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日子平靜如流水，荊淼回了宗門才發(fā)覺自己沒買什么簪冠，便就近削了木枝柳條權(quán)作應(yīng)付，即是如此，也已省去許多麻煩了。

    綿纏雖無刃細(xì)薄，但入手很是沉重，荊淼臂力不足，每每練不到半個時辰便要力竭，之后干脆折了柳條木枝做劍。每日多挑一缸水，權(quán)作臂力鍛煉，這許多年來，也慢慢能用綿纏練上數(shù)把個時辰不覺有異了。

    這日與平日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荊淼自覺練劍已是差不許多，手臂未覺酸痛，便想動用靈力再多練半個時辰。豈料他剛動用靈力，突覺心頭一痛，喉中大感腥甜，胸口翻涌，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這心疾由來已久，只是多年夜霜草溫養(yǎng)，已不怎么發(fā)病了，不知怎的，今日突又復(fù)發(fā)。

    綿纏落了地，水藍(lán)藍(lán)的清光乍起，透著一點(diǎn)溫潤涼意，荊淼這會兒疼的厲害，越是湊近，越覺寒冷，便只將自己蜷了起來。這心疾本該慢慢緩和的，這次不但沒有改變，靈力一運(yùn)更覺痛苦，荊淼心口疼得愈發(fā)嚴(yán)重，他一動不動了許久，終于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荊淼忽然覺得身上一暖，口內(nèi)似乎流入了什么藥液，帶點(diǎn)苦澀，他下意識咽了下去。不知是誰撫了撫他的嘴角，擦去了那點(diǎn)殘余的藥汁，只在昏昏沉沉里聽見謝道的聲音：“張嘴?！?/br>
    荊淼便又再張開嘴，又是一勺苦澀藥汁入喉，也不知喝了多少，荊淼覺得整個口腔都泛苦的時候，謝道終于把碗擱下了。荊淼慢慢睜開眼來，倚靠在厚厚軟枕上，只見他對面杵著一只又肥又胖的大白仙鶴，不知是否錯眼，只覺得這仙鶴頭顯得頗大，不由一怔。

    “小淼，你好些了嗎？”謝道說道。

    荊淼這才抬起頭，看見謝道就站在后頭，一邊椅子上坐著個高高瘦瘦的青袍男子，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他膝頭趴著的白貓，那白貓生得也美，藍(lán)湛湛的一雙眼睛，正打量著荊淼。

    “徒兒好多了?！鼻G淼道。

    “那好，你呆在這兒，待我回來接你。”謝道又看了看他，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青袍男子，只道，“小師弟，我這徒兒便托給你了?！?/br>
    君無咎撫了撫白貓的頭，淡淡道：“留著吧，大頭過來。”他又喚了一聲，那又肥又胖的仙鶴乖乖從床邊挪開了那圓圓的身軀，乖乖的領(lǐng)著謝道離開了。

    還真叫大頭？

    “小師叔?！鼻G淼與君無咎并不熟悉，他這許多年來，也只在當(dāng)初大選時見過君無咎一面，記憶倒不如何深刻，因而便有些拘謹(jǐn)，“不知師尊這是要往哪兒去？為何將我托在師叔此處?！?/br>
    “你心頭有傷，自己不知嗎？”君無咎問道。

    荊淼一怔，隨即想到最初時那絞痛般的苦楚，便遲疑問道：“這……不是舊疾嗎？”

    “不是。”君無咎道。

    荊淼呆了會兒，心里又琢磨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時生死關(guān)頭狼妖所說的那句話來：剛剛明明全都死透了，怎么突然活過來了。

    難不成，這心痛不是心疾，而是原身死時造成的傷？

    “你這傷已成沉疴，他要去江龍澤為你采藥?！本裏o咎又道，他模樣斯文，烏濃的眉，晶石般剔透清冷的雙眼，既無喜色，也不動氣，從從容容的像是一尊石像，荊淼便有些心生懼意。

    “江龍澤?！鼻G淼低聲道，“那兒好像很是危險?！?/br>
    江龍澤是話本小說里有名的事故發(fā)生地，多數(shù)凡人以為虛構(gòu)，事實(shí)上真有其地，是一處龍骨所圈的淤泥積潭，龍氣混著瘴氣，日深月久，頗是兇險。

    君無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的確危險。”

    荊淼便不禁生出些愧意來，他咬咬唇，剛要開口，君無咎卻忽然站起身來，他身上的貓兒輕盈落在地上。君無咎伸出手來按下荊淼，為他拉過被褥，平靜道：“不要多想，好好休息?！?/br>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威嚴(yán)無比，其中冷淡之意勝過謝道千倍百倍，荊淼不敢忤逆，便乖乖縮在被窩里，被褥大概熏過香，透著淡淡的香氣，君無咎吹熄了燭燈，抱著貓兒出去了。

    那藥中約莫是有什么安眠的藥材，荊淼沒大一會兒便又睡著了，待他醒來，天已放光，金陽出云，是到第二天了。

    君無咎一人住在峰上，他只收了八個徒弟，有五個已有自己的小峰，就住在下頭，有三人則入世云游去了。不過他這瀟湘峰雖也是一人獨(dú)居，卻比紫云峰要熱鬧上千倍萬倍，君無咎愛竹，種了大片大片的竹林，誕了許多竹精不說，又養(yǎng)了一堆動物，貓狗仙鶴暫且不提，兔子也沒甚么稀奇，但白蟒與雪豹就不免有些駭人了。

    大概是被君無咎養(yǎng)出了脾氣，這些動物識人，但見著誰都愛答不理，荊淼也不打算親近，只顧自己練劍打坐，倒是那圓胖的大頭仙鶴好心腸，常來與荊淼喂招。君無咎也不管他想做什么，只顧他一日三餐，荊淼習(xí)慣了自己照顧自己，乍來這么一出，反倒還有些不適應(yīng)。

    這一日荊淼在院中練劍，君無咎手中握了一張小紙打門口走來，荊淼收了柳條，生怕自己顯得太急切，卻眼巴巴的瞧著君無咎許久，待他走近了才小心翼翼道：“可是師尊的消息了？”

    君無咎淡然道：“是啊，他回不來了?！?/br>
    荊淼大驚失色，只道：“這……那，那這怎生是好啊?！?/br>
    “換個人去尋藥就是了?！本裏o咎不以為然道，“你不會出事的?！?/br>
    荊淼焦急難言，見君無咎一臉平靜，不由心中生出無名火來，氣往上沖，漲紅了一張臉怒聲道：“這……這與我的病有什么干系，師尊他回不來了！這才緊要??！”他若不是這幾年呆在山上早忘卻當(dāng)年那些臟話怎么說，這會兒急起來非一股腦全倒出來不可。

    “他只是回不來，又不是死了。緊要什么。”君無咎見他焦急，也不喜不怒，只淡淡道，“你練劍吧，待會應(yīng)當(dāng)要喝藥了?！?/br>
    荊淼哪還有心情練劍，他坐立難安，聯(lián)系到之前君無咎提及江龍澤十分危險，這會兒又說謝道一時半會回不來了，更是心中焦急，不知不覺，便在院中心不在焉的坐了一個下午。

    ☆、第十章

    “你這徒弟私心倒不重，就是笨了些?！?/br>
    荊淼躺在床上，本迷迷糊糊有了些許睡意，卻忽然聽見君無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又不是你的徒弟。”

    這一聲叫荊淼一骨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他剛起來，就見著謝道風(fēng)塵仆仆的推門進(jìn)來，滿面塵霜，披著月光，神情淡漠之中又帶幾分翩然，倒像是個墮入凡間的仙人，不覺有些哽咽。

    謝道進(jìn)來點(diǎn)上了燈火，見荊淼眼中含淚，不由驚訝道：“師弟不給你飯吃嗎？”

    荊淼頓時笑出聲來，用手背拭擦了一下眼睛，只赤足跳下床去，奔到謝道面前，仰著頭瞧他，哽咽道：“師尊，你沒事吧。”

    “我有什么事。”謝道莫名道。

    “師叔說你回不來了?！鼻G淼道，他與謝道師徒關(guān)系極是深厚，畢竟他生平里除了爺爺奶奶，也只有謝道待他最是真心實(shí)意的好，這會兒不免又驚又喜，恨不得上去給謝道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道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說：“我心里記掛你，便回來了?！?/br>
    師徒倆都覺不對味，仔細(xì)一問，才知是君無咎說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才鬧了誤會。原來謝道是回來路上遇見一位友人，那友人性子豪爽，非要邀他吃酒，還搶過送信的鶴箋寫了封回信回來，他方才灌醉了朋友才得以脫身。

    謝道與荊淼面面相覷，半晌荊淼才搖頭笑出聲來，只道：“師叔總是這樣嗎？”

    “是啊，師弟他七歲入門，說話只說一半?！敝x道點(diǎn)點(diǎn)頭道，“才不管你明不明白。”

    師徒倆對著笑了會兒，君無咎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這次抱著一只小白狗，神態(tài)有些高深莫測，冷冷的打量著謝道與荊淼，只道：“藥過三日來取，不送?！?/br>
    師徒倆具是乖乖點(diǎn)了點(diǎn)頭，待君無咎走了，便又頓時笑了起來。

    在他人峰上終歸不便，兩人便連夜回了紫云峰，荊淼臨別前還摸了摸那只又肥又胖的大頭仙鶴，同這瀟湘峰上唯一與他友好的生物道別。仙鶴約莫是知道了荊淼要走，只甩個屁股給他瞧，趾高氣昂的離去了。

    荊淼不由一怔，謝道卻道：“不必在意，師弟養(yǎng)的都很有些脾氣。”

    說罷，謝道便攜著荊淼的手御劍回紫云峰上去了，紫云峰一片寂然，荊淼這幾日在熱鬧無比的瀟湘峰上呆著，頓覺像是兩個世界，不由心生出些寂寞來。其實(shí)君無咎也不理他，但是每每望月，總有雪豹陪伴；次次練劍，也有仙鶴喂招……

    然而人生于世，本來孑然一身的時候就更多一些。

    荊淼不覺抓緊了謝道的手，然而他早知謝道很快就會離開，便又微微松了些，長出一口氣，調(diào)整好了心情。

    今夜他已經(jīng)覺得十分開懷了，人若是知足些，自然也會活得開心許多。

    卻不料今日謝道似乎有意多留片刻，他攜著荊淼的手，忽然問道：“你一人住在山上清修，是否覺得孤寂？”

    “尚可?！鼻G淼恭恭敬敬低頭道，“徒弟駑笨，每日修行作息已是滿當(dāng)，并不覺得孤寂?！?/br>
    荊淼說著便抬頭看了看謝道，只見他眉眼冷峻，神情頗見淡然，似只是隨意提提，但即便如此，也已叫荊淼心中有說不出溫暖來了。他其實(shí)也并非沒有見過謝道鬧笑話的模樣，謝道生性冷漠平淡，不諳世事，并非一個完人，荊淼也頗為了解，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始終是有些傾慕與推崇謝道的。

    放到后世，有個非常形象的詞——盲目崇拜。

    江龍澤雖是兇險，卻尚難不倒謝道，他路上遇見的那位老友，才是真正令他今日態(tài)度有變的人。他那老友是位生性爽利的女修者，名叫蔚瀟，嗜酒貪歡，她那會攔下謝道，實(shí)在是因為收了個弟子，溺愛疼寵的不行，致使許多酒友不敢登門，等酒蟲發(fā)作，才拽了半路經(jīng)過的謝道充個數(shù)，好叫她留著幾分面子。

    稱是謝道是訪客，這才取出幾壇子美酒來，好一過酒癮。

    謝道對小輩并不上心，因而第一次見著他人師徒相處的模樣，便覺得很是稀奇。

    蔚瀟收的是個男娃娃，不過五六歲，虎頭虎腦的，笑起來有兩顆尖尖的小犬牙，跑來找蔚瀟時還玩著水球，活像個泥猴兒，傻頭傻腦的絆了一跤，摔在了蔚瀟身上。謝道眉心微微一蹙，卻見蔚瀟毫不動氣，只摟著這小娃娃，用手巾給他擦去臉上臟污，溫聲細(xì)語的問他摔得疼不疼，要不要緊。

    等娃娃跑遠(yuǎn)了，謝道方才對蔚瀟開口：“你對這孩子，未免太過寵溺了。”

    “才不過五六歲的娃娃，你苛求他什么?！蔽禐t抓著酒碗直對謝道笑道，“傻道士，我家小酋貼心可愛的很，你這沒當(dāng)過師父的人怎么懂。我跟你說，他夜間做噩夢怕了，嘟著嘴巴倔強(qiáng)不服軟又害怕的模樣特別招人疼；他年歲雖小，卻很懂事，我若買些果子給他，便別別扭扭洗凈了分給我……哎呀！”

    蔚瀟一拍謝道的肩膀，差點(diǎn)將他半個肩胛骨拍散了去，謝道一挑眉，只見蔚瀟已有些醉了，沖著他嘿嘿笑道：“你不懂吧，這小孩子多可愛啊，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嗝兒！沒勁兒透了？”

    她說著，打了個酒嗝，醉趴下了。

    “師尊，到了。”

    少年溫暖的手從掌心抽去的感覺讓謝道回過神來，他低頭凝視著眼前這個眉目清朗的少年郎，便伸手摸了摸荊淼的頭，見對方疑惑的抬起頭來，不由說道：“當(dāng)年見你，還是個小娃娃呢，如今都已這樣高了。”

    荊淼不由失笑，便道：“師尊說笑，我在山上修行都已有七八載了，總不能永遠(yuǎn)是個小娃娃?！?/br>
    哪知謝道聽了，卻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淡淡道：“你自己修行不夠罷了，蘇師弟便是十五歲得道，定下了筋骨，因而永是童顏?！?/br>
    這位蘇師弟不必說，荊淼已經(jīng)清楚是誰了。

    風(fēng)靜聆的師父，翠羽峰峰主——蘇卿，性情暴烈如火，嫉惡如仇，天生童顏。

    是個腿短……的矮子。

    ☆、第十一章

    修行總共分十二個境界。

    練氣、筑基、融合、心動、金丹、元嬰、出竅、分神、合體、洞虛、大乘、渡劫。

    在心動前期基本都是淬煉rou身或是充盈靈力，并未徹底令五根明凈，洗去體內(nèi)五谷臟垢。直到金丹破元嬰后才會重新洗筋伐髓，重得純正之身，不再變更。因此金丹與元嬰是一個巨大的分水嶺，而荊淼的心疾難以愈合，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一邊修煉，傷勢又未曾痊愈，縱然身體越發(fā)強(qiáng)勁，傷勢卻也愈發(fā)深重起來。

    而蘇卿的情況則與荊淼截然不同，他天縱奇才，與謝道不分上下，年輕時還略勝一籌，十五歲便入了心動期，后來又得造化，有一前輩臨死前助他連破金丹元嬰兩重大關(guān)，卻也使得他日后漫漫仙途，永遠(yuǎn)定型于少年時期。

    無論怎么說，蘇卿年少時有大造化，青靈老祖本來擔(dān)心他會驕躁過度，哪知蘇卿得知自己永生永世只有這么高了，反而日漸頹靡，絲毫不見半分欣悅歡喜，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二人閑談了一會兒，荊淼本以為就要分別，哪知謝道老神在在，全無要走的意思。荊淼雖說不覺孤寂，但有人相伴，自然勝過清修孤獨(dú)，便想著松懈一日也只不過是一日，自然還是師尊重要，說不準(zhǔn)謝道還有什么事情要說。

    謝道雖是生性淡漠，卻也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不通人情世故，之前與蔚瀟一聚，才覺自己也許對荊淼實(shí)在太過疏忽。然而他本也就不善此道，一時半會兒即便想表達(dá)親近之意，卻也不得其法，便沉默半晌，只道：“你明日亥時到后山劍爐處尋我?！?/br>
    荊淼不知謝道心中復(fù)雜，只當(dāng)謝道留下來只為說這件事，便恭恭敬敬的低下頭稱道：“徒兒知道了?！?/br>
    于是謝道便又瞧了瞧荊淼，他尋思著若是荊淼如阿酋那般撲到自己懷中，約莫自己也是不會拒絕的，然而細(xì)細(xì)思索一下，以荊淼現(xiàn)在的年紀(jì)與個頭，實(shí)在不大適合這樣做。更何況荊淼本就生性沉穩(wěn)，自然也不會做出這般稚嫩之舉。

    謝道想了又想，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只顧喚出長劍離去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荊淼就醒了，他的心疾雖然有所緩和，但久成沉疴，不時便會悶痛一陣，今日竟毫無異狀。他推開窗門，只覺這看慣了的荒僻居所仿佛都鳥語花香，清新無比了起來。

    日常的挑水做完之后，荊淼起火做飯，吃了早飯才開始修行，亥時雖在深夜，但日例修行練劍之后，時辰卻也不知不覺的很快便過去了。

    估摸著快至亥時了，荊淼打冷水沖了個澡，換過衣服后才前往后山劍爐。

    今夜的月光不甚明朗，暗白的月影徘徊于林木之中，荊淼卻腳步輕快的走過小徑，心中約莫已經(jīng)有些眉目，知道謝道是找他做什么了。

    還沒走到，荊淼已經(jīng)覺得那熱浪撲面，火光像是燃上了半邊夜空，約莫是下了結(jié)界，這么大的火勢，方才在外面全然看不見。

    謝道似乎早就在那兒了，他赤著上身，站在劍爐前，左手用工具夾著塊方正輕薄的長鐵片，已經(jīng)燒得通紅。

    他舉著把鐵錘，有力的手臂一下一下敲打著那塊鐵片，結(jié)實(shí)的肌rou伴隨著錘頭與鐵片的撞擊不斷起伏，撞擊的悶響伴隨著火星不斷濺起，火勢太過兇猛，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額頭滑下脖頸，流連的順著鎖骨滑落腹部，順著腹溝沒入腰間衣裳之中，他也不擦拭，泰然自若的鍛打著鐵片，似乎并未發(fā)覺荊淼已經(jīng)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