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第3章 第003章 同樣是夕陽西下,平安鎮(zhèn)顯然沒有小青山深處這般和諧了。 俞承嗣和幾位同窗一道兒離開了先生家,因著他喜靜,并不與旁人同住,因此在目送同窗相繼回家后,他獨自一人返回了租住的小院里。 小院是去年開春才租的,在此之前,俞承嗣跟私塾里其他家住外地的同窗一樣,都住在私塾附近。偌大的一個院子里,統(tǒng)共有十二間房舍,或是單獨一人住,或是兩人合住,因著租金不高,加上離私塾確是很近,倒也還算湊合。 可隨著年歲漸長,尤其前年考秀才落榜后,俞承嗣一面覺得同窗之中有人笑話自己,一面又確是認為住得太近互相影響。因此,去年過完年,就央了雙親另外予了錢財,供他在離私塾稍遠一點兒的地方,賃了個小院落單獨居住。 在今個兒之前,俞承嗣只道租住的小院落幽靜得很,過了今日卻是無比慶幸當初搬離合住院子的決定。 只因自家二弟氣勢洶洶的堵在了他家門口,一臉找茬的模樣。 不等俞承嗣開口詢問,他二弟已經(jīng)憤怒的嚷嚷了起來:“大哥你到底什么意思?你還有良心嗎?那可是你親妹子??!今個兒不給個說法,我跟你沒完!!” 俞承嗣木然的抬頭望天,彼時已是黃昏時分,半邊天都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別有一番意境。 若擱在素日里,微醺的他只怕還能吟詩一首,可惜面對自家鐵了心來找事兒的二弟,啥意境都沒了。 “進屋再說。” 盡管并不明白二弟方才說的是什么,極好顏面的俞承嗣還是先將人哄進了屋。 這院子雖小,不過他住的倒是挺滿意的。一來位置好,既幽靜又離鬧市不遠,端的是鬧中取靜。二來格局也好,一正兩耳兩廂房,還有個景致頗好的小院,叫他極是滿意。 早先,俞承嗣還考慮過將這小院買下來,價格都問過了,八十貫錢,不算便宜可也算是誠心價了。只不過,他始終盼著能從鎮(zhèn)上私塾轉到府學去念書,因此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也幸好如此,瞧今個兒先生壽宴時的情形,完完全全是賓主盡歡,想來不日他就可以收到府學的邀請函了。等他轉到府學,再順利考上秀才,要什么可心意的院子沒有?自不必將這小院放在心上。 俞承嗣從懷里掏出銅制的鑰匙打開院門上的掛鎖,示意自家二弟進去再說,自然沒忘記將院門捎上。 將人領到正房里,俞承嗣隨手將路上買來的夜宵擱在了桌上,半是埋怨半是教訓道:“多大的人了還冒冒失失的。說吧,怎么了?” “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俞家老二原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聽得這話簡直恨不得一拳打在俞承嗣鼻梁上。 這幾日,他和三弟幾乎跑遍了小青山附近所有的村子、莊子,就是為了給大哥買頭鹿,雖說始終沒有好消息,可平心而論,他盡力了! 誰曾想,昨夜他和三弟回家后卻聽說大妹被賣了,他原本還不信,眼瞧著大半個村的人都來老俞家看笑話了,他才不得不相信。等天明后,他娘趕了牛車將鹿急急送到鎮(zhèn)上,他在家里越想越不對勁兒,氣狠了索性也跟著跑到鎮(zhèn)上,為的卻是給他那可憐的妹子討個說法。 “你是我大哥,你是讀書人,打小你想要什么,阿爹阿娘都給你,我和三弟也處處忍讓著你。可大妹呢?你穿的衣裳鞋襪,哪樣不是她一針一線給你縫的?” “俞承嗣你告訴我,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嗎?就為了一頭鹿,連親妹子都能賣,你還有什么事兒干不出來?” “你說,你是不是瘋了?那是你妹啊??!” …… 俞承嗣越聽越茫然,足足懵了有小半刻鐘,才漸漸緩過神來,只是面上的神情卻愈發(fā)震驚,兩眼更是瞪得滾圓,不敢置信的反問道:“大妹被賣了?這是為何?” “還不都是因為你嗎?阿娘把大妹賣了給你換鹿!”俞家老二越說越生氣,只一拳砸在正房大木桌上,發(fā)出重重的響聲。 俞承嗣被唬了一跳,哪怕心知二弟不敢跟他動手,面上也變了色,忙擺手道:“阿娘沒同我說啊!” 這話出了口,他才隱約想起來今個兒早上,他娘趕著牛車來送鹿,那會兒好像面色是有些不對勁兒,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囫圇話來。他急著去送鹿,極是不耐煩的打發(fā)走了他娘,只道回頭再說,辦正事要緊。 敢情那會兒他娘要說的就是這個? 就為了一頭鹿把他親妹子賣了? 咋這么能耐呢我的親娘??! “大妹真被賣了?”俞承嗣似是終于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只是心頭卻是陣陣發(fā)疼,他家統(tǒng)共倆妹子,大妹的顏色遠在小妹之上,他老早就幫著尋覓了一樁親事,只等著挑個好時辰把人引著相看一番。 結果,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把大妹刮跑了。 越想越心疼,俞承嗣不由的出聲責怪起來:“不是我說你,二弟!你一貫最疼大妹,都疼哪兒去了?昨個兒你在家,你咋沒攔著呢?那也是你親妹子??!老二你這人心也太黑了,親妹子都見死不救?” “俞承嗣你個混蛋!!” “我混蛋?”俞承嗣怒道,“行行,俞老二你最行,你在家里都沒把人看住,來找我做啥?你倒是跟我說說,賣大妹時你干啥去了?” “我給你找鹿去了!”俞家老二怒吼出聲。 “哦,找鹿……你這找得也夠專注的,妹子被賣了叫人弄走了,你才踩著點回家,還裝出一副疼妹子的樣兒,唬誰呢?” 俞家老二幾乎要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非尚存一絲理智,記得這是他親大哥,真恨不得把眼前這混蛋打得滿地找牙。 偏此時,俞承嗣又道:“一頭鹿撐死了也就三十貫錢,咱家真窮到這份上了?今年地里的收成不是挺好的嗎?阿娘上月還同我說,家里打的稻子怕是能賣五六十貫錢。還有旱地的出產(chǎn),阿爹賣篾器的錢……怎么就拿不出三十貫錢?” 眼著俞家老二說不出話來,俞承嗣心道,你就裝吧,接著裝,真不敢相信家里人能這么胡來,竟為了省三十貫錢把大妹給賣了,這還是人嗎? 這般想著,他索性又道:“早知道家里這般窮,我還走什么門路?沒錢不能直說嗎?你早點兒告訴我,我一準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夹悴攀且o,可再怎樣能有親妹子要緊嗎?” “你、你個虛偽的小人!” “俞興家!” 兄弟二人怒目而視,一副恨不得將對方大卸八塊的神情, 俞承嗣怒極反笑:“行,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去找這個門路,不該這么努力想早日中秀才,我這不是不想耽擱咱們兄弟說親嗎??。?!” “好啊!現(xiàn)在你認了……”俞家老二伸出手指遙遙的點著俞承嗣,咬著牙恨恨的道,“我就知道是你這王八蛋搞出來的事兒,說白了就是為了你的前途!你還想狡辯,還想不承認,你咋不繼續(xù)嘴硬呢?” “連話都聽不懂的蠢貨!”俞承嗣簡直不敢相信這般蠢笨不堪的東西居然是他的親弟弟。 不過他很快就知曉自己錯了,他弟一點兒也不蠢,非但不蠢還嘴毒。 “就你聰明!你那么聰明還找啥門路呢?不就是考秀才嗎?咋連著考了三回都沒中呢?你倒是直接中個狀元給我看看呢?不行了吧?成天到晚叭叭說個不停,我看你也就伸手要錢的時候最能說!有啥用?。康浆F(xiàn)在不還是白丁一個,窩囊廢!” 俞承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他那個少言寡語只會埋頭干活的二弟嗎?這怕是往前十來年說的話加一道兒,都沒這會兒說的多吧?以往咋就沒發(fā)覺二弟這嘴皮子那么利索呢? 氣急之下,俞承嗣幾乎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偏俞家老二似乎也意識到知曉方才說得過火了,不等俞承嗣再度發(fā)作,直接起身扭頭就跑。 等俞承嗣定睛往院子里看去,他二弟早已沒了蹤影,只余自家院門在風中來回搖擺。 俞承嗣縱使沒立刻被氣得背過氣去,也覺得胸口生疼生疼的,只癱坐在凳子上,過了足足半刻鐘才勉強緩了過來,起身將院門關上,回頭就發(fā)覺不對勁兒了。 先是正房門邊少了東西,仔細一想,那是今個兒早上他娘趕著牛車來送鹿時,順便捎帶來的一籃子雞蛋,給他補身子用的。這會兒連籃子并里頭的雞蛋皆沒了影子,都不用細想就知曉是哪個混蛋干的。 再進屋一瞧,他方才在回家的路上順手買的宵夜也不見了。 那可是擱了豬油夾了rou餡兒的燒餅??! 五文錢一個!兩個燒餅連帶油紙包都不見了?。?/br> 俞承嗣忽然真相了,他二弟壓根就不是為了大妹來討說法的,那混蛋就是來打劫的!不過沒關系,東西沒了還可以再問他娘要,可他妹子呢?家里人到底是抽了什么瘋,咋就把大妹給賣了呢? 不行,他要回家問個清楚! …… …… 俞家老二來時沒帶任何東西,走時倒是揣了不少東西。他還真不是稀罕這些吃食,而是想著大妹都被賣到深山里去了,老大還惦記著吃?吃個屁!哪怕丟到糞坑里也不叫你吃??! 抱著這樣的想法,俞家老二只怒氣沖沖的揣上東西就跑。直到跑出兩條街了,見沒人追上來,他才漸漸緩了腳步,停下來細細思量。 村子里多半人家都不富裕,這沒房沒田的山民就更不用說了,哪怕俞家老二以往沒怎么同山民打過交道,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個情況。自家大妹打小身子骨弱,性子也軟,別這會兒已經(jīng)哭成淚人吧? 想到這里,俞家老二索性將手里的油紙包往籃子里一丟,挽上籃子疾步出了鎮(zhèn)子。他心道,大妹出嫁連丁點兒嫁妝都無,他好歹也得幫著送點兒過去,多少盡點兒心意。 不過在此之前,他得先回家一趟,盡可能多收羅點兒東西一并帶上,橫豎就跟俞承嗣那王八羔子說的那般,家里還是有錢的,凍不著也餓不著,那還怕個啥? 說做就做,俞家老二緊趕慢趕的回了家,無視他娘連珠炮似的追問,只自顧自的進屋收拾行囊。 大妹的衣裳被褥都歸整好,針線料子也一并捎上,糧倉里的前段時日剛打下來的大米帶一袋子,還有前幾日剛磨的細白面,雞窩里的老母雞也捆上兩只…… 等俞母急急追上來跟他搶奪東西時,俞家老二差不多已經(jīng)將家里掃蕩了一遍。 “你瘋了是吧?哪兒有在自家打劫的道理?給我住手!放回去!把東西都給我放回去!!” 俞家老二不理她,只徑自歸整東西,橫豎他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想從他手里搶東西可沒那么容易。 似乎也看出老二的不對勁兒了,俞母一面繼續(xù)高聲質問,一面讓小閨女秋娘去田里把俞父喚來。 秋娘年方十三,論模樣倒也算是出挑,卻沒jiejie滿娘這般惹人注目,畢竟她還沒有完全長開。她先前已經(jīng)被自家二哥的那一番舉動嚇得花容失色,直至聽了阿娘的話,才堪堪回過神來,忙不迭的奔出去喊他爹和三哥回家。 眼見秋娘跑出去了,俞家老二手上的動作愈發(fā)快了,他想得很清楚,要干就得趁早。正好如今天色還沒全暗,他帶著東西先進山,橫豎如今天氣還不算太冷,尋個背風的地方將就一晚,明個兒天一亮就往深山里頭走,他就不信尋不到他妹子! 看著東西差不多齊備了,俞家老二心一橫,甩開他娘就往外頭走去,走時還不忘撂下話。 “我非要進山瞧瞧大妹如今過得什么日子不可,要是過得不好,他俞承嗣也別想再過一天好日子!!” 俞母被猛的甩開,扒住院門才堪堪立住,可一聽最后那話,登時被氣得渾身顫抖:“反了,反了!小兔崽子你居然敢這么說話……天,你今個兒不會是已經(jīng)去過鎮(zhèn)上了吧?混賬東西你給老娘滾回來?。 ?/br> ☆、第4章 第004章 待俞小滿在自家門口看到她二哥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倘若今個兒她是正常出嫁的,跟娘家保持聯(lián)系也屬尋常??善潜患依锶速u掉的,既如此,還折騰那些作甚?不如索性斷了來往,兩相都便宜。 因此,她萬萬沒想到娘家二哥竟會登門拜訪,還是大包小包來的。 抿了抿嘴,俞小滿皺著眉頭看向她二哥,一時間不知曉該拿什么態(tài)度對他。 與此同時,俞家老二也在打量她。 俞家老二心頭滿是狐疑,他覺得妹子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雖說樣貌沒變,可給人的感覺卻同以往大不相同,尤其看向自己的目光,全然沒了以往的笑意和依賴,只余滿滿的疏離和冷漠,叫他不由的眼神一黯。 似是受不了這冷凝的氣氛,俞小滿終于開口打破了平靜,問道:“不知二哥來我家做啥?” “大妹!”俞家老二很想說就算你嫁出去了也還是我的親妹子,可一想到自家妹子并非出嫁,而是被爹娘發(fā)賣了的,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支吾了半響,這才將身上的東西一樣樣的卸下來,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是來給你送嫁妝。” 俞小滿掃了一眼那滿地的東西,詫異的反問道:“嫁妝?” “對對,是嫁妝?!睕]曾想會被斷然拒絕,俞家老二急得滿頭滿臉都是汗,“這些都是你的衣裳被褥針線花布,還有這兩袋是糧食,大米是去了殼的,白面也都給你細細磨好了。再有這兩只雞,都是家里最肥最能下蛋的!” 若說原本僅有一絲懷疑,待聽了他這話,俞小滿面上已滿是狐疑了,再不看地上的東西,只道:“這還真是稀奇了,人你們賣了,現(xiàn)在又上趕著送東西來,到底是幾個意思?還有,這些東西究竟是你自個兒拿來了,還是阿娘叫你送來的?” 見俞家老二答不上來,俞小滿心下明了的同時,卻也愈發(fā)替原身感到不值:“罷了,甭管究竟是哪樣,你都照原樣拿回去吧。我已不是俞家人了,沒臉拿俞家的東西?!?/br> “大妹……”俞家老二一臉的神傷,喃喃的喚著妹子。 怪妹子太狠心嗎?說真的,這話他真說不出口,任誰平白被家里人發(fā)賣了,都不可能有好臉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