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裴祐摸了摸裴玉蓮的發(fā)頂,他幾個月不在,玉蓮被照顧得很好,面色更為紅潤,頭發(fā)也濃密漆黑了不少。 他沒有說話,似乎在沉思。 裴玉蓮有些不安,低聲道:“哥哥,鳳姑嬸子叫你去吃晚飯?!?/br> 裴祐嗯了一聲,卻道:“你去吧,哥哥不去了?!?/br> 裴玉蓮微微蹙眉,小聲道:“那玉蓮也不去了?!?/br> 裴祐道:“哥哥不餓,玉蓮還小,還在長身體,不能餓著,快去吃吧?!?/br> 裴玉蓮沉默了一下,點頭:“哦?!?/br> 她出了院子,不一會兒卻又回來了,還拿來了徐鳳姑做的糕點:“哥哥,嬸子說,無論如何都要吃點,這個糕點是嬸子自個兒做的,很好吃的?!?/br> “我曉得了?!迸岬v道,“這幾個月,你都住在嬸子家?”他料想徐鳳姑不會將裴玉蓮一個人留在家中。 裴玉蓮用力點頭:“我跟婉jiejie一個屋。” “那你便回吧,吃完飯不用再過來了?!迸岬v說著,拿出一個荷包塞到裴玉蓮懷中,“這個你先收著。” “好。”裴玉蓮也不問里頭是什么,點點頭應(yīng)下。 等裴玉蓮離開,裴祐關(guān)上院子門,點了燈,從他娘的屋子開始,一點點細心地打掃著這個他住了二十二年的家。直到夜半,他才將整個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掃干凈,然后便坐在堂屋里,一夜到了天明。 姜婉一夜沒睡好,本來晚飯的時候裴玉蓮去隔壁叫裴祐過來吃飯,她還暗含期待,想從他的態(tài)度中看出些許端倪。然而他卻沒有過來。 因為第二日還要去工廠,姜婉早早起床,帶著姜谷去了工廠。工廠里陸陸續(xù)續(xù)還有人過來面試,姜婉便又留下了幾個,讓許成去把各地貼的告示撕了,不再招人。 姜婉巡查完工廠的情況,正準(zhǔn)備回家去,謝承疇身邊的謝安突然出現(xiàn)在工廠中,面色難看。 姜婉皺眉道:“怎么了?” 謝安忙苦著臉道:“回姜姑娘,羅納他出事了!” 姜婉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問:“什么事?別急,慢慢說?!?/br> 謝安便道:“據(jù)回來的伙計說,他們回來的時候在海上遇到了風(fēng)暴,船和貨都沒事,偏巧羅納被海浪打了下去,他們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他,只得先行回來了。報信的已經(jīng)先到了,貨還在后頭?!?/br> 姜婉面色發(fā)白,她一直知道羅納出去有風(fēng)險,可當(dāng)這一風(fēng)險果真出現(xiàn)時,她卻又無法接受。 “他們仔細找了么?”姜婉面色倉惶。 謝安道:“他們說是留下了一些人繼續(xù)在找,但找到人的希望不大。海上沒個落腳的地兒,就算會水的人掉水里也兇多吉少!”他跟羅納玩得挺好,聽到這消息,心里也難受得緊。 姜婉僵在原地半晌,茫茫然看向遠方,那是羅納出行的方向。 那個明明已經(jīng)三十多歲,明明受盡了磨難,卻依然天真善良的異國小伙子,就這么消失在海上了? 姜谷難過地說:“羅納真的沒了?” 姜婉沉默幾秒,突然道:“不一定?;钜娙?,死要見尸,既然沒找到他的尸體,就說明他還可能活著?;蛘呤潜宦愤^的船只搭救了,或者是飄到了哪個島上,總之他不一定死了。咱們安心地等一等,說不定過兩天,他就回來了?!?/br> 姜婉的話激勵了姜谷,他連忙點頭道:“對,羅納一定還沒死!” 謝安明知姜婉的話不過是自我安慰,可他也愿意相信羅納還活著,便也應(yīng)道:“沒錯,羅納那金發(fā)小子,地府肯定不收的,保不準(zhǔn)過幾天就回來了!” 報完信之后,謝安便告辭離開了,姜婉帶著姜谷回了家。羅納之事,她雖憂心難過,可到底太過遙遠,鞭長莫及,她只能指望著留在那兒搜尋羅納的人能盡快找到他,或者真的如同她說的那樣,他自己就回來了。 她不相信當(dāng)了幾年奴隸都活了下來的羅納會輕易死在暴風(fēng)雨中。 姜婉到家時還未到午飯時間,路上卻遇到徐廣海從裴祐家走出來,面色似乎有些凝重,又帶著幾分困惑。她往裴祐家院子里張望了一眼,誰知卻看到裴祐站在院子中,也在看她。 她一愣,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裴祐出聲:“姜姑娘,還請入院內(nèi)一敘。” 姜婉握緊了拳頭,轉(zhuǎn)頭對姜谷道:“小二,你先回去吧?!?/br> 姜谷看看姜婉,再看看裴祐,點點頭走了。 姜婉走進院中,在裴祐身前三步開外停下,驀地開口,淺淺一笑:“助之,你找我何事?” 裴祐望著姜婉,清秀的面容上古井無波,聲音一如過去般好聽,入了姜婉的耳卻令她如墜冰窟:“姜姑娘,我與你的約定就此作廢,從今日起,你我路歸路,橋歸橋,再不相干?!?/br> 姜婉呆呆地看著他。 裴祐眉目清冷,繼續(xù)娓娓道來:“好在這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你我二人的約定,于姜姑娘也不會名聲有虧,姜姑娘盡可以另覓良人。謝公子想必還對姜姑娘余情未了,我觀他龍章鳳姿,今后必定大有作為,姜姑娘若嫁于他,定然能富貴康健,一生無憂。” “你說……什么?”姜婉呆呆地問。 裴祐耐心地說道:“我說,姜姑娘若嫁給謝公……” “住口!”姜婉突然喊叫了一聲,死死地看著他道,“你沒有看你娘留給你的信嗎?” 裴祐淡淡道:“我已看過?!?/br> 他只簡單地說了這么一句,便沒再多解釋,在姜婉聽來,卻是種再簡單不過的諷刺。他或許不信那封信是他娘所寫,或許即便信了,依然不愿原諒她。 她忽然也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她早該明白的不是么?在她答應(yīng)幫他娘瞞著他的時候,她和他就會走到這一步。他是個孝子,她怪不得他會如此選擇。 姜婉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最后看著裴祐道:“好。從今日起,你我再不相干,我嫁不嫁人,我要嫁給誰,都不用你再費心。今后再見,便當(dāng)是陌路,誰也別跟誰再多說一句?!?/br> 她說完便迅速向院外走去,眼淚已然滾落。 裴祐在她身后道:“今日我便會啟程去京城,姜姑娘不必?fù)?dān)心?!?/br> 姜婉腳步一頓,并未回頭,只扯起嘴角顫聲道:“哦,那便祝裴先生前程似錦,榮華富貴在一身?!?/br> 她再未多做停留,快步離去。 第52章 5.30 裴祐當(dāng)日就走了。 而令姜婉震驚的是,他走的時候,居然并未帶上裴玉蓮。 她與他一席談話后不歡而散,回了家中便將自己悶在屋子里不肯出去,裴玉蓮見她心情不好,便安靜地陪伴著她。 后來,裴玉蓮去了一趟她自己家,回來的時候卻是一臉的驚慌失措。 “婉jiejie,我哥哥,哥哥他不見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他走了,他不要我了!”裴玉蓮說著便哭了起來,晶瑩的淚珠滾落,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茫然。 雖說姜婉此刻對裴祐也頗有怨念,但她還是安撫著裴玉蓮道:“玉蓮,你哥哥只有你一個血親了,他不會丟下你的。說不定他去里正家了,一會兒就該回來了?!?/br> 姜婉想,裴祐要走,總要把各種事情都處理好,再來帶上裴玉蓮,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呢? 見裴玉蓮實在是驚慌失措,姜婉只得帶著她去了徐廣海的家。可徐廣海家中只有并沒有裴祐的身影。 “表叔公,你見著裴先生了嗎?”姜婉問。 徐廣海嘆息一聲:“他走了,去京城了!” 姜婉皺眉道:“可是玉蓮還在這兒……” 徐廣海搖搖頭:“他不會帶玉蓮走的?!?/br> 姜婉不敢置信:“裴先生不是會拋棄親人,獨自去享富貴的人?!?/br> 徐廣海憐憫地看了眼被他的話嚇到的裴玉蓮,說道:“那也得玉蓮是他的親妹子才行??!” “表叔公,你這是什么意思?”姜婉吃驚道。 徐廣海又是一聲嘆息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原來裴先生并非裴鐵柱和徐春英的兒子……” “什么?這,這不可能!”姜婉不敢置信,“不是說,當(dāng)初裴先生是春英嬸子早產(chǎn)生下來的嗎?” 徐廣海嘆道:“其實那一年,咱們村里的人可沒有親眼見到徐春英生下裴先生。那時候,徐春英身子很不好,鐵柱后來就帶著她在縣城租了間屋子,好方便看大夫,等裴先生平安生了下來,他們才回的村子。且裴先生并非她親生這事兒,還是徐春英自個兒在信里說的?!?/br> “信?”姜婉吃驚道。徐春英不是眼盲嗎,是怎么寫信的?莫非是在眼盲前寫下的?可當(dāng)時無緣無故的,她為何要寫下那樣一封說明裴祐不是她親生兒子的信?而且,徐春英她還認(rèn)得字寫得了信? 疑問太多太亂,姜婉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從哪兒問起。 徐廣海道:“是啊,那信還是裴先生拿來給我看的,他還拿了徐春英之前寫過的手書,雖亂了些,確實是徐春英的字跡。真是造孽啊!”他突然又嘆了一聲。 “表叔公,信里究竟說了些什么?”姜婉焦急地問道。 徐廣海道:“信里頭說,裴先生并非鐵柱和徐春英的親生兒子,而是當(dāng)時借住在他二人在縣城住處的一個孕婦生的。當(dāng)時鐵柱不在,那孕婦先在徐春英的幫助下臨盆,生的是個兒子,人卻昏迷了過去,徐春英當(dāng)時也要生了,她想要個兒子好立足腳跟,因此竟……竟然悶死了那孕婦,將那男嬰奪走,爾后她果真生了個女兒,便調(diào)了包,在鐵柱回去后說自己生的是個兒子,而那女嬰,則被他們交托給了一對膝下無子的夫妻收養(yǎng)。那男嬰,正是如今的裴先生!” 徐廣海說著便搖起了頭,面上滿是感慨。誰能想到呢?平常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徐春英,竟然能做出殺母奪子這等荒唐殘忍的事!當(dāng)時看了那封信,他真的是萬萬不敢相信的。 姜婉滿臉的震驚:“這,這怎么可能?” 就算是從前對徐春英最不滿的時候,姜婉也不覺得她是那種會殺人的窮兇極惡之人。就為了要一個兒子來站穩(wěn)腳跟就殺死一個無辜的孕婦,這種事,徐春英真的做得出來? “是徐春英臨死前悔過了,才寫下了那封信,否則誰又能曉得她過去是個怎樣的人呢?”徐廣海道,“可憐裴先生二十多年認(rèn)賊做母??!” “裴先生他……都信了?”姜婉呆呆地問。 “若不是事實,誰會這么編排自己?裴先生又怎么會不相信呢?”徐廣海道,“他跟我說,他這便回京城去了,至于玉蓮……雖說玉蓮無辜,但一看到她,他難免想起殺母之仇,他并不愿意為殺他母親的仇人養(yǎng)育后代,因此玉蓮他不會帶走,讓咱們把玉蓮交給信得過的人養(yǎng)大?!?/br> 徐廣海說著,又是憐憫地看了裴玉蓮一眼。這個小丫頭原本該跟著裴先生去京城當(dāng)官家小姐的,誰知竟然會出這樣的波折。其實,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若徐春英不說,誰又能知道這事呢?可大概是瞞了那個可怕的秘密一輩子,臨終時她再也承受不住那日日折磨她的愧疚和痛苦,這才對裴先生說了真話。只是,可憐了玉蓮啊。 徐廣海的話,裴玉蓮都聽懂了,她大睜著雙眼,喃喃地說:“我娘殺了哥哥的娘?哥哥不要我了……不,不會的,不會的……” 姜婉連忙抱住裴玉蓮,柔聲安撫道:“玉蓮,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誤會,你先別信!晚點兒我們找你哥哥問清楚,他不會就這么丟下你走的!” 裴玉蓮卻雙目呆滯,似乎并未聽進去姜婉的話。 見裴玉蓮這空洞毫無生機的模樣,姜婉心里一痛,忍不住紅了眼眶。此刻她心里亂糟糟的,徐廣海跟她說的事,太讓她吃驚了,她到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 姜婉帶著裴玉蓮回到了自己家,將她從徐廣海那里聽到的事告訴了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她很清楚,這件事遲早會在山下村傳遍的,到時候會變成怎樣的說法誰也不知道,還不如她現(xiàn)在就告知家人最正確的真相。 只是……那真的是真相么? 姜婉想起當(dāng)初她幫徐春英寫完那封信之后,徐春英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便讓她先離開了,后來她再去的時候,徐春英已經(jīng)將信封好,厚厚的一沓。她還記得當(dāng)時徐春英說的是里頭有地契和房契,然而現(xiàn)在想來,里頭應(yīng)該還有徐春英后來摸索著寫的信,就是那封裴祐給徐廣??吹摹?/br> 或許是那封信上所描述的真相太過殘忍,徐春英當(dāng)時才沒有讓她代筆,而是自己摸索著寫完。 然而,在起初了解了那封信中內(nèi)容的震驚之后,冷靜下來的姜婉只覺得這件事怎么看都透著詭異。 若徐春英當(dāng)初能下狠手把一個剛生產(chǎn)完的孕婦給殺了,這會兒怎么也不會臨死前說出真相吧?她原本是可以有一個當(dāng)官兒子的,而她的女兒也能成為官家小姐。畢竟當(dāng)時她對讓裴祐考中科舉當(dāng)官有著相當(dāng)強烈的執(zhí)念,不會不在乎因此而帶來的各種好處,即便那只是身后的名聲。可她卻偏偏做出了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說出了“真相”……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姜婉思索著,忽然靈光一閃,腦中冒出一個旁人聽了必定會十分驚詫的想法。 她想,徐春英之所以寫了那樣一封信,恐怕也是為了裴祐的仕途著想!古代孝為先,官員家中死了父母,是要回鄉(xiāng)守孝三年的,準(zhǔn)確地說是整整二十七個月,就算原先是高官也不例外。皇帝是可以“奪情”,不讓手下的得力臣子回鄉(xiāng)守孝,但還是會被文人所詬病,事后也極有可能被清算。而裴祐不過剛當(dāng)上探花,沒有人會讓他奪情,他必定得回鄉(xiāng)守孝,而等他守完孝回去,黃花菜都涼了。 但現(xiàn)在,有了這所謂的真相,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原本徐春英是裴祐的娘,她死了,他當(dāng)然要為她守孝??扇缃衲兀啃齑河⒎堑皇撬哪?,還是他的殺母仇人,他怎么能為她守孝?不放鞭炮慶祝已是極為善良之人了。如此一來,裴祐就可以上京,正式開始他的仕途,滿足徐春英的一切期望。 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裴祐知道這事嗎?他知道那所謂的真相,是他娘編造出來,只為了讓他順利走上仕途的嗎?他是果真信了他娘的話,還是被他娘騙了? 姜婉一時間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是哪種可能。如果裴祐果真信了,此刻他必定極為痛苦,養(yǎng)育了他二十多年,他孝順了二十多年的親娘竟然是他的殺母仇人,她難以想象此刻他該有多么絕望。而如果裴祐想明白了他娘的目的……那么只能說明,去了京城四個月,裴祐已經(jīng)變成了她姜婉不認(rèn)得的人,為了自己的仕途,他竟然能沉默著接受他娘的這種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