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師尊待我很好,這世上除了您,大概沒有誰待我這么好了?!鼻G淼陷在椅子里,仰著頭閉目養(yǎng)神,輕輕道,“但是他實在待我太好了,我卻無能為他做些什么?!?/br> 他從脖子里掏出那條繩子來,摸了摸上面掛著的清涼珠跟月牙墜子,用手指攏住斑駁的墜子,忽然閉上了眼睛。這是這具身體的生父留給他的唯一遺物,這時也給荊淼帶了一點些許的安慰與平靜。 荊淼靜坐了有那么一會兒,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推開仰頭瞧了瞧。 明月當空,繁星璀璨。 他頓了頓,單手拽拉了一下肩頭的外袍,附身吹熄了火焰,推了門慢慢出去了。 水潭微波粼粼,倒映著朦朦朧朧的月影,荊淼挽了下擺坐在寬闊的一方巨石上,他微微垂下身體撈了一把水中月,低頭看了看水中自己的模樣。荊淼甩了甩手,嘆了口氣仰頭看了看星空。 夜間萬籟俱寂,似是連尋常的鳥鳴蟲叫都消失了。 荊淼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這滿天星辰看起來雖美,不過他也不是很確定這個世界還叫不叫地球,是不是也繞著太陽在跑,這些星星里頭又有哪些是恒星行星或者衛(wèi)星的…… 這么一想,突然又大煞風景了起來,但荊淼還是自娛自樂的看著星空跟距離產生美的月亮。 “小淼?!?/br> 謝道的聲音響起時,荊淼下意識僵了僵,他慢慢轉過頭,看見謝道就站在不遠處望著他,看起來自己就像是無路可退。 “師尊。”荊淼頷首招呼了一聲,并沒有再說話,他本該與謝道道謝的,但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遇見謝道,四下也沒有人,那句道謝的話卻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謝道便走了過來,荊淼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不由緊了緊披在肩頭的外袍。而謝道似乎對此恍然未覺,只是走過來將手按在了荊淼的肩頭,他低聲道:“小淼,你為什么避著我?!?/br> 他說得這般坦坦蕩蕩,這般干脆利落,就像一劍毫無猶豫的破開鴻蒙,全然不管結果。 但謝道本就是這樣的人,這樣坦坦蕩蕩,這樣干脆利落。 荊淼本想遮掩過去,但他也明白謝道立刻就會看出來,而以謝道的性子,定然會直接說出來,就算不明面說出來,荊淼自己也會覺得難堪。他囁喏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輕輕道:“師尊,春浮的事情,實在是謝謝你了?!?/br> “不是什么大事?!敝x道頓了頓,淡淡道,“我只希望你開心些?!?/br> 這怎么會不是什么大事! “你便是為了此事避著我?”謝道低聲問道,“我不明白,這大可不必?!?/br> “師尊?!鼻G淼忽然站了起來,謝道的手自然也輕輕的從他肩頭滑落了下去,他便出聲道,“自幼您便待我極好,我心中……我心中也很是感激的。只是,只是你原不必為我做這些的,你為我做的,本就夠多了。 謝道愣了愣,不大明白荊淼的意思。 其實就連荊淼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原來與謝道賭氣去后山面壁,后來消了氣,一心一意的打坐修行,并未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汕安痪门c虞思萌談話,才知道他面壁思過那些時日,謝道為他做了些什么。 荊淼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只是謝道對他太好,好得令人無地自容。 其實荊淼自己心里也清楚,謝道本就是這樣,這樣仿佛理所當然的對人好,可偏偏,偏偏就是這么好,是很容易叫人生出不該有的妄念的。 那些年少慕艾的細密情絲,不知從哪兒爬出來,像蛛網(wǎng)一樣纏繞在心口,荊淼抬頭去看有些無措與茫然的謝道,倏然沉默不語了起來。他從來都是那個泥濘不堪的孩子,謝道也從來都是仙人那般的高高在上,好像從頭到尾,什么都沒有變。 “為師原本是覺著,若是這么做,你心中也許會舒服一些?!敝x道沉默了一會,忽然開口道,“但如今看來,也許反而成為了你的負擔?!?/br> “我心里自然是十分感謝師尊的?!鼻G淼低聲道。 謝道卻忽然道:“我不要你感激?!?/br> 荊淼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只冰冰涼涼的手掌貼上臉來,謝道微微使了些力氣,叫荊淼抬起頭來看著他。謝道神情淡淡的,無悲無喜,只是流露出一點失望:“小淼,我只是希望你開心些。你自小就不求人,我連你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也都不知道,我對你好一些,你便要退十步?!?/br> “為師不要什么感激?!敝x道淡淡道,“我知道段春浮是你唯一能談心的友人,你很是傷心,為師只是想竭盡全力去彌補你,我不想聽什么感激,我只想瞧見你對我笑一笑,是真心的,歡歡喜喜的模樣,就像你對那孩子一樣?!?/br> 荊淼并未說話。 謝道便有些失落的收回手來:“為師明白,也許對你確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是為師待你不夠好……” “師尊待我,已是世上極好極好的了?!鼻G淼輕聲道,“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師尊為了我做些叫自己為難的事?!?/br> 謝道聞言,竟展顏一笑,柔聲道:“不為難?!?/br> “對了,我……”謝道看似忽想起什么。 “什么?” “不,沒什么?!?/br> ☆、第三十三章 自從那一事揭過之后,荊淼與謝道表面瞧著依舊如往常那般,私下卻親近了許多。 虞思萌天真爛漫,不懂他們大人之間的糾葛,只是生性敏銳,發(fā)覺荊淼近來像是心情好了許多,飯桌上也會與他們談笑。謝道倒是聽得懂那些笑語,虞思萌有時聽得一知半解,也咧著嘴傻笑,荊淼問她知不知道笑什么,她也答不上來,只說是高興才想笑。 荊淼待虞思萌稱不上十分好,但也稱不上不好,好在虞思萌一直覺著他性情冷若冰霜,也不會黏著他,倒叫荊淼松了口氣。只是不知怎的,荊淼雖沒做過什么,虞思萌待他卻一直是有些小心翼翼的,也不是懼怕,就像是不想惹荊淼生氣似得。 有時候謝道還要取笑,說荊淼被師妹寵著,荊淼自己也覺得好笑。 這一日與往常也沒有什么格外的不同,只是尤為風清云凈,陽光溫暖和煦,荊淼躺在一塊頑石上懶洋洋的曬著太陽,他一手掩著眼睛避過強光,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下來,倦意不知不覺就襲上了身體,他無意識的翻過身,便枕著右臂俯在石上睡著了。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忽覺有人推了推自己,一開雙眸,只瞧見虞思萌紅潤的小臉出現(xiàn)在眼前,又濃又密的睫毛撲扇撲扇的眨巴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神色之中頗有幾分委屈。 “師妹?”荊淼還未徹底清醒過來,只是微微側坐起身來,用手撫了撫額頭,淡淡道,“你怎么了?” “師兄。”虞思萌便爬到石頭上來,她輕輕拽了拽荊淼的袖子,面容上委屈之色漸濃,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甘梧把我的劍拿走了。”她話音剛落,似是再也忍不住了,就噘著嘴泫然欲泣,強忍著不肯哭出聲來。 說起這件事,也是有些好笑,虞思萌不知道為什么與甘梧極不對盤,一人一猴撞上,便如貓咪打架似得非要互相撓一頓不可,如果謝道與荊淼在還好,若是不在,那就真是無法無天,非要分出個勝負來不可了。 “又是甘梧……”荊淼捏了袖子為虞思萌擦了擦眼睛,見她眼圈紅紅,實在可憐的很,便將她抱在懷里,從石頭上翩然躍下。虞思萌從未被荊淼抱過,一下子又驚又喜,呆了半晌,忽然環(huán)住荊淼的脖子,緊緊抱住依偎在他懷里,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師兄!甘梧是壞猴子!” 荊淼只得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微微嘆了口氣:“別哭了,師兄這就帶你去找甘梧算賬,師尊呢?” “師尊說他去昀庚殿有事,”虞思萌小小的身體一顫一顫的,抽抽噎噎道,“師尊剛走,壞甘梧就把我的劍搶走了。” 昀庚殿? 荊淼摸了摸虞思萌的頭,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始終也沒有想出什么重要事情來。 但這一切等謝道回來也就知道了,他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是很急。 甘梧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荊淼便抱著虞思萌走到她慣常練劍的地方,一邊走便一邊喊甘梧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見甘梧,便微微沉下臉來,冷冷道:“甘梧,你再不出來,我便要生氣了?!?/br> 好久也沒有聲音,荊淼便微微嘆了口氣,轉身要走時忽聽得草叢之中一片悉悉索索,一團雪白抱著一柄小木劍咕嚕嚕滾了出來,直直撞上荊淼的腿,它抬起頭沖著荊淼惱怒暴躁的吱吱叫了幾聲,正是甘梧。 “哎呀,我的劍?!庇菟济饶四ㄑ蹨I,歡歡喜喜的叫道。 荊淼便將她放下來,屈膝沖甘梧伸出了手,軟下了聲音:“甘梧,把劍給我。” 甘梧吱吱叫了兩聲,退后了兩步,見荊淼慢慢把兩條眉毛皺起,又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兩步,將小木劍丟在了地上。它憤怒無比的叫了幾聲,忽然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果子砸在荊淼身上,將身體一抬,便飛沒入草叢之中,又是一陣窸窣,悄然沒了動靜。 虞思萌撿起自己的小木劍,喜不自勝的擦了又擦,抱在懷里回頭來看荊淼,喜滋滋的軟聲道:“師兄,你瞧,我的小木劍?!彼D了頓,忽然又揪住了荊淼的衣裳,一臉擔心道,“師兄,你的衣服臟了。” 被果子砸中,果rou與汁水迸濺,粘在衣服上自然是會臟的,但荊淼心中明白的很,甘梧并不是任性妄為的性子,它這般不喜歡虞思萌,定然是事出有因。它砸自己的是紅果,紅果……紅果,是謝道,荊淼若有所思的站了起來。 甘梧是在為師尊鳴不平,它是在為師尊生氣。 “師妹,你在這兒呆著,師兄去看看甘梧?!鼻G淼叮囑道,已往甘梧離開的地方走去。 虞思萌站在原地抱著自己的小劍,乖乖點頭道:“好,萌萌聽話?!?/br> 這次甘梧并不難找,荊淼在林叢里看見它孤零零的坐在峰崖邊,便走過去與它一塊兒坐下。甘梧看起來有點憂郁,圓亮的大眼睛里滿懷惆悵,見荊淼坐下,便低低的叫了兩聲,賭氣般的往邊上挪了挪。 “甘梧,你為什么總要找思萌的麻煩?”荊淼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甘梧的毛,甘梧吼了一聲,卻也沒有拒絕。 “她一個小娃娃,又是哪里得罪你了?”荊淼輕輕拍了拍甘梧的肩膀,雪猴微微歪過身體,整個倒在了荊淼的腿上。它吱吱叫了兩聲,忽然蹦起來,做了個跪下的姿勢,又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突然又跳了幾圈,背手做出謝道平日的模樣來。 荊淼一看,便知甘梧是在說虞思萌拜入謝道門下,約莫是在生氣天殘老人要謝道收虞思萌的事,他心中對此事也是很不好受的,便柔聲道:“甘梧,這事是我任性,才叫師尊為難,你要怪便怪我吧,思萌只是個孩子,你何必遷怒她呢?!?/br> 甘梧聽了,忽然又安靜下來,一下子躥上了荊淼的肩膀,抱著他的頭,用小手摸了摸荊淼的頭發(fā),吱吱的叫了幾聲,聲音已經(jīng)溫柔下來了。 它少見這般溫情款款,想來是不愿荊淼自責,荊淼便閉著眸,輕輕嘆了一聲。 “好甘梧?!?/br> ☆、第三十四章 往后幾日,甘梧便不怎么理會虞思萌了,它雖然對虞思萌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卻不會再對她使壞了。 虞思萌看了不由有些羨慕,只覺得荊淼真是天下地下獨一份的厲害,連那么壞脾氣的甘梧在他手里都乖的像只可愛無比的小兔子一樣。甘梧雖然也聽謝道的話,但是謝道與它說什么,它卻也是有些半聽半不聽的,比如不準甘梧欺負自己,可甘梧也只是在師尊面前才乖那么一會兒。 但是師兄與甘梧一說,甘梧就真的乖乖的什么也不做了。 當天晚上謝道并未回來,也許是昀庚殿有大事絆住腳了,荊淼對宗門內的事不大明白,他一直呆在紫云峰或是后山上修行,沒怎么太過關注,加上本就習以為常,也并沒什么想法。倒是虞思萌懨懨的吃完了晚飯,問了荊淼好幾遍師尊今天不回來嗎? 她小小年紀,期望大人呆在身邊也是正常,荊淼便道:“可能要晚些回來吧,你乖乖吃飯去休息,有事就來找?guī)熜帧!?/br> 虞思萌這才悶悶不樂的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 荊淼與虞思萌關系并不是十分親密,也不會哄孩子,所以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多給虞思萌夾了幾筷子菜。虞思萌扒了扒飯,吃得差不多了,便情緒低落的跳下了椅子,小聲道:“萌萌吃飽了?!?/br> 甘梧捧著自己的碗,坐在飯桌上,看也不看虞思萌一眼。 荊淼便讓虞思萌去休息,自己留下來等甘梧吃完飯再整理。 之后幾天,謝道依舊沒有回來,虞思萌便連飯也無心吃了,每日三餐只帶著飯碗跑去大門口仰頭望著天,期盼著能見到謝道的身影。甘梧吃得肚皮圓滾,才懶得去理會,荊淼卻看不過眼她這般模樣,便擱下碗筷,溫聲道:“師妹,師兄出門一趟?!?/br> “出門……啊,師兄,你也要出門啊?!庇菟济鹊纳裆咳击龅讼聛恚澳悴灰鲩T好不好,峰上只有萌萌一個人,萌萌害怕?!?/br> 荊淼道:“傻孩子,師兄出門去問問師尊的消息,也許師尊有事出去了,幾天,幾月后就回來了,也免得你這樣傻等?!?/br> “那師兄一定要很快就回來?!庇菟济冗@才高興了一些,伸出短胖的小手,瞧了又瞧,便握拳將小指伸出,“咱們拉勾勾?!?/br> 荊淼心中好笑,卻也彎下腰去,同她拉這個勾。 “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虞思萌這才戀戀不舍的看著荊淼的背影,生怕他一去就不回了,便又喊道:“師兄,你一定要很快很快回來——” 荊淼聽見了卻也不去搭理,只伸手招來鎮(zhèn)闕,便御劍破空而去,向主峰昀庚殿行去。 廣場上素來只有練劍的弟子,這會兒卻是人頭攢動,比之那一日端靜真人來訪也毫不遜色,荊淼當是什么熱鬧,離近了才發(fā)現(xiàn)四面八方都有光芒在云海中乍現(xiàn),許多人趕了過來,神色卻是頗見悲戚的。 “怎么了?” 荊淼收劍落在人群之中,推了推身旁一位面生的弟子問道:“出什么大事了嗎?” 那估摸著是三代弟子,臉嫩年幼,還不是很懂人情世故,聽荊淼不知情況,不由詫異的打量了他幾眼,卻還是如實說道:“是風師伯帶著秦師叔與凌師伯回來了?!?/br> 他聲音微微低了些,神情中也隱隱約約帶了幾分茫然與懵懂。 “是嘛?他們三人一同回來了?”荊淼本是十分喜悅,但心中突覺不對,還未等他問出口,那三代弟子便又道,“是啊,師父說,師伯師叔終于可以得以安心,魂歸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