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丘陽上醫(yī)
扁鵲堂周圍種了一圈嚴嚴實實的木香花,此時正值花期,那扇進出的矮院門被茂盛的花叢掩映著,著實考驗眼力。于禮從這半開著的木門走了進去,便到了扁鵲堂的前屋之中。于禮很久沒有從前面進來過了,他每次來找丘老兒,都是直接躍過那形同虛設(shè)的院墻去到后庭。今日卻有所不同。 不同于院門的躲躲閃閃,此時扁鵲堂左右各四扇門都打開了,光線透過屋前兩根楠木柱子照進正廳之中,那一整面的百子柜前面有兩三個人影在忙碌著。其中一個人眼角余光看了門外一眼,忙不迭地迎了出來。她梳著醫(yī)女的雙鬟髻,微圓的臉龐上散發(fā)著年輕的光澤?!肮戎?,您怎么來了?師父他老人家還在后面。” 于禮走了幾步淺淺的臺階,站在柱子旁。還帶著一點清新的青草香的藥味傳了過來,他一雙沉淀世事卻不見渾濁的眼睛望著面前的醫(yī)女,“無礙,我先來你們這里走走,再去尋你師父?!彼θ葜杏须y得一見的慈愛。青依一顆心放了下來,她最近有一樁不愿與人說的心事,見了平日正顏的于禮,心里一開始還有些打鼓。 于禮走進前廳,四處打量。這里的格局并無太大變化。屋中所鋪的地板,和外面的柱子一樣,是陰山的絲楠。這種稀有楠木經(jīng)日月潤澤,木色愈發(fā)潤澤,將滿屋調(diào)皮的陽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厥杖霊阎?,再散發(fā)出與這醫(yī)館更為相符的氣色來。人一踏入這安定明亮的房間,心中的燥意頓時便去了大半。旁邊那扇玉屏風卻比他記憶中小了些,常年吸收了百草精氣的藍田玉早已去了生,隱隱透出了美麗的脈絡(luò)。 他有多久沒有來過這里了,十年?二十年?還是更長的時間。修靈之人大多身體康健,雖不似荼蘼翁這等修歲之人能活上幾百歲,但百年之間身體無虞還是很容易做到的。可何以扁鵲堂自廬隱開宗立派以來就和廬隱派相生相依,這主要是還是練功時容易受到內(nèi)傷的緣故。修靈一道之基本,在于采納天地靈氣并在體內(nèi)加以蘊藏利用,雖然普通人在世間生活,亦是靠著呼吸吐納天地靈氣,然而修靈人所運用的強度卻遠遠高出凡人甚多。身體畢竟是凡胎rou體,在與體內(nèi)靈力不斷融合的過程中,總會難免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問題。這時扁鵲堂湯藥針砭,內(nèi)修外功,便可以發(fā)揮作用了。這樣的自身與所練靈力的相斥或是入怔入魔,都是練功前期發(fā)生的較多。若是像于禮修煉多年,靈力與身體早已水rujiao融,不分你我了。 青依見于禮陷入沉思,也不打擾,依舊回到柜臺處指導(dǎo)兩個童子備藥。于禮側(cè)頭聞了聞味道,走了過來。只見青依手中拿著一個雙層木盒,第一層已經(jīng)放了三包藥,于禮所聞到的藥味便是由此而來。旁邊的童子熟練地在百子柜中取了七八種藥,又放在那第二層的格子中。青依取出一張紙,仔細地寫了方子,放在了木盒之中。外面又用青底素花的布嚴嚴實實地包好,對童子說道,“好了,去吧?!蹦峭拥昧畛鋈チ?。于禮問道,“是送去墨心那里嗎?”青依的眼神中閃爍著幾分驚訝,“谷主怎么知道的?”“墨心這內(nèi)傷,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我今天也是為了此事而來,這便要去和你師父商量?!庇诙Y坦言相陳,青依反倒不知如何回答,身為醫(yī)女,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于禮眼神溫和地看著她,“人為百獸之長,最難便是情這一關(guān)。總是順其自然為好?!彼f完這句話,便飄然出了屋子。 青依留在原地,呆立不能語。原來谷主今日果然還是有意而來。這么說,她和褚石的事情,連谷主都已經(jīng)知道了么?他說的那句話,是默許他們在一起嗎。她手上忙碌著,心中的小馬卻已經(jīng)跑過千溝萬壑。 于禮運著緩慢的云步,從扁鵲堂精致的流水庭院上方走過,又繞著整整齊齊的藥圃轉(zhuǎn)了個圈,才往東北角的緩坡而去。那里種了一棵很大的菩提樹,層層疊疊的傘狀樹葉遮擋了夏日的驕陽。于禮轉(zhuǎn)到樹后,那里果然躺著一名老者,正是扁鵲堂現(xiàn)任堂主丘陽上醫(yī)。只見他躺在竹席之上,脖頸之下墊了個玉兔枕,一頭黑發(fā)梳得齊整地盤在腦后,身子旁邊還放了本發(fā)黃的藥書。 于禮在他旁邊坐下,背靠著那菩提樹,輕輕咳嗽了兩聲。那老者忽然坐起,一雙細長的眼睛半瞇著,更像是只余兩條細縫。此時這縫中正發(fā)出兩道精光,望著于禮。“不能治,也不用治?!庇诙Y看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來意,也不再繞圈子?!按嗽捲跽f?為何不能治,又為何不用治?”丘老兒的眼睛比剛才睜開了點,“你這徒弟的心傷,遠在你教她練功之前便得了,是也不是?”于禮點了點頭,“是又如何?”丘老兒道,“這不就得了,她這傷既不是因為練功結(jié)下的,我如何有法子能解?”“那你現(xiàn)在給墨心服的,又是何藥?”“那不是我開,大概是青依熬不過那位無事忙小姐,給開的一些理順心神的普通方子吧?!?/br> 于禮氣結(jié),“那還不是因為你這師父天天在樹下睡覺練佛,大小累活都讓青依擔了去。你到底有沒有幫墨心望診過。”丘老兒斜眼看他,“我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當年你把這個人鬼不像的姑娘領(lǐng)來我們扁鵲堂,不是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照看了一個月,還絞盡腦汁給你想了醫(yī)治之法?”當年確實有此事,于禮不便否認,便想支支吾吾地扯過去了?!澳阏f讓她練水寒之道,我這不是照你說的去做了么。?!薄八运痪秃煤玫鼗盍诉@么些年?”“可最近她的狀況很令人擔憂,好幾次還出現(xiàn)了靈力逆侵,水寒之力險些就封住了元神,如此下去,實在是危險得緊。我今日來,便是想和你好好地商議一下對策?!?/br> 丘老兒盤腿坐好,理了理身上衣服的皺褶,正色道,“好,你既來問我,丘老兒也只能再和你說上一說。這位奚族的金女”于禮打斷了他,“既然入了廬隱,這些紅塵中的身份也不重要了。”丘老兒也不和他辯解,接著又道,“這位墨心姑娘當年來到谷中,她當時情傷入心脈,身心大半截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勉強支持到這里,無不就是為了你能用那個什么記憶重現(xiàn)大法,讓她看一眼愛人死前的念想。你明明可以做到,又為何借故拖延至今?”“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我這么做,完全就是為了留下她一條性命。”丘老兒說道,“這不就得了,你也知道她那情傷解不得,解了就得死。還來找我做什么?!鼻鹄蟽嚎戳擞诙Y一眼,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切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做師父的。練水寒功是讓她不斷生發(fā)的心傷有個出口,可你見她功力進展神速,非但不約束,還拔苗助長。這才又牽動了舊傷?!?/br> 于禮嘆了口氣,這一節(jié)他也隱隱猜到,墨心這兩年練水寒到了化鏡,速度在歷代廬隱弟子中也是位列前面的。他有此猜測卻未曾去證實,確實有失師父的責任。“我當時確實是疏忽了,如今該當如何呢?”丘老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也倒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她這一兩年功力進展太快,身心一時跟不上,你讓她休養(yǎng)一段時間,每日里調(diào)養(yǎng)心息,不牽動靈力,說不定慢慢就好了。所以,這就是我說的不用治。好了,這下你可以走了。我可得去看看我的寶貝藥草們了。” 于禮不理他,皺眉思考,似有為難之事。丘老兒察言觀色極是犀利,立即問道,“怎么,有難處?”于禮似是思慮已定,果斷地道,“我們本在修煉四合陣,墨心的水寒之力十分關(guān)鍵??扇缃裾f不得,我明日起便不讓她和我們一同練功了。”丘老兒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靈根帶傷,對于某些靈力的修煉確實有進益,但反擊之力也不容小覷。還是小心些吧?!坝诙Y點點頭,”沒有什么我能做的么?“丘老兒眼睛忽然一亮,”那倒也不是。你寫信去求一下樂正家的那個老頑固,像這樣的情傷心傷什么的,那老兒的曲子倒還管點用。“于禮想到箜,”那老頑固早就退隱了,現(xiàn)在是他的孫子當家主。我們這次出谷還見到了?!扒鹄蟽浩婀值?,”那你沒和他討個曲譜啊?!坝诙Y苦笑道,”別提了,估計人家送上門來墨心也不會要的,年輕人的事,我也管不著啊?!?/br> 丘老兒揚了揚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話說你們怎么還在練四合陣,這次的敵人是誰,很厲害嗎?”說著話間,他那午睡醒來的胡鬧之氣慢慢褪去,又多少恢復(fù)了些上醫(yī)的風度來。 于禮沒有說話。他望著下面那一個個田格中所種之物,這些都是丘老兒精心種植的名貴藥草,世間能得一兩株已經(jīng)稀罕得不行。他想起今日見到的扁鵲堂,竟少見地有些傷感?!拔椰F(xiàn)在還不能確定,但也許和本門之前的一些恩怨有關(guān)?!鼻鹄蟽赫驹谒赃?,眼睛和他看向同一方向,他們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山谷的百年和平,恐怕又要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