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 …… 終于,鄉(xiāng)試第三場結束了。 俞母早不早的就等在了考場外頭,兩眼直勾勾的望著從考場魚貫而出的考生們。 科舉考試,其實不單費腦子,還額外得費體力。尤其是這鄉(xiāng)試,每回都是在酷暑時分開考,偏里頭的號舍異常的狹小悶熱,幾乎每一次都會發(fā)生考生暈倒中暑之事。今年甚至比上一次更可怕,一方面是今年天氣格外得熱,另一方面則是考生里頭也有像俞承嗣這般帶病參考的。 今年的疫病來得太突然的,索性并不曾蔓延到整個府城,有幾個幸運的縣仍是躲過了一劫,所以今年的考生也就少了六七成的樣子,并非所有人都不來了。 而這里頭,跟俞承嗣有著類似想法的人還不少,或是拖著病體前來,或是原本打算下一次更有把握時再參加的,提前到了這一次。 少了六七成,那剩余的考生也仍還有三四成的樣子。而歷年的科舉里,中舉的概率卻從未超過半成。 這一次對于很多考生來說,的確是一場災難,而對于像俞承嗣這種人來說,則是天大的機遇。別小看了那些缺考的人,一般來說,只有自身本事不濟的人,才會死死的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反過來說,若是有著十足的把握,又怎會舍得豁出命也非要參加這一回呢? 要知道,帶病參考的人可不止俞承嗣一個,號舍又都是成排的,萬一在考場里頭染上了疫病,后果不堪設想。 也就是說,來考試的這些人中幾乎都是吊車尾的,如此才會舍命一搏。 俞承嗣一出考場,就看到他娘兩眼發(fā)亮的望著他。當下,他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他娘跟前,猛的雙膝下跪,完全不顧周遭人群,便含著淚哽咽的發(fā)誓:“阿娘,您的大恩大德兒子這輩子都會銘記于心的,如若將來我不孝順您,定遭天打五雷轟!” 這話一出,俞母心里只有一個感覺。 值了!這個兒子沒白疼! 只是不等她開口詢問俞承嗣考得如何,就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仰面暈了過去…… 等俞母再度醒來時,外頭早已是繁星滿天。再一看,她不知何時竟已經(jīng)回到了上河村自家里,這會兒就躺在自家里屋的炕上,旁邊圍著的分別是,俞父、俞承嗣以及老三俞繼業(yè)。 難的是,不單俞父和俞承嗣皆是揪心的神情,就連平素完全沒個表情的俞家老三,這會兒也是一臉的擔心。 她的孩子們呀,其實還都是好的,哪怕興家和滿娘好了,這不是聽說起了疫病,也急慌慌的采了草藥送來給她媽?不對,還有一個…… “俞秋娘那個白眼狼!!” 圍在土炕旁的俞家父子三人,眼見俞母在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終于醒轉(zhuǎn)了過來,結果還來不及說一句關懷的話,就聽俞母張嘴就罵。 俞家父子仨:……………… 甭說原本就不善言辭的俞父和俞家老三了,就連慣常在先生同窗之中長袖善舞的俞承嗣也被噎住了。因著先前俞母始終憋著沒開口,所以秋娘將她拒之門外一事如今還是秘密。 當然,很快就不是了。 盡管俞母渾身癱軟無力,甚至連開口說話都顯得格外得費勁,可她依舊堅強的將那一日發(fā)生的事兒,盡數(shù)說了出來。其實,不光全說了,在很多地方,她還忍不住添了好些個主觀的想法。 譬如,明明開頭說的還比較客觀,一提到她看到俞承嗣病得只剩下一口氣時,就忍不住淚眼婆娑,邊哭邊說自己當時有多擔心有多害怕。 “……承嗣,娘這心里揪著疼,我只恨不得替你受這罪??!承嗣!” 再譬如,她都已經(jīng)下定決心,想著哪怕是跪下來給秋娘磕頭都成,只要秋娘愿意借大夫給她,之前那些是是非非她都愿意徹底了了,可結果呢? “那個白眼狼!俞秋娘她就是個白眼狼?。?!我最后悔的,就是當初不該生下她。就算生下來了,我也應該立馬把她溺死在尿盆里!我都在外頭給她跪下了,她說,不見……不見?。?!” 俞母是真的受不了,哪怕事情已經(jīng)過了半個月,那一日發(fā)生的事兒依舊歷歷在目。甚至只要一回想起來,她的心里就忍不住竄起一捧熊熊烈火,總覺得要是不發(fā)出來,遲早有一日會燒死自己。 怎么會那么狠呢?哪怕不是自家人,人命關天的事兒,就不能拉拔一把?俞母深以為,今個兒哪怕是隨便村里哪戶人家出了事兒,她都會伸手幫一把的。怎么能見死不救呢?多心狠才能眼睜睜的看著人家去死呢? 若說在那一日之前,秋娘僅僅是得罪了俞母,氣得她只恨不得今生都不來往。 然而,從那一日以后,俞母的想法就變了。別說慣會氣人的俞家老二,和出嫁以后就幾乎見不著面的秋娘了,就算再加上跟她結了仇以至于老死不相往來的俞三叔三嬸好了,都沒秋娘一個人能耐。 若是此時此刻,秋娘就在眼前,俞母絕對會將她剝皮拆骨、喝血吃rou?。?/br> “承嗣他爹,咱們就當只生了一個閨女。她俞秋娘……早就死了!”仿佛是太生氣了,俞母愣是一口氣沒提上來,兩眼一翻再度暈了過去。 一旁的俞承嗣嚇得趕緊去掐他娘的人中,等俞母再度幽幽的醒來后,俞父只忙不迭的發(fā)誓:“咱不認了,咱沒俞秋娘這個閨女,咱就她出嫁那一日就死了!” “對對,她俞秋娘早就死了,前年臘月初三就死了!”俞承嗣身子骨其實也沒復原,這會兒早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只一個勁兒的附和著。這親娘跟親妹子本就沒法相提并論,更別提他娘為了他差點兒賠上小命,他能咋樣?當然是無條件的站在他娘這一邊了。 這時,俞父也重重的點著頭:“對,俞秋娘死了,她死了!” 她死了,死在了前年臘月初三出嫁那一日,至于平安鎮(zhèn)石家二太太,跟他們老俞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從今往后,老俞家只有三兒一女。 嗯,就是這樣。 好不容易哭訴完了秋娘對自己的惡行,俞母又提起了她的二兒子和大閨女。那草藥雖然是俞家老二送來的,可她這會兒也記起來了,老二說的是他和妹夫去采的。再一想,展易那清冷的性子肯定不會主動干這事兒,那就是滿娘讓他去的。這么一算,二兒子和大閨女都還是很有良心的。 尤其跟俞秋娘那個白眼狼比起來??! 遠在小青山深處的俞家老二和俞小滿,萬萬不會想到,只是無意中的一個行為,徹底改變了他們在俞母心目的位置。當然,其實也沒改變多少,俞承嗣仍是俞母的心頭rou,其次則是俞家老二,再然后就輪到俞小滿了。 而俞家老三,盡管他的地位在俞母心中一降再降,可因著他打小腦子就缺根筋,哪怕俞母再怎么不疼他,卻多少還是會可憐他的。 他傻??!這要是當娘的都不可憐下他,還不早晚得叫人欺負死? 對了! 俞母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兒,艱難的伸出手,拽住了俞承嗣的衣袖,哆嗦著嘴唇道:“承嗣……你是個好的,你們兄弟姐妹里頭,娘最放心的是你,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三弟。你記住,等將來中了舉人,第一件事兒就是先給你三弟說一門親事,不然娘死都不能瞑目。你、你答應娘!” 見她這般,俞承嗣暗叫不妙。 其實,光是答應照顧弟弟,那就不叫個事兒。別說俞家老三從來也不曾得罪過他,哪怕是那個混賬老二好了,看在這回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他也絕對會善待的。叫他不安的是,俞母這副模樣,簡直就跟是留臨終遺言一般…… “好,阿娘您說什么都好,兒子全都答應您!”都到了這個份上,俞承嗣也沒別的好說了,只重重的點頭答應下來。 按說,俞母的身子骨還算是不錯的,可誰叫前段時日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兒呢?又是著急上火,又是疲憊心累,甚至還中了暑。再有就是,她當初瞞下了腳傷的事兒,本以為也沒啥大不了的,畢竟只是皮外傷又不曾傷筋動骨的。問題是,天氣太熱了,她那會兒僅僅是拿水洗干凈了腳,既沒有上藥也不曾包扎,以至于等她暈倒被急急送回來后,請行腳大夫看診后,才愕然發(fā)現(xiàn)腳底都發(fā)炎流膿了。 連累帶傷的不說,在府城陪考的那幾日里,她也不曾好生吃喝。這先前還有一口撐著,結果等俞承嗣從考場出來后,那口氣一下子就泄掉了,可不就是徹底病了嗎? 而俞承嗣在俞母醒來后,往鎮(zhèn)上去了一趟,他是去拿錢的,也是到了這一刻,他才知曉原來家里真的已經(jīng)一窮二白了。拿了錢后,他又央求岳家舅兄幫著尋了個靠譜的大夫,畢竟鄉(xiāng)下那頭行腳大夫的本事可想而知。等請到了大夫后,他才帶著大夫再度回到了上河村自家。 彼時,俞母已經(jīng)燒起來了,好在俞承嗣請來的大夫仔細問診后,確定她并非得了疫病,不然真的就要安排后事了??删退悴皇且卟?,俞母這病也是來勢洶洶,大夫開了方子,只叮囑先吃兩天,等過兩天他再來看看,到時候另行改方子。 俞母幾十年都不曾病過,這一病卻真的是往鬼門關走了一趟。又因著家里一群大老爺們,她病倒了,整個家都沒人cao持。 事實上,在她跑去縣城找俞承嗣,后來又去府城陪考的那段時日,俞父和俞家老三就差點兒沒把自個兒交代了,得虧俞大伯娘發(fā)現(xiàn)了不對,帶著倆兒媳婦兒過來幫襯了一把。如今見俞母又一病不起,大伯娘索性就搬到了俞母這屋,晝夜不離的照顧她。 至于俞父等人,那是完全靠不住的,只老老實實的聽俞大伯娘的吩咐形式。 只這般,過了兩三日,俞母才有了少許的好轉(zhuǎn),而俞大伯娘是個能耐的,逮著俞母醒轉(zhuǎn)的機會,不停的叨叨著:“二弟妹啊,你可要趕緊好起來。不然等承嗣中舉了,你這樣還咋跟著享福呢?你想想,要是你成了舉人老爺?shù)哪?,那不是可以過上頓頓吃rou的好日子了嗎?叫承嗣給你扯布做新衣裳,再給你買兩個小丫鬟,左右不離的伺候你,還有那啥……嗯,反正你趕緊好起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其實,關于俞承嗣能否中舉一事,村子里幾乎一面倒的認為不可能,包括俞大伯娘。 就算對于科舉一事不大了解,這俞承嗣考個秀才連考好多年這事兒,村里人總是清楚的。秀才公起碼在他們縣里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個,可舉人老爺呢?反正他們是沒聽說過。 可俞承嗣能否中舉是一回事兒,俞母病得那么嚴重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哪怕心底里再怎么覺得這事兒不靠譜,也沒人會這般沒眼力勁兒的瞎嚷嚷。就說俞大伯娘好了,她完全不信,可看在妯娌多年的份上,加上俞承嗣年初才剛給她小閨女說了一門好親,哪怕昧著良心好了,也得先將人穩(wěn)住??! 俞大伯娘并不知曉,就因為她反反復復叨逼的這幾句話,卻讓俞母真正將她放在了心上,只覺得她這人雖然摳門小氣、眼皮子淺、愛占小便宜……咳咳,可本性還是不錯的。 因著這事兒,俞母在往后多年里幫了她很多忙,當然那就是后話了。 興許是老天爺眷顧,哪怕俞母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發(fā)著燒,可她還是咬牙熬了過來。不過,最終讓她徹底好轉(zhuǎn)的,既不是大夫開的藥,也不是俞大伯娘的絮絮叨叨,而是…… 俞承嗣中舉了。 他真的中了?。?/br> 誰能想到呢?! 誰也想不到?。。。。。?! 可以說,除了俞母以外,哪個也沒真的將俞承嗣那話放在心上過,不是不信任,而是下意識的覺得沒那般容易。就連俞承嗣本人,也不過是在用不斷重復的話語努力說服自己,你若問他有多少信心,只怕…… 隨緣吧。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回科舉鄉(xiāng)試前夕,竟然鬧出了疫病,因著時間隔得太近,以至于很多考生都選擇了放棄。哪怕俞承嗣的學問水平離舉人還差一大截,可他仍是成了最幸運的那一小波人。 這叫啥來著?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俞承嗣的后福剛巧碰上了舉人的尾巴,也就是“名落孫山”中的那個孫山……呃,他考了最后一名,榜尾。 榜尾怎么了?只要能中舉,能成為真正的舉人老爺,誰會在乎名次?除非有幸成為榜首,不然名次什么的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結果出來后,俞承嗣也驚呆了。 他是抱了希望的,畢竟連突發(fā)疫病這種事兒都叫他給碰上了,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原本都已經(jīng)染病了,竟是叫一背簍不知道是啥玩意兒的草藥給硬生生的救了回來。所以,希望肯定還是有的,他相信老天爺不會那般決絕的對他。 然而,希望歸希望,當結果就這般擺在他的跟前時,他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徹徹底底的懵逼了。 跟考秀才不同,科舉鄉(xiāng)試放榜是在府城這邊,當然若有中舉者,會第一時間通知本人所在的縣衙門,再由縣衙門一層層的通知下去。 俞承嗣本人是去了府城看榜的,事實上就算他不去,縣學那頭在得到消息后,也會第一時間去他家里通知他的。因著他留的地址是平安鎮(zhèn)的那個小家,先得了消息的是他媳婦兒,之后他媳婦兒又拿錢雇了個人去村里人報訊。 垂死病中驚坐起…… 盡管情景有所不同,可俞母真的是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間,整個人直挺挺的從炕上彈了起來,簡直就跟詐尸一般無二。 而緊接著,她就仿佛吃了仙丹一般,頭也不疼了,身子也不軟了,腿腳更是利索得如同二八少女一般,不說一下子年輕個十來歲吧,最起碼精氣神是盡數(shù)恢復了。至于先前那病,更是瞬間被拋出了十萬八千里。 一旁的俞大伯娘先是被她二弟妹這番舉動驚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不過很快她就安心了,只低聲嘀咕道:“怪道老人家都說沖喜、沖喜的,原來真的管用?。 ?/br> 沖喜是不是管用,如今尚不得知,不過俞母是真的好了,不單百病全消,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俞承嗣還不曾回來呢,她就已經(jīng)吩咐下去要宴請全村人。 這個時候,有沒有錢財已經(jīng)不重要了。舉人老爺是可以直接謀官職的,哪怕微末小官又怎樣?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往往終其一生連縣太爺?shù)拿娑家姴坏?,最多也就是瞅幾眼里正??膳e人老爺一旦謀了官職,那就是真正有品階的官兒,里正算什么?敢吭一聲,直接擼了也使得。 不過,俞家跟里正素來關系不錯,且一得到消息后,里正就立馬匆匆趕了過來。光是趕來賀喜不說,還吩咐家里人準備殺豬殺雞,大包大攬的表示,宴請全村的飯菜,他一人全包了。 俞母這會兒已經(jīng)樂翻了,看誰都是興高采烈的,連帶以往曾經(jīng)背著她說過酸話的幾個老婆子,她都沖著人家咧嘴笑。 她兒子是舉人老爺了,她就是舉人老爺?shù)挠H娘了,當然不能再跟這些下等人一般見識! 其實,上河村的村人雖然不信,可總得來說還是以高興為主的。畢竟村里人跟俞家又沒什么深仇大恨,說閑話那也是背著俞家人說的。這會兒,村里各家各戶都跟過年似的,哪怕里正說了宴客的飯菜他一人全包了,可過來賀喜的人還是帶了不少的禮物。 最差的也拎了半籃子雞蛋,稍微有點兒家底的人家,都拎了一只雞或者幾斤白面,蔬菜瓜果當然也有,卻都是添頭。 只不到半日工夫,俞家小院就被擠了個滿滿當當,而原本空蕩蕩的糧倉里,也堆滿了各種東西,喜得原本就樂淘淘的俞母,這會兒更是笑得見眉不見眼。 舉人老爺?shù)挠H娘啊……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ltltlt 上河村那頭快活得如同過年一般,甚至更勝一籌。而同樣感到高興的,還有好幾處。 俞承嗣自家是不用說了,打從消息傳來后,他媳婦兒就一直摟著小閨女不停的落淚,那是激動的,所幸她還沒忘記去各處報訊,她娘家,還有鄉(xiāng)下婆家,以及幾戶素日里交好的人家。 還有一戶人家,其喜悅程度完全不亞于俞家本身。 那就是——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