼，若是看不開，便只能永遠留在這里，成為幻境的養(yǎng)料。

    穆家，永遠是穆長生內心最眷戀的所在，不是被他重建后的穆家，而是十五年之前，未被大火焚毀的穆家。

    身為世家子弟，穆長生的性情和思維方式都離不開家族的影響，現在他在幻境遇到的一切，何嘗不是他借著他人之口，逼迫自己去面對他一直試圖逃避的問題。

    是的，他在逃避。無論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多么強大無畏，無論他看上去多么淡漠平靜，他也永遠都無法欺騙自己。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他在逃避自己，逃避……應天！

    只是這些東西他從來都不去想，不敢去想。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懦弱。

    他一直告訴自己，他和應天的事情，要等找到長風之后再說，他告訴應天，等見到長風之后，會給他一個正式的答復。然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個所謂正式的答復，會不會傷害到彼此。

    他從來都清楚地知道，光靠他一個人支撐起來的穆家，根本算不上一個家族，他想要恢復穆家往日的榮光，就必須誕下足夠多的子嗣。倘若沒有穿越到現代，沒有遇見應天，或許他現在已經做好準備娶妻生子。

    即使后來遇見應天，即使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決定也沒有改變過，找到長風以后，如果他不喜歡季澤，更不喜歡男子，他就做主為他擇個中意的姑娘；倘若長風決定跟季澤在一起，他就只能放棄應天……

    應天為什么偏偏是個男兒？他曾經這樣自問過，可這樣的問題不會有答案，也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給應天承諾，卻仍自私地把他綁在身邊，他貪戀應天的溫暖，貪戀他給予的一切。卻從來不去想應天會是什么感受。

    這樣懦弱而自私的他，真是丑陋至極！

    “你做好決定了嗎？”“穆揚初”道：“穆家家訓你應該知道，穆家的人，一生只能有一個伴侶，你若想要擔負起家族的責任，就必須放棄那個人，你若不能放手，那么，你對得起你生你養(yǎng)你的穆家嗎？對得起你的父母嗎？對得起當年為了救你而灰飛煙滅的穆家家仆嗎？”

    隨著“穆揚初”這番話落下，原本平靜的鎮(zhèn)厄塔內忽然浮起一道道黑氣，那些黑色的霧氣悄無聲息地蛇行到穆長生腳邊，開始繞著他的雙足往上爬。

    穆長生心神大亂，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從容地面對這個問題，然而事到臨頭，他才知道無論是穆家還是應天，他都難以割舍，穆家是他注定不能脫離的根，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就毀了穆家的傳承；可是應天，應天他……

    到底該怎么辦？該怎么辦？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一定有，一定有！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他完完全全陷入兩難的境地，所有的思緒都被那兩個問題纏住，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黑氣已經順著他的雙足爬了上來，意圖纏住他全身，將他拖入深淵。

    就在這時，已經關閉的塔門被人一腳踹開，門外的人用他熟悉的聲音朝著他大喊：“長生！”

    穆長生渾身一震，眼底霎時清明，這才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受幻境影響，甚至陷入魔障！盯著已經纏到他身上的黑氣，他冷喝一聲：“松開！”

    那些將他全身都裹住的東西霎時一滯，而后像是遇到了什么極端恐怖的東西，剎那間就從他身上退了個干凈。

    門外喊他的人依然穿著那身侍衛(wèi)服，他沖進鎮(zhèn)厄塔之后，立刻握緊穆長生的手，拉著他沖了出去。

    鎮(zhèn)厄塔在他們身后轟然倒塌，隆隆隆的聲音將前面那人的聲音完全淹沒。

    穆長生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對方停下來，用那張熟悉無比的臉正對著他時，穆長生輕輕一笑，喚道：“應天?！?/br>
    應天點頭，握緊了他的手，道：“你放心，我拉著你一起走出去?！?/br>
    穆長生：“很抱歉，我剛剛，把你給忘了?！?/br>
    應天連忙搖頭，“沒關系?！?/br>
    穆長生卻忽然松開他的手，道：“可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

    第53章

    “可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br>
    聽到這句話，應天心頭一顫，他看著穆長生，茫然地問，“為什么啊？你有什么地方不滿意嗎？我可以改的。真的！”

    他著急地解釋著，看著穆長生的目光真摯熱烈，殷切地希望他能改變主意。

    然而穆長生這樣的人，一旦做出的決定，是很難改變的。他搖搖頭，道：“我已經決定娶妻生子，為穆家延續(xù)香火。”

    “哦?！睉煦躲兜貞艘宦?，模樣看上去十分難過。

    穆長生看著他兩眼放空的樣子，心臟忽然一陣絞痛，他深深吸了口氣，道：“是我辜負了你，你想要什么補償，我都可以……”

    “不不不。”應天連連搖頭，道：“你沒有辜負我，你什么都沒有錯！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支持！”

    “你……”接下來的話，穆長生說不出口了。

    沒有穆家，哪里來的穆長生？他的一切，本來就應該獻給家族，只是他沒有想到，應天對他的影響會那么大，只要一想到他將來要拋開應天，跟另外一個完全不愛慕的女子在一起，他就心如刀割，恨不得拋下一切，跟著應天遠走高飛。

    可是這些想法，終究只是想法而已，他不會去付諸行動，為了家族，個人的利益完全可以拋卻，心痛便心痛，久了就會忘了?，F在的愛戀，不過是一時的迷障，日子久了，他自然能走出去，應天也一樣，所以……

    “長生?！睉旌鋈坏?，“我可以叫你長生嗎？”

    “當然可以?！蹦麻L生點頭，不知道為什么應天突然提起這個。

    “長生?！睉爝珠_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恩?！蹦麻L生點頭。

    應天：“長生，其實你根本沒有必要覺得愧疚，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關系，分開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是?！边@回不知所措的換成穆長生了，半晌，他才艱澀地點頭，“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關系。”

    “所以，你沒有辜負我。也不用說放棄我，我們本來就從來沒有開始過對吧！”

    穆長生點頭，低聲道：“對?！?/br>
    應天露出一個笑容，兩排牙齒整齊潔白得像在閃光。他看著穆長生，緩緩道：“既然這樣，那么我們，干脆就制造出一段關系好了?！?/br>
    “什么？”穆長生懷疑自己剛剛聽錯了，然而下一刻，應天的臉龐忽然湊近，軟軟的觸感，就落到了唇上。

    應天親了他！這個答案讓穆長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他整個人都完全呈現出一種怔忪的狀態(tài)，頭腦霎時一片空白，完全忘記了思考。

    溫熱的唇瓣印在他的唇上，完全陌生且異樣的感覺令他心如擂鼓，一霎那間，他完全忘記了身處幻境，完全忘記了家族責任，完全忘記了自我……所有的心神都被那種陌生異樣的感覺虜獲，他的眼睛里看不見應天，看不見自我，卻仿佛看見千千萬萬朵鮮花一瞬間綻放，那種絢爛、熱烈、溫馨、美好的感覺一剎那間狂涌而來，徹徹底底地席卷了他的意志，將他整個人都拉進深淵！

    然而他沒法動作，沒法言語，沒法思考，沒法拒絕，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渴望忽然從心底燃起，烈火叢叢焚毀所有理智，令他既害怕又渴望，既不安又向往，既抗拒又期盼……

    這些矛盾復雜卻又和諧強烈的心情令他時而置身天堂，時而墮入黑淵，仿若靈魂出竅，不能自已……

    他忽而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束縛在rou體內的傀儡，只能任由對方施為，忽而覺得自己脫離了rou身，就那么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個容貌精致，眉眼間卻英氣勃發(fā)的青年緊緊地抱著自己，唇齒相依，呼吸相觸……

    恍惚隔了千年般遙遠，穆長生聽見應天放開自己，那雙黑色的眼睛里像是印著萬千星辰，光華璀璨，每一點細微的星光都流淌著脈脈柔情，他此刻的笑容并不燦爛，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溫柔繾綣，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

    穆長生也確實被蠱惑了，他頭腦空白，只能就那么呆呆地看著應天，看著他對自己說道：“如何？我們現在不就有關系了么？你們穆家不是說了一生一世只有一個人么？我們現在有了肌膚之親，你是不是要對我負責了？”

    “我……”經歷了方才的一切，現在的應天在穆長生眼里完全不同了?？伤杂种?，心里有個聲音強烈地告訴他，去去，帶著他一起走，永永遠遠在一起，什么家族責任，什么香火傳承，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只管要自己快活，何須顧穆家如何！然而他的理智一直緊繃著最后一根弦，一直緊緊守著最后一道門，不讓他逾矩，不讓他背德。

    “你還在為香火的問題發(fā)愁？”應天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將整個身體都倚靠在他身上，“我來替你生！”

    穆長生睜大眼睛，卻聽應天接著道，“你不是言靈師么？只要你說一句，我就給你生！要多少你說！”

    如果說方才，穆長生還在猶豫的話，那么當聽到應天說出這句話時，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割舍他了。

    可是，有一些問題還必須要解決，最起碼，他得自己走過心里的那道坎。如果過不去，就算他以后跟應天在一起了，心中也會一直無法安寧，到那個時候，只會害了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