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霆登基，中宮便一直空懸，后宮最大者不外乎陳寐這個貴妃，若有一日她能再進一步，楚楠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了。

    但若是不能，眼下看來，亦已算不得什么。

    楚楠恍若未看見跪在地上的人，笑道：“兒臣還有些時日便要行冠禮了，今日借著請安的機會，特來送擬定的賓客名單?！?/br>
    陳寐微微挑眉。冠禮雖是大事，卻也不必他親自交給她。知曉他有話要說，笑著將名單接了過來，不經(jīng)意道：“你先下去吧。”

    這話自然不是對楚楠說的。陳寐干脆又將一干宮女也放了出去。屋內(nèi)一下只有他們兩人。

    陳寐翻著名單的前幾頁，見都是些再正常不過的名字，心上浮出一層奇怪。卻沒開口詢問，按著性子繼續(xù)看了下去。

    果然。在名單的倒數(shù)第二頁，陳寐看見一串姓聶的人。

    聶準、聶照、聶昀，以及……聶晚。似是為了避嫌，后面還跟了別府的女眷名字。

    陳寐好笑地抬頭，看著楚楠，故意道：“男子行冠禮，請人家女孩子來作什么？”

    楚楠面不改色：“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行冠禮時也邀了各家女眷?！?/br>
    陳寐好像明白了什么：“聶晚當(dāng)時去了？”

    楚楠面色閃過一絲僵硬，淡淡嗯了一聲。他記得她還夸那家的公子生得好看?！贿^就是冠禮那日穿的周正些罷了。

    陳寐認真打量著她別扭的兒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本穩(wěn)如泰山的楚楠一下有些不自在，淡淡將目光移開，生硬道：“母妃以為如何？”

    陳寐停住笑，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她當(dāng)然不會阻攔楠兒與聶家交好。

    “你的冠禮，當(dāng)然是你自己做主了?！?/br>
    楚楠矜持地點點頭，想到冠禮時晚晚在場的樣子，忽然就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些。

    顧霜躺在床上，睜著眼盯著頭頂?shù)某袎m。起先她恨不得每日都睡上十二個時辰，如今三個月一過，她卻是如何都睡不著了。

    大體的事情已經(jīng)理清，她不再讓南澤頻繁現(xiàn)身。交流皆是通過特別的法子傳遞。

    遂城的那個孩子仍舊沒有消息，但唐門并地道一事已幾乎露出全貌。甚連那位千面先生，北渚亦查出其最后現(xiàn)身之處是在鳳新和大赫的邊境。雖止于此，但已足夠印證她部分的猜想。

    娘親目前還未傳來什么消息。她唯一能用的，便是唐門的往事。只是如何用，卻是要好好想想。

    耳邊傳來蕭徹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的大手正無意識正輕輕攬著她的腰。顧霜忍不住一笑，他連在睡夢中都如此小心。

    她一時便有些恍惚。蕭徹還不知道自己已領(lǐng)了顧府半數(shù)的暗衛(wèi)，還在試圖對她隱瞞娘親的事情。她初始有些惱怒他這樣的隱瞞，但設(shè)身處地，似又能明白他的不安。

    可這樣是不行的。她和他已為一體。隱瞞雖是為了保護，但她更有能力和他站在一起。他應(yīng)該試著再相信她一些。

    所以，這次換她來隱瞞吧。她偏頭注視著自己的夫君，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只有這樣，或許才能換來他真正的明白。

    韓國公府。

    一道人影快速地閃過。提燈巡夜的侍衛(wèi)眨了眨眼，見只是風(fēng)吹樹動，收下驚訝，暗道多想。繼續(xù)向前走去。

    北渚在樹上藏了片刻，待覺殺氣漸散，這才從重新開始移動。

    國公府他已來了六次，每次卻都一無所獲，甚還差些被府上的高手發(fā)現(xiàn)蹤跡。眼下國公府的戒備較之以往，已是嚴密了許多。他潛進府邸中央的時間亦隨之增加了不少。若今次還不能得手，恐怕下次難有機會。

    只是，那樣的東西，會在哪里呢？

    車馬勞頓，又不可能如意地騎馬，只能憋在這樣一個四方齊整的馬車里。

    顧染半靠在車壁上，微微苦笑。

    她終究是個文臣，原本以為無甚大礙，但這幾近一月的路程到了最后，實在令她有些難以招架。所幸前幾日押送的人同意將厚厚的棉布拆去，讓馬車內(nèi)多了光亮，她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些。

    門忽然被打開，光線大亮。顧染不適地將頭轉(zhuǎn)向一旁，瞇了瞇眼。

    男人將水囊和面餅扔給了她，然后“咚”得一聲將門關(guān)上。

    顧染又適應(yīng)了會兒暗下的內(nèi)室。這才慢慢將水囊和面餅?zāi)玫矫媲啊ｋm是犯人一樣的對待，用食的儀態(tài)仍舊必不可少。

    她先用還算干凈的衣服擦了擦水囊的嘴口，然后舉著水囊，將水倒入口中，并不與其直接接觸。每喝一口略停頓片刻，以免一次太多反而愈喝愈渴。這樣喝了幾口，才把面餅?zāi)玫绞稚稀?/br>
    就著光，看到表層已經(jīng)沾染了一層灰。想了想，以為還是體力重要，張嘴便要去吃。卻在最后一刻停下。輕輕嘆了一口氣，頗有些無奈地將面餅的表皮撕去，露出干凈的內(nèi)穰。這才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她吃著吃著，想起在南國珍酒美肴的日子，忽地一笑。慶幸這些江湖人，雖粗蠻了些，卻并不打擾或催促她用飯，讓她一路都有難言的清凈。

    “明日便到地方了。咱們頭上懸著的刀，可算是要下來了?！?/br>
    “你沒聽說過，行百里者半九十嗎？關(guān)羽還大意失了荊州呢！今夜都給老子好生警醒著！不到最后，不許放松！”

    “哎，都聽您的！”

    幾人的對話隱約傳到顧染的耳里，逗得她一笑。她歷經(jīng)辛苦才到了此處，怎好一下就回去了呢？

    不過出去后，定要與西汀見上一面。這幾位押送者的身份，實在令她好奇。

    秦昇腳步匆匆，來到書房才見門外侍立著吳嬤嬤。這才想起已是酉時了。

    屋內(nèi)聽見了動靜。

    “是秦昇嗎？進來吧?！?/br>
    吳嬤嬤朝他行了一禮，說不上諂媚，卻十分恭敬。他微微頷首以對，便走了進去。

    兩人似是在作畫。秦昇一哂。前些日子自家王爺?shù)弥ソ桃皇?，便常常念些兵書給王妃聽。初次還好，到了后面，王妃便就不依了。說萬一是個女孩，豈不是教偏了。王爺?shù)故菬o所謂的樣子。

    但想是拗不過王妃，這幾日大多是吟詩作畫。哦，偶爾還讀讀策論。

    顧霜見秦昇進來，臉雖是不紅了，握著筆的手卻下意識想松開。

    蕭徹覺察到了。將右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在她耳邊輕輕一笑：“恩，這只鳥還沒畫完呢。”

    她側(cè)頭看著他，鼻尖無意觸到他的下頜，也是笑：“有人來了。不要鬧?！?/br>
    蕭徹仍是笑。卻依她所言將手挪開，復(fù)放在她的腰上。

    顧霜見秦昇似有話要說，輕聲道：“你們有事商談吧。我先回屋了?！闭鹕?，卻被人拉住。

    蕭徹示意她坐下來，沉眸淡淡對著秦昇：“可是沈曇那處有結(jié)果了？”

    秦昇見蕭徹并不打算瞞著，恭敬道：“正是?！鄙灶D了頓，理理思緒，便將具體結(jié)果一次性說了出來。

    “沈醫(yī)女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的藥材是萬槐葉。其長約六寸，葉狀，棕綠色，邊緣有細小鋸齒，主要用作止血化瘀。因寄生于槐樹而得名。產(chǎn)量極為稀少，是南疆特有的藥材。

    萬槐葉與車前草經(jīng)過大概三日的共生后，便可融合形成月夜伽藍的根胚，再有七日，月夜伽藍便可完全長成。九華山的野草甚多，但亦十分分散，是以沈醫(yī)女猜測九華山的藥海原來應(yīng)有相對集中的車前草草群。

    無論是萬槐葉還是月夜伽藍，都是療傷圣藥，對人有利無害。但若將萬槐葉與檀木融為一處，便能制出無色無味的毒.藥。這種毒.藥沈醫(yī)女暫時不能完全制成，因為少了幾道必要的工序。而這工序應(yīng)只有南疆才能明白?！?藥服下的癥狀是疲乏與嗜睡。藥物本身便不起眼，產(chǎn)生的癥狀亦與普通病癥無異。是以沈醫(yī)女說，這藥實是慢性殺人的最好法子。”

    不用想也知沈曇說這話時眼中的冷諷。

    蕭徹的面色很不好看，他不想嚇著夫人，默了片刻才開口：“沈曇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用量，便能使人在計劃好的時間里……死去？”最后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喑啞到了骨子里，多出莫名的沉重。

    “是?！?/br>
    屋內(nèi)一下靜默。顧霜不知該說些什么。但若蕭徹的猜測是真，無論背后是誰，他們目前還有很多的事需要去做。

    她輕輕碰了碰他。

    蕭徹安撫性地摸著她的小腹。將頭抬起，目光幽深：“派暗衛(wèi)查探以下的事情：一，當(dāng)年南疆的毒.藥如何進入了鳳新。韓國公府為先?！鳖櫵汇丁Ｋ@是幾乎斷定，一切是韓縢所做。

    “二，查探當(dāng)年沈易之死?！眽嬔隆Ｔ趺雌蛪嫷搅塑嚽安葑疃嗟囊惶?，身上還帶著萬槐葉？

    “三，將先皇生平所用之物，尤其是檀木所制，好好清查一番?！蹦壳爸挥胁聹y是不夠的。他需要證據(jù)。最直接的人證已經(jīng)不在，物證想必亦被清理了個干凈。但間接的人證物證，應(yīng)不會完全被銷毀。

    秦昇一一應(yīng)下，只是這第三個有些犯難。先皇御用之物，大多隨其一起入了帝陵。難不成要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韙，前去盜取皇陵嗎？且不說不合禮法，光是那陵墓里的機關(guān)恐便要了他們半條命。能不能進去還是個問題，莫說如何出來了。

    顧霜卻想起宮中的醫(yī)簿制度：“不能直接打開醫(yī)檔，查看當(dāng)年的藥方嗎？”

    秦昇解釋：“明面上的藥方雖是如此，但實際可能被人故意添改君藥輔藥，從而改變藥效?！?/br>
    顧霜腹誹，那這醫(yī)簿制度還真只能用來查查藥方。轉(zhuǎn)念一想，卻又覺得不盡于此。醫(yī)簿制度看似雞肋，但弒君一事非同小可，若是哪一處未能打點妥當(dāng)，便極有可能暴露。

    所以，最明智的選擇，應(yīng)當(dāng)是繞過醫(yī)簿?？此贫嘧吡诵澛罚瑢嶋H上卻避免很多麻煩。

    但他們要如何……顧霜忽然想起了慈寧宮的香味。

    眸光一亮。她急忙轉(zhuǎn)身看著蕭徹：“夫君曾說過，能將物什染上藥效的工藝只南國才有。那么，當(dāng)年若是下毒，對象應(yīng)不是隨身所用的器具。”

    蕭徹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接道：“但是他們可以將萬槐葉和檀木作成香料，就算有人查驗，亦是無色無味，事后更好清理。”

    顧霜連忙點頭。

    蕭徹忍不住親了親她，夸道：“夫人真聰明?！?/br>
    秦昇忙將頭一低，唇角微微一彎。耳畔傳來蕭徹的吩咐：“著人查探當(dāng)年給皇室提供香料的皇商。其中必有蹊蹺！”

    九華山風(fēng)景依舊。韓曠慢慢走著。任往事紛至沓來。他在幾人中年齡最長，兒時的記憶大多是和他們相關(guān)。他記得他們咿呀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的樣子。唯獨不記得自己的。

    又想到那日街巷里的大漢。皺了皺眉。那兩人并非臨時起意的惡徒。或許霓裳不能再跟著他了。

    但想到這樣的結(jié)局，他心里竟會有難言的空落。其實一早便不當(dāng)將她帶回來，但她在馬背上的神情卻莫名觸動他的某根心弦。

    這樣想著，無意識之中，他到了藥海附近。不欲與蕭徹的人直接接觸，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偏偏想停下來。

    人心是很難違背的。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的回避與停留。

    輕輕運氣提步，轉(zhuǎn)眼便到了藥海的附近，尋了一處隱蔽的位置。

    他默默看著那片藍色的，姑且稱之為花的東西。此時無風(fēng)，大片的花絨絨連綴成一片，令他想起了海城邊蔚藍的水，似與天空相互倒映。

    藍色的花，像極故人的性情。看似平和寧靜，無所爭奪，實則暗地里已將一切默默安排，存于最舒適的時刻。

    韓曠靜立片刻，桃花眼如波光浮動，陰晴不定。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不能忍受的bug，小天使們一定要和作者菌說（捂臉.jpg）。么么愛你們！

    另外，某野經(jīng)常會回去看文，順便捉蟲什么的，如果前文顯示更新的話小天使們可以無視~

    ☆、一往情深深幾許（10）

    南國已至仲秋。梅雨時節(jié)雖過，天氣仍不十分干燥。有時雨說下便下，留不得半分情面。

    聶準回府時，衣擺處濕意滯重。楚霓忙走上前，皺眉驚呼：“難道你沒拿傘的嗎？”

    想著身上寒氣未散，不好抱她，溫和地笑道：“過了垂花門，也就幾步路，算不得什么?！?/br>
    楚霓瞪了他一眼：“你以為你和年輕時候一樣？”說著便將他推到凈房去，“熱水馬上到，你先將濕衣服脫下來?！?/br>
    聶準點點頭，在她出去前還不忘戲謔著逗她：“為夫要更衣，你確定不留下來？”

    楚霓面不改色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就出去了。

    聶準輕輕笑了一聲，很快眸光又漸漸涼了下來，淡淡看著衣服上深淺不一的被雨浸濕的痕跡，不知在想些什么。